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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治疗”:面对剧变,个人与国家如何渡过难关
应对个人危机
治疗师是如何帮助身陷危机的人的呢?传统的长期心理治疗法通常通过了解当事人儿童时期的经历找寻问题根源,但这不适用于危机治疗,因为这太慢了。危机治疗主要关注当下的危机本身。椰林俱乐部大火后,精神科医师埃里克·林德曼率先使用了这种治疗手段。当时,波士顿各大医院的医疗人员要打一场医学上的硬仗——拯救被严重烧伤, 甚至命悬一线的患者。同时,他们要应对心理学领域的挑战:安抚众多遇难者的亲友和幸存者,此时这些人正在被悲痛或愧疚吞噬。这些濒临崩溃的人问自己:为什么上天会允许这场灾祸发生,为什么至亲至爱的人被烧死、踩死或者窒息而亡,自己却苟延残喘。有一名在大火中失去了新婚妻子的丈夫,因为自己把妻子带去椰林俱乐部而自责,在内疚中跳窗殉情了。当外科医生竭尽全力去挽救在火灾中受伤的病患时,心理治疗师能为在这场大火中遭受心灵创伤的人做些什么呢?这正是椰林俱乐部大火给心理治疗领域带来的一场危机,也正是这场大火催生了危机治疗法。
面对如此多的心理受创者,林德曼医生创建了一种如今被称为“危机治疗”的方法,这种治疗方法很快从椰林俱乐部的灾难被沿用至其他类型的危机处理当中。自1942年起的数十年间,心理治疗师不断地摸索、研究危机治疗的方法,危机治疗已成为许多心理诊所提供的治疗项目和培训课程,我的妻子玛丽实习的诊所也在其中。危机治疗最基本的特点是,它是一种短期的治疗,以每周一次的频率持续大约6周,正好涵盖了一场危机通常最为严重的阶段。
通常,当一个人刚陷入危机时,他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中什么都不对劲,这种感觉会把人击溃。一直陷在这种无力的状态中,人当然没办法通过行动来改变困境。因此,在首次治疗中, 治疗师最迫切的目标,就是使当事人通过“划清界限”克服这种无力的状态,这也是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身陷危机后,自行应对危机或在朋友的帮助下应对危机的第一步。“划清界限”的意思是,辨别出一场危机当中那些确实已经出现问题的方面。这样,你就可以说:“这些是我目前生活中所存在的问题,不过,除此之外的部分都是正常的。”身处危机的人在走出这一步之后常常会松一口气。这时,治疗师就可以和他的当事人就这些特定问题探讨应对之策了。相比最初不切实际地想要全然改变,并因此陷入无力的状态,此时当事人开始进入选择性改变的过程,这才是可行的。
在第一次治疗时,除了找到问题、划清界限,治疗师还关注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具体而言就是:“为什么你选择现在来到危机治疗中心寻求帮助?为什么你会有危机感?为什么你早前一些时候没有这种感觉,而现在有了呢?”在那些由单个的、意料之外的冲击引发的危机案例中,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显然冲击就是答案本身。但在那些爆发之前经历了缓慢的累积过程的危机案例中,或者是与漫长的人生阶段(如青少年或中年时期)有关的发展式危机中,答案并没有那么明了。
一个典型的案例是:一个来危机治疗中心的女人说她的丈夫有了外遇。但实际上,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那么,她为什么一年前不来,一个月前不来,偏偏决定今天来求助呢?促成她这个举动的也许是简单的一句话,也许是某个细节触碰了她的忍耐极限,也许是一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勾起了她很重要的回忆。通常情况下,寻求帮助的当事人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是现在”。但是,当答案浮出水面时, 对于当事人或者治疗师,又或者是同时对于二者来说,这场危机会变得更易理解。在我的那场持续了一年半的职业生涯危机当中,1959 年8 月的第一周之所以会成为那个“现在”时刻,就是因为我要与父母见面,我必须告诉他们我是否要在接下来的一周回到剑桥大学的生理学实验室进行第二年的研究。
