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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玮玮荒野日记:住进陈鸿宇家草场的三天三夜

2020-06-19 20: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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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Figure的第252支 ▼ 原创视频

按: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考虑过探讨「关系」,与他人,与万物,与自己,但却是以孤独的方式?音乐人张玮玮就接到了这样一份「孤独的礼物」,来自另一位音乐人陈鸿宇。为期三天的独处体验,期间不能有手机等任何可传递外界信息的东西,甚至没有钟表,时间被重新交还回时间。

当信息输入近乎为0的时候,与内心的对话,和自然的交流,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作 者 |  张 玮 玮  |▼ 

去年九月,应歌手陈鸿宇之邀,我在众方纪住了三天。

这是一座黑色的混凝土房,正方形,建在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北部,距离俄罗斯只有十几公里。根河从那里蜿蜒而过,沿着河道是长达两百公里、长满山柳树的湿地河谷。那里的维度比哈尔滨还要高,夏天短暂而美丽,冬天漫长并伴随着大风,温度最低会到零下四十多度。那是陈鸿宇的故乡。

按照他「必须生长在自然场域里」、「通体黑色的立方体」、「7.7*7.7」、「一个人独处」等等纯粹、质朴、或有些许古怪的执念,前年陈鸿宇在这里盖起了一座「理想方舟」,名叫众方纪-额尔古纳。

 

众方纪-额尔古纳

众方纪是个陈鸿宇发起的独处体验计划,来访者要独自居住三天,期间不能使用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与外界完全断开联系。

2019年9月计划开放,陈鸿宇第一个入住,然后是建筑师梁琛,而我是第三个入住者,也是第一个进入众方纪的外人。我不知道陈鸿宇为什么会邀请我,但他没找错人,收到信息后我立刻就答应了。

 

生活用它的手法完成循环

2001年的秋天,我曾经去过呼伦贝尔草原。那时我刚开始学手风琴,用的是台比我年纪还大的国产琴,很想换台更好的琴。有个曾去过满洲里的朋友跟我说,那里的边境市场有很多俄罗斯人卖手风琴,于是我就坐着绿皮火车去了海拉尔。

朋友给我介绍了他在海拉尔的朋友,草原上的友谊来得都简单,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见面后我和新朋友都没怎么客气,直接就住进了他家,两小时后就在他家饭桌上喝醉了。我记着 那时的海拉尔很小,晚上温度很低,街上冷清清的。朋友带我去买了条很难看的羊绒秋裤, 穿着很软很暖和。

到满洲里后新朋友找了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仍然是朋友,我又在饭桌上喝醉了。酒醒后终于到了边境市场,才发现传说中的的中俄民间贸易早都散伙了,市场里大都是仿造的俄罗斯商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无精打采的俄罗斯商人,在他库房的一堆杂物里翻出了几台手风 琴。那是产自西伯利亚的巴杨琴,做工就像寒流一样糙,音色比它的主人还沮丧。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俄罗斯大哥看着也快断炊了。最后我买了台最小的琴当纪念, 就此终结了对俄罗斯手风琴的念想。临走那天海拉尔朋友的家人给我包饺子送行,饭桌上又 给我喝昏迷了,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卧铺上。坐在车窗旁边,阳光照在身上暖 洋洋的,魂儿还飘在海拉尔的酒杯里。车窗外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草有一人那么高,风吹 过来像海浪一样。那天我明白了一句古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个时代丢个手机就失联一堆人,年轻的时候那么动荡,真没法做好人情世故。当年接待我的海拉尔朋友,早已失联多年,我连他长什么样儿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站在海拉尔郊外 的土坡上,说脚下就是日本关东军的地下基地。他家吃饭必有白酒,全家每人一杯倒满,他 家的窗户是内外两层的,中间摆着一盆绣球花。

2019年的秋天,我又站在了海拉尔的街上,它已经变成了中国的又一个复刻城市。十八年转眼就过去了,当年我那么想有台好手风琴,现在家里的意大利琴却落满了灰尘。你曾经渴望的会成为困住你的,生活用它的手法完成了一个循环。

我像个上错舞台的演员

从海拉尔到众方纪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要纵向穿过呼伦贝尔大草原,满心期待的风吹草 低见牛羊,却荡然无存。内蒙古这些年推行围栏式放牧,牧民像农民一样在固定的草场里放 牧,举世闻名的大草原变成了一块块的草场,像得了斑秃一样。草场上只有短短的草秆,牧民的摩托车开过时,车尾一路扬着尘土。

