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姜鸣谈晚清历史现场的探访与写作
长期身处学院之外、各类事务缠身的姜鸣,一直坚持着对晚清史的研究和写作,出版了多部相关著作,从最早的《龙旗飘扬的舰队》到“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系列。在最新出版的《却将谈笑洗苍凉》中,他将对历史现场的探访与历史文献的研读融为一体,通过不断地重访晚清史现场,既深化了自身的历史认知,也增添了文字的趣味和厚度。在此次访谈之中,姜鸣对相关情况做了介绍。
想先从您的书名谈起。这是“晚清政局和人物”系列的第三部,第一部名为《天公不语对枯棋》,第二部名为《秋风宝剑孤臣泪》,到了这一部,您起名为《却将谈笑洗苍凉》,用意何在?
姜鸣:“天公不语对枯棋”是陈宝琛的诗,出自《感春》;“秋风宝剑孤臣泪”,是李鸿章的绝笔诗;而“却将谈笑洗苍凉”还是陈宝琛的诗,出自《沪上晤篑斋三宿留别》:“却将谈笑洗苍凉,三夜分明梦一场。记取吴淞灯里别。不须寒雨忆洪塘。”这是1898年陈宝琛在上海遇见张佩纶,写给他的三首诗中的一首。他们1885年2月福州乌龙江金山寺分别,再次老友相逢,都已离开政治舞台十多年,朝局变得更不堪了。我很喜欢陈宝琛的诗,觉得写得真好,譬如《感春》四首其二“阿母欢娱众女狂,十年养就满庭芳”,他怎么能提炼出这样精彩传神的诗句来?对那些讨好慈禧的大臣真是讽刺入骨。“天公不语对枯棋”“却将谈笑洗苍凉”,都是对晚清走到穷途末路的喟叹,也能概括我自己对当时政局的感想。
您很注重将阅读史料和实地调查相结合,曾经奔赴云南、缅甸、张家口、伦敦等地,感受历史现场的氛围,您能具体谈谈是如何现场探访的吗?
姜鸣:对历史研究来说,仅仅埋头阅读文献,与阅读文献之后,赶赴历史现场进行田野调查,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实际上,有些历史现场多次前往,每次都会获得新的认识。比如马嘉理事件相关地点我就去了三次。我从中感受到十九世纪英国人对地缘政治的深刻认识,以及布局全球的战略设想。在完成了中国东南沿海五口通商之后,他们一直想要寻找新的通道,能够从缅北进入云南,这样就能够从后方进入中国广袤的腹地了。通过马嘉理事件,英国人找出了一条路:从印度洋的安达曼海口到达缅甸,从仰光坐蒸汽轮船上溯伊洛瓦底江直抵八莫,再从八莫进入云南腾冲。
寻访张佩纶流放张家口的遗址,2008年还在张家口市宣化区天泰寺街找到宣化府署旧址石碑,现已成为兴泰小区在“马嘉理事件发生地”横碑前
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理解英国人的战略意图,但是法国人是看得很清楚的。马嘉理事件后,英国与清政府签订《烟台条约》,清政府被迫同意英国人可以从缅甸进入云南。因为当时云南交通极不发达,英国人选择按兵不动,没有立刻将这条道路打通。而法国人呢?1885年清政府取得镇南关大捷以后,乘胜求和,与法国人签订《中法新约》,放弃对越南的宗主国地位。此后,法国筹划从越南境内修建通往云南的滇越铁路,从越南海防修到河内、老街,过红河就是中国云南的河口,然后抵达昆明。铁路途经蒙自,有一条通往个旧的岔路,转运锡矿。英国人没想到,自己利用马嘉理事件跟中国人博弈,第一个将印度支那和云南连接起来的竟然成了法国人。当然,抗战爆发以后,滇缅公路和史迪威公路再次成为中国战场连接世界的战略通道。
云南河口滇越铁路的出国口岸滇越铁路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有过一些重要事件。1915年底,袁世凯准备称帝,蔡锷逃离北京,从天津跑到日本,再去香港,坐船到达越南海防,最终经河口回到昆明,发动护国运动,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1938年抗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师生从长沙撤退,许多著名教授也是沿这条路线转移,经香港、河内、河口、蒙自,辗转到昆明办学,这就是著名的西南联大。
碧色寨车站今年4月,我去蒙自、河口现场走访。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蒙自碧色寨的车站,这个车站也出现在电影《芳华》的结尾,这里经历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这个不怎么发达的小村镇,却有法国风情的酒吧。碧色寨是从蒙自到个旧的中转点。法国人修的滇越铁路轨距只有一米,比普通轨道要窄很多,叫“米轨”。从蒙自去个旧的个碧石铁路,是云南士绅争取到路权后自己修的,轨距六十厘米,叫“寸轨”。而碧色寨就是寸轨和米轨的交接处,货物要在此地卸下再装车。这就带来了民国初年中越边境上这个偏僻小镇的繁荣,外商在这里投资开洋行,随着蒙自开放,清政府1889年在此还设立了云南第一个海关。如果不亲身到现场走一走,很难对这一系列历史事件有切身的体会。
您前面提到十九世纪的英国人对地缘政治的战略构想,能结合您对历史现场的探访展开讲讲吗?