当然,短期危机治疗并非处理个人危机的唯一方法。我在这里讨论它,不是因为这个持续6 个疗程的短期危机治疗与国家危机的处理有什么相似之处。后者可不是靠短期内的6 场全国性讨论就可以完成的。我之所以关注短期危机治疗,是因为从事该行业的治疗师积累了大量的临床实践经验,并且共享观察所得,他们花大量的时间就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进行同业间的研讨,并发表文章与专著。玛丽在危机治疗中心实习的那年,我几乎每周都从她那里了解到许多关于这方面的讨论。我发现,了解这些讨论对找出影响国家危机结果的因素很有帮助。
影响危机结果的因素
危机治疗师至少发现了12个影响个人能否成功应对危机的因素(见表1.1)。让我们一一查看这些因素,前面的三四个因素是在治疗之前或治疗开始的时候就不可避免会碰到的。
1.直面身处危机的现实。这是开展危机治疗的前提。如果缺乏对危机的认识,人们压根儿就不会出现在危机治疗中心,也不会想着自己着手解决所面临的危机。只有在人们承认“我的确身处危机”(这也许要花上很长的时间)之后,对危机的解决才有可能取得进展。我在1959 年遇到的职业生涯危机便源于,在连续多年学业有成后,我体会到自己作为实验科学研究者的挫败感。2. 愿意承担责任。然而,仅仅承认自己身处危机是不够的。承认自己身处危机后,人们的下一句往往就是:“但我之所以会身处危机都怪别人,是其他人或外在因素导致我的生活如此悲惨。” 这样的自我怜悯, 以及受害者心态,是人们逃避个人危机时最常用的借口。因此,在承认自己身处危机之后,人们解决危机的第二道障碍,便是主动承担解决危机的责任。“没错,确实存在外在因素和其他人的影响,但他们都不是我。我无法改变其他人,我能全然控制的只有我自己的行为。如果我希望那些外在因素和其他人发生改变,我就得承担责任,有所作为,先改变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我都不采取行动的话, 别人更不会主动地去改变什么。”
3. 划清界限。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己身处危机,愿意承担解决危机的责任,并出现在危机治疗中心时,那么,他第一次治疗的重点就是“划清界限”,也就是发现并界定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果身处危机的人不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束手无策。所以,一个关键的问题是:身处危机者要审视自我,哪些方面正常运作,不需要改变,哪些方面应当抛弃或改变。我们之后将会看到,选择性地做出改变也是身处危机的国家进行重新评估的关键。
4. 向外界寻求物质及情感支持。我们当中大多数成功度过危机的人都会意识到物质支持和情感支持的珍贵,这些支持来自我们的朋友,以及一些互助群体,比如癌症病人互助会、戒酒互助会和戒毒互助会。常见的物质支持包括:为那些刚刚走出婚姻、从家里搬出来的人提供暂时的容身之所;为那些身处危机、暂时陷入无力状态的人提供细思明辨的建议;在获取信息、寻找新工作或新伴侣,以及重新安排托儿事项等方面提供实际帮助。情感支持则包括:做一名好的聆听者,帮助身处危机的人从千头万绪中理清问题,帮助其重拾暂时失去的希望和自信心。
对于前往危机治疗中心的当事人来说,向外界寻求支持是解决危机的过程中无法避免的首要问题之一: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当事人才会来到治疗中心。对于那些陷入危机但并未选择走进危机治疗中心的人来说,他们的求助也许来得更早,也许来得更迟,也许根本不会发生:有些人试图靠一己之力解决危机,不找援手,尽管这对他们来说会非常困难。我来举一个未走进危机治疗中心,而是寻求其他形式的帮助的例子。当我的第一任妻子告诉我她想要和我离婚的时候,我震惊不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给最好的4个朋友打了电话,向他们全盘倾诉。他们都理解我的情况,并且感同身受,因为其中3个朋友离过婚,剩下的1个则克服了重重困难才保住自己的婚姻。尽管向朋友寻求帮助的举动最终没能让我挽回这段婚姻,但这确实成为我重新检视两性关系的漫长过程的第一步,并且让我最终获得了幸福的第二段婚姻。和好朋友的交谈让我觉得,不是只有我会遭遇婚姻的失败,并且,就像他们一样,我也有再次获得幸福的可能。
5.借鉴他人应对危机的方法。除了向他人寻求援手之外,我们还可以借鉴他人在应对危机时采用的方法。我们当中大多数经历过危机的人都会发现,如果我们认识经历过相似危机的人,并且可以借鉴他们成功处理危机的方法,那对我们而言将是一个很大的优势。这些可借鉴的人最好是我们的朋友或者其他我们能够与之交流的人,这样我们就能从他们身上直接学到处理相似危机的办法。但这些人也可能是我们不认识的,我们只能从书中或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们的人生轨迹和应对危机的方法。比如,很少有读者有机会认识尼尔森·曼德拉、埃莉诺·罗斯福或者温斯顿·丘吉尔本人,但他们的传记或自传依然能起到鼓舞人心、启发灵感的作用,很多人把他们看作解决个人危机的榜样。
