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纪念|导演彭小莲:活出自己
在我生命的六十多个春秋里,这是第一个没有彭小莲的春天。她走了快一年了(彭小莲, 1953.6.26—2019.6.19)。
八十年代初,暑假中的一天,我正在看书,听到走廊里有人叫我,抬头一看,小莲已经大步走进了房间。“在看什么书啊?” “英文语法。” “喔唷唷,这种书我是不会看的。哎,我们去小学看看杨校长好吧?”
这是我们“文革”后的第一次重逢,中间隔了十四五年。我跟她,四岁起在幼儿园同班,小学又是同班,知根知底。再往早,我俩出生在同一所上海妇婴保健院,我比她早十一天来到人间,当然这段是我们的友谊“史前”。十几年不见,好像也挺自然,中学我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再说,彼此交往一向随意,高兴聚聚,不高兴互不理睬,我们没吵过架,也没亲密到形影不离。说来我们俩住在一个街区,去她家走路也就十分钟,奇怪的是,十几年,我居然没在街上遇到过她。至于这么些年互不串门,更可见我俩的不即不离。
童年、少年时代的小莲虽然没见面,可因为她在我们那一带小有名气,听到过一些传闻。她在马路上跟小流氓吵架,凶得要命;她跟我们班一个很野的男生在阳台上男女二重唱;她去江西插队了;她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了。传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些年,自顾不暇,可是有人提到她,我会竖起耳朵,毕竟是老同学嘛。听罢,心生一丝佩服,一丝宽慰,那样的处境,她依旧可以活得那么大胆张扬。
小莲才两岁,她父亲彭柏山就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分子”,坐牢,流放,从小莲的家庭生活中消失了。小莲带着“反革命家属”的原罪,在偏见冷漠怀疑中,磕磕碰碰地长大。那年月,“反革命”家属多半无声无息,恨不能成为透明的空 气,令人看不见抓不着,可小莲不一样,脾气直,脑筋活,外向活泼,又漂亮可爱,到哪儿都抢眼。
插队时代那十四五年,是我俩人生中变故最大,坎坷最多,磨难最深的岁月,可是,我们活过来了。小莲率真,活跃,漂亮如旧。虽然多年不见,彼此没有生疏感,不需要解释,没必要客套,我们是一路人。
我俩说说笑笑,走在宽宽的淮海路上,哪年插队,哪年上调,哪年上学……那年她在北京上大学,我在上海的大学教书,是我们那代人成功脱离苦海的幸运儿。至于光彩表层下的累累伤疤,我们还没有勇气去揭开,去述说,先放一边吧。
去小学溜达了一圈,暑假期间,想拜访的老师校长都不在,于是就一起去陕西路口的上海第二食品商店买饼干。我正要去北京,朋友的妈妈想念上海的华孚饼干,让我买几袋。找到了包装好的饼干,正要买,小莲叫起来,“买散装的,散装的又便宜又新鲜。”她指手画脚的,饼干就进了真空的塑料袋。帮我捧着饼干走出来,她很高兴,“我们省了六七毛钱吧?”“真没想到,你下乡下得那么会过日子啦?”“我向来会过日子,”她大声抗议。
真的,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小莲光鲜的外表,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体面人家的孩子。实际上,她家五个孩子,靠母亲一个人的工资开销,并不宽裕。她在小说《回家路上》里写道,“小的时候,妈妈不会让我穿得破破烂烂的,她决不愿让我们显出一副穷相。她把自己的灯芯绒外套改给我,然后拿到店里去染了一下,看上去和新的一样。好几年过去了,我似乎始终没长个儿,一直穿着,外套染了三次,终于有一次,店里不干了......” 因为外套的袖口已经磨损了。
跟她母亲一样,小莲是骄傲的,而且看上去就是骄傲的,昂着头,毫不掩饰喜怒,大声坚持己见。
那次碰面后,我们开始了两三周一次的书信往来。寒暑假她回上海的话,晚上就一起去 “荡马路”,这是因为两家各有一位思想比较正统的母亲,说话不太自由,只有到马路 上,才可以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我不善言语,却有耐心听。她呢,思想活跃,话题万 千,语言生动,表情丰富,滔滔不绝,高兴时,在马路上手舞足蹈,放肆大笑。我们谈 书、电影、新奇思想、家人同学、还有我们自己。那几年,生活有了转机,思考多了空 间,未来有了希望,可依旧驱散不去我们内心说不出道不明的焦虑迷茫。我们知道得太 少,甚至不了解自己是谁。我只想换个环境,逃避现实;她则开始写作,她不寄望于外部世界能解除她灵魂深处的孤独。这是她与一般人的不同,也是她和我的不同,她选择了精神之旅,我选择了世俗之道。