到达的时候正是⻩昏,一轮落日在地平线上,远远地就看到了众方纪。它像科幻片的场景一 样,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草原、黑房子、夕阳下的边境,它们合成了一种很特别的美。

陈鸿宇的发小高飞拿着一盏马灯站在夕阳下等我,他是个又高又帅的俄罗斯族小伙子,很像西部世界里的接待员。高飞把我带进房间,没收了我的手机后,就走了。

陈鸿宇的发小 高飞

站在房间里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黑房子的情境感太强了,我像上错舞台的演员一样,入戏出戏都不是。这让我想起一个不丹电影里的片段:小喇嘛做噩梦,梦到了一个魔⻤,他尖叫着 说「你要干什么?」魔⻤愣住了,回答小喇嘛「这是你的梦,我怎么知道要干什么」。

夕阳只剩天际线的一道光了,整个天空像个罩子一样,泛着清冷的蓝色。温度明显降了下来,远处传来牧民的摩托车,还有吆喝牛回家的声音。这是陈鸿宇家的草场,四周被铁丝围栏围着,众方纪在正中间。这三天谁都不会进来,我将独享这片草场。

2018年冬天我去了趟南极,回来后就一直在写南极的游记,我打算这三天就写南极早期那些探险家的故事。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南极的故事很合适,那些人在这个星球最陌生也最残酷的大陆上,穿越黑暗和死亡。

他们在南极漫长的极夜里,我在呼伦贝尔草原的小黑屋。

我在南极英国科考站买了一个笔记本,封面印着英国探险家沙克尔顿的一句话:Do just a little more,than one should expect。我也得有个little more,我决定众方纪这三天就不吃饭了,给这个小秋令营加点儿难度。

睡觉前我去楼下厨房的冰箱里看了一眼,里面放着给我这几天吃的⻝材。最让我心动的是厨房冰箱里的一袋饺子,那些饺子下面还留着笼屉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陈鸿宇家人刚包的。之后的三天里,那袋饺子成了我最牵挂的地方。

这就是传说中的孤独吧

第二天醒来正是日出,我喝了杯咖啡就出去了。从众方纪到草场东边的边界,有条盖房子时 货车留下的小路,我就顺着那条路跑步。朝东跑的时候迎着日出,往回跑的时候迎着众方纪,像是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切换。

众方纪室内有两层,一楼是厨房和餐厅,二楼是卧室浴室和书房。每面墙都有大落地窗户, 可以看到四个方向的风景。除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甚至没有钟表。书房里有一张书桌,一台钢琴和一把吉他。整天我就写南极的故事,写累了就弹琴放松一下,饿了就喝茶喝咖啡。

外面在刮风,草原上的风来势汹汹,从下午就一直盘旋在屋顶上,发出的凄厉的哨声。自从 搬到南方后我都忘了这种声音,以及这个声音带来的感觉。我小时候西北的冬天,也是这样 的风,吹过来像是有谁要从窗户外面冲进来。

天黑后风声越来越明显,就像一首很苦的歌在循环播放,我的注意力一直被它抓着,躺在床 上怎么也睡不着。慢慢地,一种沉沉的感觉笼罩了过来,我很想把那个风声关掉,还很想和 谁说几句话。这就是传说中的孤独吧,在中俄边境的小黑屋里,有点可笑的我。

1934年,美国探险家理查德·伯德前往南极,想成为第一个在南极独自过冬的人类。在这之前他是著名的英雄人物,12岁独自周游全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驾驶战斗机横穿了大西洋。他提前在南极罗斯冰盖上挖了个洞,把一个小木屋放了进去,在里面等待冬天到来。他的日记里写道:在南极的黑暗和寒冷中,我有时间去弥补、学习、思考、听留声机,按照自己的选择去生活,不必遵从自我之外的任何法律……

然后南极的冬天来了,整六个月的极夜没有一丝太阳,风暴每小时一百多公里。伯德先生当 然顾不上听音乐看书了,现实摧毁了他。三个月后,他蜷缩在小木屋的床上,深度抑郁让他 陷入各种幻觉,除了墙,哪里都不敢看。高傲的美国英雄不停地抽泣,咒骂自己的狂妄。

在崩溃的最后一刻,精神恍惚的伯德先生用仅剩的镁点燃了最后一个火炬,火焰在黑暗中烧 出了一个绚烂而美丽的洞,大约十分钟后火焰熄灭,黑暗又从每个方向朝他扑过来。他明白了孤独的终极含义:看到生命之光,是要拿出祭品的。