6. 自我力量。有一个对解决危机很重要且因人而异的要素,被心理学家称为“自我力量”。自我力量包含自信,却又比自信的范围要广得多。自我力量意味着人作为一个独立、自信的个体,无须寻求他人的认可,也不依赖他人而存活,拥有对自我和对目标的认知,并且接受真实的自己。自我力量包括能够面对强烈的情感,在压力下保持镇定,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准确认识现实,以及做出稳妥决定的能力。这些互相关联的品质对于人们探索新的解决方法,克服通常在危机中产生的无力感和恐惧是至关重要的。自我力量从人的童年时期开始产生,尤其受到父母的影响。对孩子本身的接受度高,不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孩子的身上,不强求孩子早熟,也不要求他们一直扮演自己怀中的稚儿,帮助孩子学会如何应对挫折,对待孩子并非有求必应,但也不是所有的要求都不满足,这样的父母会使孩子具有更高的自我强度,从而使其更好地应对危机。
7. 诚实的自我评估。这一项因素同自我力量相关,但二者存在差别。对身处危机的人而言,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尽管这一过程难免会伴随着痛苦),弄清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区分应该继续保持的方面和应该做出改变的方面,是做出妥善抉择的基础。只有做出诚实的自我评估,人们才可以选择性地做出改变,发扬长处,改进短处。也许你会觉得,在解决危机的过程中,诚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无须专门强调。但实际上,人们总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欺骗自己。
在1959年的那场职业生涯危机中,未能做出诚实的自我评估的确是我纠结的一个关键因素。一方面, 我高估了自己;另一方面,我也低估了自己。这里的高估指的是,我对语言的热爱让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具备成为一名同声传译译员的必备能力。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单凭对语言的热爱并不足以使我成为一名成功的译员。我在美国长大,学习第一门外语的时候已经 11 岁了。直到23岁时,我才在非英语国家居住过,才能以一口流利的外语(德语)进行交流。由于上学后我开始学外语的时间较晚,直到今天,我在讲外语(即使是掌握得最好的一门外语)时,美国口音都非常明显。在快要 80 岁的时候, 我方能做到在除英语之外的两种语言之间切换自如。但是,做同声传译的话,我就要和在瑞士的同行竞争, 他们早在8岁的时候就能够做到在几门语言之间随意切换,且语速流畅,发音优美。我不得不承认:我要是认为自己能跟在瑞士的那些会说多种语言的译员一决高下,那就真是自欺欺人了。
我在 1959 年面对的另一个自我评估的难题,是低估了自己在科研方面的能力。我太草率了,只因自己未能成功解决一个技术上有挑战性的问题,即测量电鳗细胞膜之间的离子流,就认为自己在科研上能力不足。其实,我还能够通过给胆囊称重完美地测量胆囊中水的传送。直到今天,60年过去了,我依然只会使用最简单的技术做科研。我学会了识别那些以简单的技术即可击破的重要科学问题。我还是不会用我家里那个有47 个按键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我最近开始用苹果手机,但只会用那些最简单的功能;任何需要用到电脑的问题,我都全然依仗我的妻子和秘书。每当我想开展一项需要复杂技术的研究项目,例如上皮细胞电流扩散的电缆分析、细胞膜离子通道的噪声分析、成对鸟种的地理分布的数据分析,我都很幸运地找到了精通这些复杂的分析技术的同事,他们也很乐意与我合作。
所以说,我最终学会了如何诚实地对自己进行评估,知道了哪些事情是自己力所能及的,哪些是自己不擅长的。
