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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威尼斯:《马可·波罗游记》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四周第一天
威尼斯 马可·波罗 《游记》
在《追忆逝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接近尾声的地方,普鲁斯特笔下的马塞尔来到盖尔芒特家的庄园参加派对。那时他哀愁不已,怀悼着人生中的离别,更因自己无力写作而发愁。当他穿越盖尔芒特庄园院子时,偶然踩过了两块凹凸不平的铺路砖。由此,他的情绪突然转变了:
正如我尝到小玛德莱娜点心的那一刻一样,所有关于未来的焦虑、关于创造力的自我怀疑全都消失了。几秒前我还在忧虑自己是否有文学天赋、乃至文学的意义本身,现在所有的烦恼都神奇地消失了。
在看到铺路砖的一刻,他不能自控地回想起多年前参观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的经历。此刻对逝去时光的回忆,和当年因小玛德莱娜点心而忆起过去的吉光片羽,当两者结合在一起时,他终于了悟,自己应该创造一部宏大的“教堂般的小说”。
正如年轻的马塞尔一样,我多年来也一直梦想着游历威尼斯。我向往它的建筑之美,更沉迷于贾科莫·卡萨诺瓦(Giacomo Casanova)、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和普鲁斯特笔下的绮丽描绘。在我游览威尼斯的梦想终于实现前不久,我刚刚在课上教完《追忆》。当我沿着圣马可大教堂的洗礼池缓步前进、足下踩着凹凸不平的铺路砖时,霎时间“不能自控地回想起”独属自己的一段回忆:正是在普鲁斯特书中读到上面这一自然段的时刻。
几个世纪以来,威尼斯都是全世界爱好文学与艺术的旅人心目中的圣地;威尼斯人自己也是伟大的旅行家。他们之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旅行商人马可·波罗(Marco Polo, 1254-1324),他引人入胜的《游记》(Travels)更是启发了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哥伦布于1492年踏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征途时,行囊里正揣着一本《马可·波罗游记》。
事实和虚构在《游记》中错杂交汇。1271年,波罗和父亲、叔叔一起穿越丝绸之路抵达了亚洲。在那之后,他在异国的行旅延续了许多年,在彼时统治中国的蒙古皇帝忽必烈汗麾下担当要职。1295年,他终于返回威尼斯,带回故国的并没有多少珍宝,却有数不尽的故事。那些故事或许本来会被他带进坟墓的,然而1298年,当威尼斯和热那亚爆发冲突时,波罗卷入其中,被关在热那亚监狱。在那里,他遇到了来自比萨的鲁斯蒂切罗(Rustichello da Pisa),一位浪漫主义作家。鲁斯蒂切罗慧眼识珠,敏锐地意识到波罗的故事有多么精彩,便说服了波罗把回忆录口述给自己。鲁斯蒂切罗用法语记录下波罗的故事,起名为《世界奇闻录》(Livre des Merveilles du Monde)。这本书的手抄本风靡一时——印刷术还要再过一百五十年才会诞生——并早在1302年就被翻译成了拉丁文。在这本十五世纪手抄本的卷首插图上,我们能看到波罗正于威尼斯启程,他的船队就停泊在总督府和圣马可大教堂前面:
画面左上角,在大教堂露台探出头的马匹虽然看上去栩栩如生,但它们其实不过是1204年威尼斯人从君士坦丁堡抢走的镀金马匹雕像罢了。
很快,波罗的书就成为地图绘制员的灵感来源。这幅重要的1375年加泰罗尼亚地图描绘了波罗一行人前往中国的旅途:
鲁斯蒂切罗对波罗口述的故事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润色,甚至在其中加入不少自己的浪漫想象。不过,即便没有鲁斯蒂切罗的修饰,波罗的故事本身也已经融合了谨慎而细致的第一手观察记录、听来的传闻和基于自身角度出发的想象投射。例如,他在文中强调,当商队第一次抵达中国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叔叔都一致认为忽必烈汗“迫切地想要皈依基督教”。《游记》中,后世写就的那些关于帝国征服的文学作品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已经初露端倪:最受启蒙影响的土著人全都在迫切地等待着欧洲人降临他们的土地,带给他们文明与真理。然而,波罗却同时记录下了忽必烈汗明确拒绝基督教的过程。“你凭什么希望我皈依基督教?”忽必烈这样诘问波罗的父亲,“你看,那些基督徒都无知而愚蠢,他们一事无成,弱小无力”。波罗的报告绝非可靠的史料: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和具有强烈主观臆断的幻想交织在一起。在《游记》中,我们能了解中国都城中鸭子和鹅的价格(通过砍价,一枚威尼斯格罗特钱币大概能买到六只鸭子或者鹅),同时也能读到奇诡的故事,例如来自喀什米尔的术士可以操纵倒满美酒的酒壶从宴会桌上冉冉升起,徐徐飞到皇帝的手里。看上去,术士手中会飞的酒壶似乎更符合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宴席——这正是因为J. K. 罗琳(J. K. Rowling)也是漫漫历史长河中在波罗《游记》中发掘灵感的作家之一。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撰写有关上都(Xanadu)的浪漫传奇时,就是采用了波罗的故事作为范本。柯勒律治希望在诗歌中凭空复现忽必烈汗恢弘的乐园行宫,让他的读者看到之后即可惊呼:
注意!注意!
他发光的双眸,他飘浮的发丝!
围着他转三圈,
心怀神圣的恐惧,闭上你的双眼,
因为他饱食了蜜露,
渴饮了天国的醇奶。
“天国的醇奶”这一具有超越性力量的意象出现在诗歌的末尾。或许它的本意是作为诗歌原初想象力的一种隐喻,然而它同时也是具有人类学研究根据的:马可·波罗描述了一种可汗每年都会在上都举行的仪式,即是把奶洒向风中,作为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庄稼的神灵的祭品。波罗还将上都比作天国之城,这里的“天国”并不是指都城在信仰方面的神性,而是指城中的妓女——她们“精擅蜜语和爱抚,能对每一位客人说出最能打动他们个人的情话,到此来感受过温柔乡的外国人则彻底被她们的甜美魅力所吸引,陷入癫狂和忘我之境,永生都忘不了那段艳遇”。由此看来,如普鲁斯特那样“不能自控的回忆”在威尼斯已有相当漫长的历史。
最奇幻的旅途只有深深植根在触手可及的现实中,才能被注入鲜活的生命力:最适合天国的饮料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精露,而是醇奶。来自佛罗伦萨的但丁·阿利吉耶里(Dante Alighieri),与马可·波罗同时代的创作者,也深谙这一诀窍。但丁在构想异世界寓言之时,总会以强力、牢固而有形有质的现实作为基础。与此同时,旅行文学中所描绘的事实细节总覆盖着一层经由旅人自身的认知与想象所塑造的滤镜。是约翰·罗斯金的《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引领着普鲁斯特游历威尼斯;伟大的先驱维吉尔指引着但丁的地狱之旅,而维吉尔自己对于冥界的描写则深受荷马的影响。这周——在我们只是在名义上通过威尼斯马可·波罗国际机场离开意大利之前——我们将在威尼斯和佛罗伦萨之间走一个来回,感受看不见的城市如何显形,看得见的城市又如何化作“教堂般的小说”、犯罪小说的舞台,抑或但丁笔下最能唤起感官反应的天国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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