再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来。下楼的时候,我看到玻璃上陈鸿宇抄的诗:

你要知道不会有清白的灵魂

在这片草原上不会有人们所传颂的星空和银河

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吞噬一切的黑暗

风还没有停,气温也很低,我迎着风走路。走了很长时间,风吹在身上越来越冷,回到房间后我洗了个热水澡,连喝了三杯咖啡才缓过来。四十个小时没吃饭了,没有想象中那么饿, 只是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我继续写南极的故事,风声还在屋顶盘旋,带着那个不停循环的长音。没有钟表就没有时间了吗?时间其实无处不在,太阳照着众方纪的影子,从西到东。它是生命终极的法律,去哪里也逃不掉。

房间里空空的,大脑里也是空空的,我觉得自己就像个不停换台的收音机,终于固定在一个频道上了。屋子里有很多苍蝇,两天来无时无处不在,不论是写字还是弹琴,或是睡觉的时候,它们总是在我头上嗡来嗡去。我看着它们在玻璃上爬来爬去,不知道它们是更想出去, 还是和我一起留在屋里。

太阳照在卧室里,升高的温度在慢慢溢进书房,屋里开始有些发闷。干燥的空气里,灰尘在飘荡,万物的流逝肉眼可见。钢琴上有个白键坏了,弹的时候必须绕过那个音,绕着绕着也绕出了乐趣。从书房望出去,微风吹着干⻩的小草,它们像在跳舞一样。我就用钢琴给它们配乐,有时候它们很欢乐,有时候惨兮兮的,一通瞎弹。

我很喜欢在这样的气氛里弹琴,音乐变得很简单,几个乐句就能填满房间。可出去演出就是 另一回事儿了,都是人与人的纠缠和误解,有时候不知道是人在演出,还是演出在演人。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释迦牟尼的觉悟是从一切总和里把自己抽离出来,⻬秦在歌里唱:慢慢地拼凑,慢慢地拼凑,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傍晚风停了,我坐在众方纪⻔口,草原上特别安详。牛叫、摩托车的轰鸣、牧民的叫喊声依 然从远处传过来。夕阳很美,也很慢,在天边变幻着各种颜色。我突然觉得很平静,胃里空空的,身体也轻轻的。我有种智力飞降的感觉,觉得自己终于和这片草原有关系了。

最后一天的上午,我写完了南极的冒险故事,这三天竟然手写了一万两千字。很公平,放弃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太阳照着众方纪的影子到了正下方,据我从海拉尔出发时的那顿午饭整72个小时了。我到厨房,拿出牵挂了三天的饺子,放进了滚水里。

三天来的第一顿饭,饺子进嘴的时候,真是好吃哭了。真正的北方饺子,从皮到馅儿都是造诣,每一个都值得拍照留念。

我们还是纷乱的人类

离开众方纪之前,我和陈鸿宇坐在草地上一直聊到天黑。我俩在这之前也不熟,只是某次音乐节在同一个舞台演出,调音时聊了几句加了微信。聊天时我惊讶地知道,他小时候很喜欢看《鲁滨逊漂流记》,盖众方纪就是受了鲁滨逊的影响——我小时候也很喜欢《鲁滨逊漂流记》,是我爸在我小学的时候给我买的,他老了以后说很后悔给我那本书,因为我长大后也过上了漂泊的生活。

陈鸿宇问我这三天有什么收获,我说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天黑后他架起火炉,用一辆吉普车的车灯照明,端来了准备好的羊肉串。呼伦贝尔大草原养大的羊啊,又是陈鸿宇家人腌制过的,手机里的花花世界也打开了。三天怎么可能有收获,三年都不一定有。

第一天接我的俄罗斯小伙高飞,开车送我回海拉尔。汽车颠簸地穿行在漆黑的草原上,高飞一路给我讲他和陈鸿宇的故事,我几乎没怎么说话,就听着他们的故事。尘世间这短暂而美丽的小生命,每个人都有一个宝藏,只有自己知道在哪里。它对这个世界可能一文不值,但仍然是宝藏,那里面有天使也有魔⻤,只有我们知道该怎么办。

到海拉尔的酒店后,我给陈鸿宇发了条信息:

什么都会让你烦恼,干燥的午后,苍蝇在飞,风声在窗外呼啸。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还是纷乱的人类,并不是手机让我们纷乱,手机只是迎合了我们的纷乱。

特别鸣谢  安娜伊斯·马田 封杰西

撰稿   张玮玮

编辑   张   帅

校对   许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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