八十年代跟谢晋导演在一起1982 年,小莲从北影毕业,分到上海电影制片厂。那时候,我在美国,按部就班念硕士念博士找工作,谋生耗尽了精力和时间。1985 年在大学图书馆的中文杂志上看到了小莲的中篇小说《黑夜•白昼》,一口气读完,给她写了封信,祝贺她。不久,收到了她的回信,具体说了什么都忘了,只记得结尾是,“好好的啊,活出你自己。” 如此强烈的个人意识,在那个年代不多见,可我基本置于脑后,坚持世俗。直到有一天,忙得似乎有点眉目了,坐在舒适的沙发里,突然恐慌起来。
于是开始了精神心理的自救,从图书馆借了一大摞中文书刊,看得昏天黑地,看到了小莲的好几篇作品,《阿冰顿广场》、《燃烧的联系》、《被腐蚀的渴望》、《在我的背上》 她的语言有独特的魅力,把读者带入无尽的梦魇,令人压抑,令人不安,令人焦虑。她不玩调侃,不玩悬念,不玩潮流,用朴素的文字记述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人生, 其中不乏她个人和家庭的经历。
可能因为熟悉一些事件的来龙去脉、场景氛围,很容易在她的作品中找到共鸣。同时,我也能感觉到这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不易,直面血泪,剖析人性,拷问灵魂,需要极度的勇气和冷静。极少的人能像她那么勇敢,那么理性。
九十年代再见面是 1996 年初,她在美国留学了七年之后,回到上海,成了导演。我则在美国安营扎寨,学术休假回国陪伴年迈的母亲。神奇的是,小莲在我抵沪的前两天给我妈妈电话,问我近况,并留下了电话号码。我连忙打过去,她在忙回国后拍的第一部电影《犬杀》,跟她的团队住在上影厂附近的酒店里,我们约定在上影厂门口见面。这一次, 又是十几年没见了,其间我们彻底告别了青年时代,成了名符其实的中年人。
那段时候,徐家汇附近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满目脚手架、建筑材料、瓦砾废墟,道路高低不平,重型卡车轰隆轰隆的,一辆接着一辆,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她从灰蒙蒙的尘土中走出来,昂着骄傲的头,宽大的夹克,合身的牛仔裤,粗笨的大兵靴,大幅度的挥手,响亮的笑声,像是战场上下来的斗士,豪放粗犷自信。
我们像西方人一样紧紧拥抱,彼此仔细打量,齐声抱怨时间过得太快。她建议去一家相对简陋的饭店,“我们只要一盘荠菜肉丝年糕,量很大,两个人吃都够了,那里茶免费,我们就在那里喝茶聊天。”那么实在,没有一点虚荣。那顿饭从中午吃到傍晚,华灯初上, 因她晚上还有事,才不得不分手。
话题围绕她为什么决定回国。那时候,她母亲还在,“我不想在生命中留下任何的遗憾, 我一定要回来陪她。”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对电影强烈的爱,回国能给她更多拍电影的机会。她也爱文学,讲的是我们中国人的故事,离不开中国的文化土壤。
接下来的二十多年,我们再也没有断联,开头一年数次,越来越频繁,到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一月数次,一周数次,甚至一天数次。
2000 年前后,是她电影文学双丰收的季节,她连着拍了《上海纪事》、《可可的魔伞》、《满山红柿》、《假装没感觉》、《美丽上海》、《上海伦巴》、《我坚强的小船》。同时出版了多篇作品,其中有她最震撼人心,记述她父母那代人精神旅程的作品《他们的岁月》。
九十年代末拍摄《上海纪事》《他们的岁月》出版后,我跟她,在淮海路的一家茶吧里,谈了整整一下午。那年,《小说界》发表了我的一个中篇《去似朝云无觅处》,后被《小说月报》转载。那是基于我的经历,用轻松的笔调讲述一段沉重的历史,我只能那么写,只写得到那个度,我的内心没那么强大。小莲细叙了《他们的岁月》的写作过程,写这本书对她挑战极大,素材在那 里,可是要写出来,就得忍受极度的情感痛苦。她经历了精神炼狱,才把父亲被人活活打死的情景演变成短短的几段文字,她经常写得泪流满面,夜不能寐。我深知她告诉我这一切的原因,她不满意我写的,因为远远没达到她想看到的深度。
