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之味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马中秋觉得自己是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带点悲情色彩，就像基督山伯爵一样，被投入绝望的日子里卧薪尝胆十几年，终于在穷途末路时找到了“求生”的机会。但这终究不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他的故事里更多的是对求生的本能，和对养家糊口责任的担当，而回报这一切的是屹立在仙居山头大片大片的杨梅树。

对马中秋来说，杨梅之味是甜的、酸的，还带着一点淡淡的苦。

疫情尚未结束，防疫工作仍然十分严格，从高铁临海站到出口短短几百米的路上，健康码就被要求出示了三次。出站，两辆旅游巴士停在门口，坐在帐篷下的售票员看着走过来的我，不假思索地说：“去仙居，左边车”。

5月最后的一个星期，离杨梅成熟上市还有一段时间，但马中秋已经给我下了“催客令”——“何时来？可尽早动身。”他说，再过一个礼拜，准备工作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他的时间就是用“秒”来计算，大批订单会蜂拥而至，根本无法抽空招呼我。

于是，我“乖乖”听从建议，趁着梅雨季节还未到来，踏上了拜访仙居的旅程。

仙居汽车站口，就可以看到卖枇杷和杨梅的村民。   本文图除特别注明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图

从上海坐火车到临海站需要3个小时，出站后再坐大巴，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抵达仙居。

仙居县地处浙江东南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台州市。县内地形以丘陵山地为主，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同时，这里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在18.3℃，雨量充沛。既不过分湿润，也不过分干燥，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仙居自古以来都是盛产杨梅的宝地。因此，当地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日啖杨梅三百颗，不辞长做仙居人”。

外地人来仙居，大多也是奔着杨梅来的，尤其对于成长于江南地区的人来说，杨梅就是夏天的记忆。网上有人探讨梅雨季节的“梅”到底应该指的是“青梅煮酒”的“青梅”，还是“杨梅”？不过，是自然规律也好，千百年来的巧合也罢，杨梅成熟的季节的确总是江南夏日雨水绵绵之时。

车站口，马中秋已经等着我了。“是上海来的吗？”他走过来问道。我点点头，向他问好。

“欢迎来到仙居，”他对我说。

穷途末路的抉择

仙居县城不大，一条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几乎汇聚了所有的店铺和行政单位，由于山多地少，这里的建筑很有特点，常常紧挨在一起，沿着街道连成一片。马中秋全家住在县城里，农场位于城南郊外的东坑村。

仙居县，地少山多。

“我1992年退伍，回来后的第二年，家里拆迁，土地被征用。对于农民来说，没有土地就没法生存。我去别的村花了8万块钱承包了60亩地的40年所有权。当时选择这块地一半也是运气。”马中秋说。

马中秋出生于1970年，年轻时候曾在福建当过兵，在连里表现优异，担任过班长。这段军旅岁月至今回想起来，仍充满骄傲。只是没想到回到家乡后，现实带给他巨大的打击。23岁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他不想去私人工厂干活，觉得没前途，但由于学历不高，找工作常常碰壁。

“绝望，一直看不到希望。”他如此形容道。

于是，从23岁到33岁的10年时光里，马中秋四处漂泊靠，开过摩的，摆过地摊，靠打零工生活。直到2003年，听说东坑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种杨梅，一年大概能有二十来万的收入，马中秋决心试一试，毕竟有了土地，就有活干，也就有饭吃。

这里山头上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杨梅树。

起初，妻子担心经验不足，风险太高，但在马中秋的坚持下，种杨梅的计划最终还是得到了家人的支持，马中秋跟弟弟借了8万块钱，租下了东坑村山头60亩的荒地。而即便是种下一株株杨梅树苗，迎接马中秋的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一株杨梅树苗一般4至5年才可挂果，8年后进入盛果期。

当时，没人知道杨梅是否能带来安稳的财富，也没人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是否能因此发生改变。但为了生存，唯有努力。

从零开始的等待

东坑村距县城4公里，东南皆与大战乡相邻，西傍永安溪，全村共有农户151户，农业人口587人。耕地面积75亩，林地面积3935亩。这里盛产桑葚、樱桃、杨梅等多种农产品。

站在马氏农场的山头，举目远眺，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一片茂盛的杨梅树林。这里的杨梅主要分两种，一种是荸荠品种的小杨梅，一种是东魁品种的大杨梅，两个品种的上市时间前后相差一个星期左右，比较常见的荸荠杨梅。东魁杨梅是仙居的特色，一颗果实净重能达20～30克，是荸荠杨梅的三四倍，肉厚、汁多、味浓，素有"杨梅王"之称。在东坑，全村拥有3600亩的优质东魁杨梅，是仙居县规模最大，品质最优的一个产区。

东坑村拥有仙居县规模最大，品质最优的东魁杨梅产区。

5月末，杨梅还未成熟。荸荠杨梅上市时间为6月初，东魁杨梅上市时间为6月中旬

上世纪七十年代，马中秋的父亲是村里生产队的第一把手，对农业十分精通，别人种不来的菜，马中秋的父亲都能搞定。自马中秋决定开农场种杨梅后，60多岁的父亲也结束了在外打工的岁月回来帮忙。

“他干活很厉害，怎么剪枝，怎么施肥，包括如果树生病了怎么治疗，他都很有研究。因此在农场里，种植的事情由我父亲负责，我负责销售。”马中秋说。

仙居县之所以盛产杨梅，离不开这里的纬度、气候，以及独特的砂壤土质。这种土壤透气透水，矿物质特别丰富，既适合种茶也适合种杨梅。马中秋显然是幸运的，他租下了全县最好的土地，并在17年精心的管理下，培育了600多棵杨梅树。

