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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奥德修斯到阿伦特:故乡就像一种语言,“没有归属”

2020-06-19 18: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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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著名哲学家、法兰西学术院院士芭芭拉·卡森关于“乡愁”的哲学随笔,兼具语言的广博与哲学的深刻,为我们理解“乡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通过分析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返乡、古罗马《埃涅阿斯纪》中埃涅阿斯逃离特洛伊后建立罗马城的故事,以及阿伦特作为德国犹太人流亡美国的经历,卡森告诉我们,乡愁与其说是对故土的怀念,不如说是对母语的眷恋。

 

《埃涅阿斯传奇》海报,图源豆瓣电影

一座不在我家又是我家的岛屿

我似乎回到了家,但这不是我的家。也许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家。或者更确切地说,因为我不在自己家时却最有在自家的感觉,哪里都像我的家。那么什么时候才算在自己家了呢?

我下了飞机,到机场停车库取车。有人指给我那辆落伍的白色标致轿车停放的位置,那辆车的登记号一直是75,开起来像卡车。正值夏天,我上了公路,不如说是上了横穿环礁湖的公路,沿途能看到果蔬,丰硕的柠檬、甜瓜、杏子,已经成熟的无花果、番茄、牛心果、大理石斑纹的紫茄子和茂密的小笋瓜。隧道、圆形广场和减速装置,然后是转弯,一个挨着一个。一切都在旋转,转弯处在我飘忽不定的注意力里,融进了我的双手,可能是我的方向盘。排气管的废气排除后,季节带来了丛林的、含羞草的、夹竹桃的、火和海的气息(“这是难以觉察的松树的呼吸,是与蒿属类植物的接触……”《阿斯特里克斯》里的监狱逃犯这么说,他沉迷于其中)。我看到了工业区的进步,新建或翻新的房屋,一走上海岬路,变化就不大了。宛如奔向马厩的马儿,我回家了。

就是要有这样的体会我才乐意出发:这是我内心难以抑制的思乡情愫,是我每次“回到”科西嘉感受到的心情。我投入这种强烈的感情,奇怪的是在这个岛屿上没有我的祖先,我不在这里出生,儿时和年轻时也不在这里成长。我不是科西嘉人,我生在巴黎,住在那里,在那里工作,生下我的孩子,并在巴黎市中心一间可爱的、有些阴暗的房间里抚养了他们。我有生硬的口音:我怎么竟然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为什么我竟如此怀念这种长久远离巴黎的感觉?“你来落叶归根”,有人看见我在村子里时,经常对我这么说,这是一个如此怪异的说法——何谓源?何为根?我不在自己家,然而我就在自己家。这和《新约全书》说“用世物的,就像不用世物”(《哥林多前书》,7,31)一样,我在家就“像”,就当作,我不在自己家。因为我在那里没有根,我作为毫无根系的人——我喜欢这样,或曰,我希望在那逗留(我的母亲出身于取道的里雅斯特和意大利要求收复之地而来到匈牙利的犹太人家庭,我父亲的家族可远溯至柏柏尔海盗,好像属于维耐散伯爵领地为教皇服务的银行家的一部分),确确实实,“像”待在了自己家里。

 

法国科西嘉岛,图源Unsplash

我喜欢思考/梦想乡愁,显然因为我喜爱荷马、奥德修斯、希腊语、地中海。然而,这还更为奇怪,因为我情系科西嘉,情系在另一座岛上,沉浸在一座房屋,一个村庄和一隅海岬的景域里,而那并不是我的岛屿,起码我不出生在那里。可是“乡愁”却是我一想到这片岛屿,就会自然而然地涌出的词汇。但是这一切都像“荷马”本人,“乡愁”并不就是人们所想的那样。荷马也不再是本土诗人,不再是照原样创作《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唯一的人,乡愁也不再是简单的思乡病和返回家园。这种蔓延的温情,就像本源一样,是被遴选的假想,它不断提醒人们去把握它,让这个想象招人喜爱,变得有人情味,成为文化现实。那么这个回到乡土,用现代情感改造《奥德赛》的最佳方式,也许并不是你的方式吧?