跟小莲在一起,不一定舒服,她不会察言观色,奉承你,讨好你,但是你会非常安心,因为她的真。她看不上眼的,毫不忌讳就给你指出来。九十年代,我在《收获》发了三个中篇,没一篇她看得上的,批评起我来,是一针见血。“你用点心好吧,结尾不要写得这么粗旯旯的。”我不生气,甚至心存感激,因为她了解我,一眼就看出我写东西会失去耐心的毛病,写得不耐烦了,避重就轻,草草收尾。人到中年,大家都变得世故了,经常是找着词儿编织美言;她没有,她说真话,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朋友。
小莲作品的书封上常用的“作者像”小莲最大的欲望就是“真”。在拍完《美丽上海》之后,她开始拍摄《红日风暴》,一部关于“胡风分子”命运的纪录片。那时,大多数胡风案的受难者已经离世,再不拍就来不及了。她毅然决然地背上摄像机,去各地采访在世的胡风分子。这成了她的使命,要把真实的历史留在人间。这部影片前后拍了六年,小莲付诸了大量心血;她还倾囊而出,花尽了所有的积蓄。对于付出,她缄口不言,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历史使命,她一个人的沉重的十字架。在全民买房买股买车买地位买品位的潮流中,她安于清贫简朴,精打细算,省下来的每分钱,都是为了更准确地去展现“真实历史”。为此,小莲再次经受了精神炼狱的煎熬,她称自己落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可是,她的生命力和她的理性没有放弃,在药物的辅助下,坚持不懈的阅读写作思考把她慢慢拉出了抑郁症。
小莲之所以挖掘历史记忆,主要是为了让她自己“有思想”。在回忆、思考、询问、阐述往事的过程中,重新认识往事,挑战自己的脆弱。读她的信件特别有意思,往往是她的书评影评,记载了她的思想过程。有她在,真好。想看书了,让她推荐,文史、传记、小 说、评论,中国的外国的,她都知道。在人们离书本越走越远的时代,她却陷进书的海洋,为的是让自己全身蹭满文字。
为《回家路上》的读者签名我的书橱里,有十来本她写的书,还有这些年来,她陆陆续续送给我的一百多本书,每本都是她认为最好看的。每次来美国,都扛着重重的行囊,把厚厚的一叠书送到我手里。
她最后一次来美国是 2017 年初,一个人住在我旧金山的家,到了周末,我才有时间去看她。有一天,我一打开大门,她就像小孩一样欢呼,“你来啦!高兴高兴!”在水产店看到巨大的生猛海蟹,“哟哟,这么大,我们一定要一人吃一只!”发现了钟爱的橄榄绿外套,她在试衣镜前转来转去,摆出各种姿势,“灵吧?灵吧?我穿了好看吧!”她极具感染力,善于营造气氛,轻而易举就能让你跟她同喜乐,共悲伤。
每次她来我家,我们就不停聊天,口干舌燥,仍不尽兴。我去上班,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个不停,戏称我家是她写作的风水宝地,每次来去匆匆,却在我家完成了《喧嚣背后的角落》、《记忆的颜色》、《童年•四季的秘密》的大部分文稿。
本以为,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直至晚年。可是她 60 岁那年,确诊癌症,接受了几近两年的强化治疗,备受病痛折磨。小莲要强,一边做着化疗,一边写书。化疗做完,《不要给我讲故事,我需要的是人物:认识好莱坞导演罗伯特•奥特曼》一书也写完了。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小莲直白了自己为什么需要阅读和写作。
“阅读和写作是给予自己一个独立思考的空间,并没有写畅销书的冲动,也不渴望事业有成。我更加明白的是,大师不是我们可以模仿的,我们永远做不了大师,因为他们是用生命在挑战他的艺术和价值观,将生命的涌动体验在银幕上。我只希望在认识他的那一瞬 间,自己不是糊里糊涂地在消磨人生,而是借此了解世界、接受多元文化,因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我知道得太有限了。”
与《编辑钟叔河:纸上的纪录片》一书的主人公钟叔河先生和合著者汪剑合影第一次治疗让她死里逃生,之后她拼命地写,据她说是第六感觉告诉她活不到七十岁。2018年7月,她被查出癌症复发,并全身转移后,给我来信,“杀人一样的检查终于结束了。今天医生找我谈话,已经确诊。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因为只有你会很冷静,不想看到大家哭哭啼啼!总是要走的,我都跟医生说了,万一大转移,不做太痛苦的治疗,不要拖!”