8. 应对过往个人危机的经验。如果你以前曾成功地应对过几次不同类型的危机,那么你对解决新的危机会更有把握。相反地,如果你过去应对危机时没有成功,那种无助感会一直萦绕左右,暗示你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度过危机。过往经历的重要性解释了为什么相比年纪大一些的人,青少年和年轻人在面对危机的时候遭受的创伤通常会更严重。尽管亲密关系的破裂对每个年龄段的人来说都很令人痛心,但人们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时的确受到的打击更大。之后,当你再经历同样的事情时,无论有多痛苦,你都记得自己曾经历过类似的问题,并且最终走出了这种痛苦。我在 1959 年遭遇的危机在当时之所以对我的打击如此大, 正是因为它是我人生中首次直面如此严峻的危机。相比之下,后来我在1980 年和2000 年经历的职业生涯危机就不那么令人痛苦了。最终,在大约1980 年,我的研究方向还是从细胞膜生理学转向了进化生理学。2000 年之后,我的研究方向又从生理学转向了地理学。不过,这些抉择事实上并不痛苦,因为我从自己以往的经历中领悟到的是,一切都有可能变得顺利。
9. 耐心。我们要考虑的另一个因素是承受起初尝试改变时的不确定性、模糊性,或者是失败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耐心。面临危机时,人们很少一开始就能找到恰当的应对办法。相反,人们也许要尝试好多种不同的方法,检验这些方法是否能够解决危机,是否适合自己,直到最终找到最适用的解决方法。不能承受不确定性和失败的人,还有那些早早放弃寻找新的解决方法的人,没那么容易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全新的应对危机的方法。这就是为什么我父亲在巴黎公园的长椅上给我的建议——“要不你在生理学研究院再坚持半年试试?”—对我来说,就如同绝渡逢舟。父亲让我明白耐心的重要性,我没能自己想明白这一点。
10.灵活的个性。通过选择性做出改变来克服危机的一个重要原理是,灵活的个性远比僵化刻板的个性要占优势。“僵化刻板”意味着故步自封的单一思维,认为凡事只有一种解决方法。这样的想法对探索其他的方法和破旧迎新来说无疑是一块拦路石。僵化刻板的个性可能源于个体以往受虐或受创的经历,又或者是成长过程中不被允许大胆试验,家规太严。灵活的个性可能源于个体在成长过程中拥有自己做决定的自由。
我比较晚才学会灵活应变。那是在我 26 岁的时候,因为要观察热带雨林的鸟类,我几次前往新几内亚岛。在新几内亚岛,无论多么详尽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飞机故障、船只失事和道路交通事故跟吃饭、睡觉一样常见;当地民众和政府官员的行事方式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而且很难合作;桥梁和轨道无法通行;山峰的位置和地图上标记的并不吻合;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更是数不胜数。我几乎在每次前往新几内亚岛之前都会制订一个计划,然而,等到达新几内亚岛后,我就发现这个计划根本完成不了,于是我只好随机应变,临时制订一个新的计划。当我和玛丽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时,我发现,在新几内亚岛观鸟的经历使我做好了成为一名新手爸爸的准备,因为同样地,孩子也是说变就变,不听从指挥,为人父母确实需要练就灵活应变的本事。
11.核心价值观。我要提到的倒数第二个因素也与自我力量有联系,它就是核心价值观,是一个人心中所持的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至关重要的那些信仰,这些信仰是人们的道德准则和人生观,诸如宗教信仰和家庭责任感形成的基石。在身处危机时,你必须清楚进行选择性改变的界限:哪些核心价值观是你拒绝改变的,毫无商量的余地?换句话说,在哪些方面你会告诉自己,“我宁愿死也不愿改变它”?比如,许多人认为对家庭负责、信仰宗教和诚实是不可动摇的核心价值观。我们倾向于欣赏那些在危机面前不背弃家人,不说谎,不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和不偷盗的人。