故乡就像一种语言,“没有归属”。

我希望从一种非常个人化的经验出发。

我丈夫死于一连串漫长又短促的疾病,村里的峡谷和我们为自己建造的房屋温情地接受了他。

在科西嘉这片奇异的、还保持着拿破仑时代习俗的土地上,在超出一般范围的法律中,除了继承权和烟草价格,若得到省级设施部门批准,还有在自家建坟的优先权。就是在这个村子和这间屋子里,在一个面对屋顶、船只和大海的平台上,我的丈夫被安葬。在一块竖立的石板上,朋友们雕刻了他的名字和生卒日期,他们乘船去小海湾找到了这块石板。大家坐在一条我们共同打造的晃悠的长木凳上。还是在那里,并排着的是我的墓穴,它发出空洞的声响,置放在一片不归我们所有/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上。

他去世的日子可预见但未知(“他这么疲惫,不要看他了,让他走吧”,那天早上女医生对我这么说),墓还没有完工。然而那天有两个人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家族的墓地欢迎他:“科西嘉的好客也包括这方面。”

 

科西嘉街景,图源pixabay

我们被接纳了。无论怎么说,我是法国人,我的身份证说明了这一点,科西嘉在法国,那么我就是待在我的国家我的家里了。然而,只是因为我在这里被接待才有了在自家的感觉。其他在这里生根、开枝散叶的人,接纳了我。我没有接收我父母的土地,我感激他们,我享用了一片首先并不属于我的、不完全属于我的土地,即便我也是这片土地的合法主人。因为相互性是有争议的。“Hôte”,这同一个词指的是迎客的主人和被迎接的客人,是远古的发明,是文明本身。可能需要补充的是,希腊语的xenos在提到这两个意义上的hôte这个词的时候,另外还有“外乡人”之意,这是必须要精心款待的人,而拉丁语的hostis也指“敌人”,信任和怀疑并存。

从屋子上方,我们看到从大海延伸下去的塞涅卡塔,在那里塞涅卡写下了《论慰藉》(De Consolatione)。我们这些亡者和生者,都被村庄接受了下来。然而,在这个展现于岛屿纯净天际的真正希腊人的宇宙空间里,我们同时也被世界所接纳——“它被重新发现。那是什么?——永恒。是与太阳同行的大海”,兰波清楚地说道(这些冲出我唇边的语句,是为了感谢那些熟人,有时是陌生人,他们满怀尊重,悲悲切切,顶着六月午间的炎热,来迎接硬生生颠簸的灵车)。

实实在在的岛屿就在这里。一座以十分精确的方式真实存在的岛屿。我们从船上,从飞机上,看到岛屿的边缘。从岛屿看去,海际的地平线弯弯的,夕阳西下的傍晚,大地圆圆的。我们知道在水中间,有一道海岸线,在内地和广阔的外部区域之间形成界限,那是岛屿的终极。一座岛屿绝妙地形成一个实体,一个身份,某个事物,有轮廓,eidos,犹如露出水面的思想。一座岛屿以其有限性,形成对世界的看法。它在宇宙、宇宙空间和宇宙秩序中,伴随着我们头顶的星空,一望无际的前景,敏锐的视觉,显现在那里。我在希腊,在科西嘉经常体验宇宙,体验希腊人的“世界”——那是“秩序和美丽”,波德莱尔如是说。在每条路弯,每个转角,每一步,世界都在重构、重组。视线触及之处甚至瞬间定格,目光被轻轻捕获,每每形成新的惊喜。在宇宙学(cosmologie)和美容术(cosmétique)之间,无限和有限之间,地平线重新布局。岛屿绝妙地形成一个场所。

思念岛屿。岛屿同时作为场所,是个极为特殊的地方,一个在出发时就邀请你的地方:岛屿只能是出发地,“噢,死神,这个老船长”。而你希望,也必须,返回这个地方。它决定一切,吸引着你。你可以相信时间像地平线一样是拱形的,你无论如何会在远航、环游、历险后回来。

然而那里真是你要返回的地方吗?你要一直在那里待下去吗?

 

本文节选自《乡愁》芭芭拉·卡森 著;唐珍 译;华东师范大学2020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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