姜鸣:一百多年前,英国的政治家、探险家、博物学家、传教士在世界范围内所做的事情,都服务于大英帝国的海外商业利益。譬如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驻印当局想渗透西藏,对藏发动战争,其中在江孜打了一百天左右,最后英军占领了拉萨,十三世达赖被迫逃走。我去年去了亚东,春丕河谷是英军当年入侵西藏的第一个地点。实地走访之后,对晚清时英军为何从这里入侵,中国与印度之间的地缘政治,英印当局对中国西南地区的觊觎和在西藏、云南边境的各种谋划,中央政府与边疆民族之间的关系,英、俄两国在帕米尔地区的争夺等等,有了更为直观感性的认识。
当然,前面所说都是很宏大的。就具体生活方式而言,去历史现场探访给了我更多有意思的发现。我去过藏东芒康县的盐井乡,这个地方井盐资源很丰富。一千三百年前,格萨尔王和纳西土司为争夺盐田资源在这里发生过羌岭之战。盐井乡位于澜沧江峡谷,没有平地晒盐,当地民众在两岸陡峭的山坡上,一层一层垒起了晒盐的木头平台,仿佛梯田,一望无尽。西藏人为了吃盐,只能这样土法生产。这些场景让我产生震撼和联想。我们沿海地区吃海盐,内陆地区有的是吃井盐,也有的是将海盐运输过去,这对当地的民众生活和历史走向会有怎样的影响?在我研究晚清大历史的时候,它可以成为一个有趣的片段。
西藏芒康澜沧江峡谷中的盐井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想无非就是这样,历史研究和旅行都是我的兴趣所在,多走动,多了解,就会觉得历史是非常复杂的,也是非常生动有趣的。
那么,在踏访历史现场的过程当中,您获得了哪些研究和写作的灵感呢?
姜鸣:先举一个例子。现在人们谈到云南近代史上的传教士,常常强调他们在当地设立很多教堂,譬如云南丙中洛的重丁教堂,然后通过传教,给少数民族带去了医疗、教育、文字和某些农作物。不少人谈到约瑟夫·洛克博士,会说他向全世界介绍云南。而这些说法都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从人类文明传播的角度来看,民众将信仰的一种宗教转变为另外一种宗教,这个过程常常是艰巨而痛苦的,那么,在云南,这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丙中洛重丁教堂背后就是皑皑雪山滇北和西藏交接处有很多雪山,当地民众称之为“神山”。从天主教角度来看,这是绝不可能的,只有信仰藏传佛教或者云南本土宗教(也就是“本教”),才会有“神山”的想法。藏传佛教在当地有一千几百年的传播史,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时候,当地经常发生反洋教、烧教堂的现象。那么,天主教是如何在这里一步步取得成功,而藏传佛教和本教又是如何一步步败退的呢?这是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读过外国旅行家的云南游记,譬如莫理循1894年去过昆明,他提到外国传教士在那里传教多年,“还没有男性皈依者,只有两个有希望的试探者”,传教士只能为孩子的小保姆施洗。他是站在英籍澳大利亚人的角度去看传教士的。事实上,传教士对如何发展信徒有一套严格的流程和考核标准,他们会通过种种方式来巧妙地向民众传教,同时又会严格地审视民众的信仰。直到二十世纪初年,传教才发生突破。