确诊癌症复发后,依旧登上去日本的邮轮我以为,凭她顽强的生命力,她能再次闯过鬼门关。然而,坏消息排山倒海,连续数月, 我会在半夜收到她的微信,咳得停不下来,无法入睡,疼痛难忍,坐立不安。甚至说, “真想死啊,也没有什么可坚强的,想办法去死,才是真正的坚强。”她让我把美国安乐死的过程搞搞清楚,我们权衡了各种可能,发现那条路走不通。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无能为力。相信奇迹之类的话,我说不出口,会被她骂回来,她清楚自己被判了死刑。我所能做的,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继续谈她的阅读和写作。她来信说:“他们听说我生病,非常不放心,说不要着急写,要先养病,当然知道, 写作是我的生命。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写作根本不是我的生命,是我的救赎。我给你一写信就是长信,写着写着就收不了。因为写,也是精神层面的事情。我怕见朋友,因为是精神层面没有交流,一看见我,他们就说你好坚强啊,我无语。跟你,我们俩性格非常不一样,但是我们的价值观,境界是一样的,所以可以交流。”
读罢,我痛心。无语。绝望。
《请你记住我》宣传海报上的导演像,照片上的她正在接受化疗。在小莲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又发表了中篇小说《入住癌病房》,完成了《纸上的纪录片》一书的书稿,发布了她最后一部影片《请你记住我》。对于影片的票房,她的态度是: “我他妈的,都不在乎,你们都是在想名利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了。我要表达的,我都表达出来了。”
去年 5 月初,我终于得以抽身回国,去跟她做最后的道别。
第一次去,王安忆和《收获》的编辑肖元敏正好在探望她,她非常高兴,虽然身体虚弱, 说话基本失声,但她跟王安忆连续说了两三个小时。我们都以为,治疗有一定的效果,奇迹可能会发生,生命力这么强的人,不会说走就走的。其实这是小莲用她生命的余烬,燃烧出来的火焰。
5 月 8 日,我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见她。她极度瘦弱,吞咽呼吸都困难重重,可是继续在电脑上写最后一本书。她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口气十分平静,《纸上的纪录片》完稿了,将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死亡代言》(原名《三个陌生人》)在写,写得很粗,她没有精力再改了,只想早日完成,就能上路走人。
死亡,这个话题,我们谈论过多次,曾经是抽象的,现在是具体的了。我问:“你这一生有没有遗憾?”她说:“没有。”“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没有。”“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吗?”“没有。”
死亡,她在email 里写道:“我觉得,自己从小对世界充满恐惧,到了上次大病的时候, 才刚刚从死亡边缘走向精神层面,已经不再惧怕。恐惧是因为物质的个体和世界,在崩溃之前的暗示,但是精神富足了,你不会害怕了。精神的富足是可以战胜物质的身体的。不一定要什么宗教信仰,信仰在我们自己的精神里!”
那天下午她还要去做公证,我不想让她太累,生离死别,终有分手的那一刻,我向她道别,她说:“不容易啊,我们做了六十多年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我们抱头痛哭。
她吃力地站起来,送我到门口,我不想再惹她哭。“小莲,还有一件事,如果真的有灵魂,你一定要记得托梦给我。”
我把门轻轻地带上,六十年过去了,一切都成了往事。
走进五月明媚的阳光里,明亮温暖抚慰着我,慢慢地,静静地,内心渗溢出深深的感激。承蒙上苍的关爱,赐予了我如此一份厚礼。
感谢小莲的大姐姐,彭旻女士,提供文中的照片。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