砂壤土质透气透水，矿物质特别丰富，适宜杨梅树生长。

从筷子粗细的树苗到现在茂密的树林要经过漫长的等待。

“刚种下的时候，一根树苗只有筷子那么细，你看，现在都这么粗了，树冠直径有的达8米。”马中秋骄傲地介绍道：“有的人一亩种二三十棵，产量都不比我们来的高，品质也没我们家的好。这都是因为我们采用了科学化的管理。”

但是生产跟上来后，如何销售成为了新的问题。

“在过去，我们都统一卖到市场去，市场价格压得低，利润不高。另外杨梅上市的那一天，通往市场的路很快就会被四面八方前来的果农车堵起来了，第一批送进去后，第二批杨梅就过不去了。错过了时间，杨梅就要不起价钱了。”

东坑水果分拣场。每到杨梅上市时，这里忙碌地水泄不通。

于是，45岁那一年，马中秋用3000块钱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开通了自己的“@仙居东魁杨梅”微博账号，并进行了认证。

“没有人脉，刚开始怎么去销售一点灵感都没有。正好那时候开始流行起微博，于是想到去互联网上试试，其实那时候什么叫新浪微博，我也一点都不懂，一切都是从头开始。”

“每天晚上要在微博上发什么内容，都要思考到凌晨两三点。”

杨梅上市期间，马中秋用手机拍下视频，发在微博上，时时更新农场的动态。

东魁杨梅颗粒大而饱满。 微博@仙居东魁杨梅 图

闯入虚拟世界，马中秋在磕磕绊绊中学习、尝试和挑战，终于吸引了第一个客户，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后来，无意中，被几个微博大V关注并转载，粉丝一下子从几百人增加了数千人，再到后来破万。

“第一年我只卖了50箱，第二年就增加到了500箱，翻了10倍。第三年1500箱，第四年2500箱……去年卖了4000多箱。”

马中秋说，几乎90%的客户都来自微博，其中北上广的客户比较多，并且都是回头客，有的人一买就是四五年，有的人一次就买五六万，去年马中秋的销售额达到了130万左右。同时，为了能更好的推广仙居东坑杨梅，他还注册了全村第一个杨梅品牌。

“我现希望在今后的推广中，让更多的人知道东坑村的名字，扩大在全中国的品牌影响力。”

充满希望的未来

采访当天，疏果的工人刚刚结束工作下山，在他们工作过的地方，满地都是被“淘汰”的还未成熟的绿色果实。

马中秋说，一根枝条上能结二十多个果实，但为了杨梅长得更大，长得更好，通常只能保留两三颗。这也是为什么东魁杨梅的价格相对来说会有点贵，不仅是因为最佳的赏味期只有短短的一两个礼拜，而是从树上到端上人们的餐桌，每一颗东魁杨梅都要经过两三轮严格的人工筛选。

疏果后，满地被“淘汰”的果实。 

每一次疏果都是一场让人“心疼”的优胜劣汰。

每一次疏果都是一场让人“心疼”的优胜劣汰，而到了最忙碌的采摘期，果农们更要经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艰苦“战斗”。

“我父亲半夜一点多就要起床，两点钟就要带着三四十个工人上山。每年杨梅上市期间，几乎都会下大雨，所以最辛苦的也就是那时候了，经常半夜冒着大雨采摘。”马中秋说。

采摘完后，运下山的杨梅需要经历分拣、装箱、包装的过程，以最快的速度发货。这时候，马中秋的电话也会一刻不停地响起，无数订单涌入。

“基本上没有时间睡觉，每天都要工作20个小时，持续一两个礼拜。”

马中秋的妻子在树上摘杨梅。 

马中秋说，前几年，农村蔬果“采摘游”流行起来的时候，他们也曾向游客开放过杨梅采摘的项目。那一次，旅游车送来了四五十个人，游客们玩得很兴奋，却让他们心痛得要命。

“很多人只看颜色好不好，你采的紫，我这个有点粉红，马上就把手里的扔掉，再去采别的，或者咬一口就扔了。有的人爬上树去采，把枝条压断了，或者为了采一颗，踹下了七八颗，场面混乱，管也管不过来。”

看到这些浪费的画面，负责种植的父亲最为心疼。于是第二年，“采摘游”就停止了。

如今，马中秋的目标是把东坑杨梅做成全国家喻户晓的高端农产品品牌，同时也把其他更好的农产品推广到全国。

“粒粒”皆辛苦。 

“马云说，未来最贵的是健康的空气、优质的水源，和健康、安全的食品。我相信高端农产品是一个充满发展前景的未来，比如日本最贵的苹果木村苹果300元、600元一斤，这在以前都是无法想象的，现在都逐渐变成现实。”

“我拥有全国杨梅质量最好的产区，为什么不能做出更高端的杨梅品牌呢？我有这样的信心。”马中秋说。

不久前，最先上市的云南杨梅因受疫情影响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滞销，损失不小。但基于长期以来对客户的信任，马中秋表示，他对今年的销量并不担心，还没进入6月，微信上已经陆陆续续收到许多人发来的私信。

他表示，已经准备好迎接今年的“挑战”。

永安溪是仙居人的母亲河。 

从东坑村回县城的路上，路过一片宽阔的水面。马中秋说，这是永安溪，仙居人的母亲河，他邀请我下车去看一看。

站在桥头，湖面前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青山碧水，风光旖旎。湖面中央，有人坐在竹筏上，几只鸬鹚相伴左右，这种传统捕鱼手法如今在江南也很少见了。右边，一栋栋商品房沿着景观绿道拔地而起。

马中秋指向左手边的山峰，说：“看，我家的农场就在那儿。”

想起初见时，马中秋说的那句话——“17年的等待，我的故事就跟基督山伯爵一样，我是从绝望中走过来的。”

如今，他的眼神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