我研究北洋海军史的时候,也发现过类似材料,写过文章,收在《秋风宝剑孤臣泪》中。李鸿章的姨太太莫氏,患病后中医无法医治,从伦敦来天津的传教医生马根济给她治好了,从此西医受到李鸿章的重视,每年予以资助,还帮马根济把诊所扩建成施医养病院,天津人称作“总督医院”。从传教士的角度看,认为给总督夫人治病成功,得到资助,扩建医院,是传教的成果。而从李鸿章的角度看,这只是借洋医生之手为民众行善,并不是资助教会。大家的角度并不一样。1881年,中国留美幼童被召回,李鸿章为了安置他们,接受马根济等人建议,在医院隙地创办中国第一个西医学堂,安排八名幼童去继续读书,其中包括后来成为清华创始人的唐国安。在马根济看来,开设医学堂也是传教方式,这些孩子都是教会的助手。而李鸿章则在奏折里说,需要为北洋海军培养随舰军医。马根济医生去世之后,关于医院的归属产生了争执,过去双方默契的窗户纸被捅破,结果是重新划分成两家医院。
所以,我在云南看到当地教堂之后,对晚清史产生了更广泛的思考。虽然宗教不是我的研究重点,却有助于我去关注其他一些问题。譬如宋子文的父亲是个牧师,到了他这一代人,为什么会突然发家,成为所谓“高等华人”。这个发家过程,伴随着与洋人深入接触的过程。你弄清楚宋家与洋人做生意的时候如何得到第一桶金,你才能够想象上海这个城市在近代如何发展。
胡文辉在一篇书评中说,“民国以来治近代史者,有一显一隐两大流别:显者是主流,是学院派,隐者是潜流,是掌故派”,而您“是兼有学院派和掌故派两种作风的”。对此您怎么看?
姜鸣:史学历来有文野之分。所谓掌故,也就是稗官野史,一个王朝结束后,野史会大量涌现,有些也写得很深、很有趣味。清末民初的笔记著作,有的是大官僚的后人追忆,讲述家族的往事,有的是把自己听别人讲的故事再讲一遍。不少掌故是道听途说,真假难以辨别,可贵之处在于提供了许多当事人的角度和丰富细节。这些都是需要研读的基础材料,但是严肃的研究不能基于掌故和回忆。我自己在写作的时候,更多的是利用“官书”,例如奏折、诏书、档案等,另外则是当事人的书信、日记,而不是时隔多年的回忆。
像高阳这种谙熟掌故的文人的作品,我历来是很喜欢的。但是这种写作方式的一大问题,就是在史料选择和辨别方面,常常基于一条记载,就展开猜测推理。譬如,关于“甲申易枢”,高阳有个著名论断,孙毓汶是罪魁祸首,是他一手策划用醇王替代恭王,依据是《翁同龢日记》里提到,“济宁电线皆断”,并由此得出结论:孙毓汶与醇王有密电往来(孙毓汶是山东济宁人,当时用其籍贯来代指)。我找到当时《申报》上对电报线修复的报道,就把整个猜想推翻了。我还利用新公布的孙毓汶档案,对他在“甲申易枢”后奉旨去外地查案的行踪进行了梳理。当然不能苛责高阳,非得要求他去翻《申报》、读档案,但是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严肃的历史研究与掌故家小说家写作的区别。
话说回来,我之所以被认为有掌故派的趣味,我想可能是因为两点。
第一点,是我2015年在《上海书评》发表的一篇关于芭芭拉·塔奇曼的书评里说到的,历史一定要写得好看,“无法表达的历史一无是处”。
这个问题,当年在美国就发生过争议:一本历史书写得好看,这到底是通俗读物还是历史?塔奇曼援引原美国历史学会主席韦布的观点,历史学家在写作和沟通中有三个层次:“有话要讲”“话值得讲”“自己比别人更会讲”。塔奇曼发挥说,写作必须和阅读的愿望形影不离。作者必须看到读者坐在他的书桌对面,必须搜肠刮肚地寻章摘句,传递他希望读者看到的画面,唤起他希望读者感到的情绪。非此不能写出生动鲜活的东西。作家的文字生于书页,也死于书页。
在我看来,除了写给专业读者看的论文之外,大多数历史著作不应满足于论文体、学院腔,要追求时代的气息和丰富的细节,追求写得好看。因为历史本来就是绚丽多彩的。同时,专业上也要毫不逊色,能够提出、解决疑难问题。我大学刚毕业时读过《光荣与梦想》,至今印象深刻,觉得这是好看的历史著作。历史怎么能写得好看,对史学工作者是一个挑战。我自己一直在努力尝试,从《秋风宝剑孤臣泪》开始,我就坚持用散文体写作,但是资料要有扎实的依据和审慎的考证,出处全部加注释,在报刊、网络上发表时删去,但是结集出书时保留,一来备忘,二来也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方便。读书的时候,沈渭滨老师特别强调这方面的训练,我也由此养成了做资料长编的癖好。现在回看《天公不语对枯棋》,就会发现一小部分的引文出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所以我后来写文章,全部做好注释。
《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姜鸣整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第二点,我特别关注书信、日记等个人资料的使用,从中寻找写作题材和突破。我曾经开玩笑说,大部分的旧信札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安排和社交应酬的“断烂朝报”,没什么意思,现在都被当成书法册页,一拍卖就是多少万元,但对史学研究意义不大。想在信件里找出史料,需要特定的条件,如果我跟你天天见面,就不会写信,能面谈就面谈,只是在信中约好见面时间地点。而我整理的《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却很特别。在光绪六年至十年这段时间,沈桂芬去世,李鸿藻上位,在军机处握有很大权力。李鸿藻是“清流”后台,张佩纶是“清流”代表,对中国政治有很多想法,其中之一就是引用能干的人才。李鸿章在办洋务,又是首席大学士、北洋大臣,而张佩纶父亲张印塘与李鸿章是世交,“清流”利用这层关系去接近李鸿章,张佩纶一直向李鸿章提供内幕消息,为李出谋划策。李鸿章欣赏张佩纶的才华,也愿意搭建政治关系。偏偏他们又在京津两地,两个政治家只能不断地用文字来交流对时局的看法,这批信就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又比如,我在《上海书评》写过一篇《1880年民间专家组会诊慈禧太后》,在慈禧太后生病的时候,发生了著名的“庚辰午门案”,慈禧派太监给她妹妹、醇王福晋送中秋食物,因敬事房事前未曾知会,被午门卫兵拦住,双方发生冲突,慈禧非要杀卫兵以泄愤。事情后经陈宝琛、张之洞上奏得以化解。“掌故派”前辈徐一士在《一士谈荟》中做过详述。我从当年征召的民间医生薛宝田的《北行日记》中,读到9月14日吉林将军进呈了两支极好的老山参,15日,专家组医生安排慈禧太后服用。16日午门案发生的时候,恰恰是她吃人参后“精神顿健”,并表示“吉林人参颇有效,仍照用”的同一天,这样就为本来病歪歪的慈禧太后,怎么突然之间亢奋起来,寻找到了因果联系。这个细节也是多年研究晚清史的学者未曾关注的。当然,把信札、日记提供的史料与重要事件准确地联系起来,要有大量阅读和梳理史料的基本功。
现在到了网络时代,检索信息的条件更方便了,能够轻易看到很多过去很难获得的材料,自然更能获得灵感。
这让我想到了近年来颇为流行的“e考据”研究方法,能请您谈谈怎么利用网络来获取研究材料的吗?
姜鸣:我也还在探索之中。我的研究方法完全不拘泥于形式。比如,我写《天上的彗星和人间的政治》那篇文章时,突发奇想,光绪年间的中国人对彗星有很多政治上的恐惧,外国人是怎么看的呢?是否有保留下来的图文资料?我去eBay网站上搜索,居然找到两幅当年彗星在欧洲上空飞过的图片,而且画得很好。为了研究李鸿章曾经赞美过的“保卫尔”牛肉汁,我也在eBay上找到大量当年的广告招贴画,并且在淘宝网上买到现在的产品,和形形色色的“李鬼”假货。这就是e考据的方便之处,当然,前提是你要有丰富的想象力。
1882年大彗星10月17日掠过巴黎上空的情形ebay上出售的早期广告:在所有火车站,十分钟就能喝到一杯“保卫尔”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