但危机会衍生出一些灰色地带,在这些地带,曾经被看作不可动摇的信念和价值观也许会被重新衡量。我来举一个常见的例子,当丈夫或妻子申请离婚时,他/ 她就违背了对另一半的承诺。二战时,纳粹集中营里的囚犯不得不背弃“不可偷盗”的道德戒律, 因为食物的配给严重不足,要是不偷食物,他们就没法活下去。许多纳粹集中营中的幸存者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因为他们发现,对上帝的信仰和集中营这种人间地狱是无法共存的。例如,伟大的犹太裔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在活着走出奥斯威辛集中营之后,说了这样的话:“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经历的劫难将我以往所受的宗教教育一扫而尽。有奥斯威辛集中营,就没有上帝。于我这仍是无法妥协的困境。”
正因为这样,核心价值观也许能让解决危机的过程变得更容易,也可能会使其变得更艰辛。一方面,一个人的核心价值观能使他非常明确,这是力量和确定性的根源,在此基础上他可以深入思考自己身上有什么要改变。另一方面,当一个人的核心价值观在变化的环境中暴露出缺陷时,若他还要对其紧抓不放,就很可能会阻碍危机的解决。
12. 不受约束。最后一个因素是选择的自由,这种自由意味着不受现实问题和责任的约束。假如你身上背负着照顾他人(比如孩子)的沉重担子,或者不得不应付一份强度极大的工作, 又或者你的身体长时间暴露在危险中,那么尝试新的解决危机的方法对你来说难度就更大。当然,我不是说这些负担会使你无法走出危机,但它们确实会带来额外的挑战。在1959 年,我很幸运,尽管在决定是否要继续走科研道路的问题上我确实经受了一些煎熬,但我无须与任何现实的制约因素角力。我获得了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奖学金,这份奖学金能解决我接下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支出。剑桥大学生理学系没有威胁要开除我,甚至没有要求我通过任何考试。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向我施压。
国家危机
以上便是治疗师所说的,或者以书面形式呈现的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当我们试图理解国家危机的结果时,表1.1中列出的因素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呢?
一方面,毫无疑问,我们不可以简单地将国家视作个人的集合。我们将看到,国家危机会引发无数的难题—关于领导者、集体决策、国家制度以及其他的问题,这些都是个人危机中不会出现的。
另一方面,我们也很清楚,个人应对危机机制的形成离不开所处的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也离不开个人生长和生活所处的更小群体的文化。我们的文化背景对个人的特质,比如行为、目标、对现实的感知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有着巨大的影响。所以,我觉得,个人应对危机的方式和国家(由许多个人构成)应对危机的方式之间应该存在某些关系。这些关系包括:(个人和国家均应)主动承担行动责任,而不是把自己看作无助的受害者,向外界寻求帮助,借鉴他人或他国的经验。尽管这些规律显而易见,但个人和国家通常会忽略或否认它们的重要性。
要考虑在具体场景中国家应对危机的方法与个人应对危机的方法之间是否相似,我们可以做一个思想实验。如果从世界各地随机挑选一些人来做比较,我们通常会发现,他们会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特质,导致他们特质不同的原因大致可分为个人、文化、地域和基因4个方面。例如,我们来比较以下5名男士在一月份的一个下午上半身的穿着:1名来自北极圈以北的传统因纽特人、2名洛杉矶(我所在的城市)街头的普通美国人、1名在纽约办公室里的美国银行行长,还有1名生活在新几内亚岛低地的热带雨林中的传统新几内亚岛居民。由于地理环境的影响,那名因纽特人会穿着一件保暖的带帽皮制派克大衣,3名美国人会穿着衬衫而不会穿派克大衣,而新几内亚岛上的那名男士则不会穿上衣。受文化因素的影响,那名银行行长很可能系着领带,但在洛杉矶街头的男士就不太可能系领带了。考虑到个人原因,这2名随机挑选的洛杉矶街头的男士可能会穿着不同颜色的衬衫。如果我们考虑的问题不是他们上身的穿着,而是他们头发的颜色,则基因也会被纳入考量。
现在,我们来比较这5 名男士在核心价值观上的差异。虽然这3名美国人之间可能存在个人差异,但总体来说,他们之间共享核心价值观的可能性要比他们和因纽特人或新几内亚岛人共享核心价值观的可能性大得多。这样的价值观共享仅仅是同一社会成员之间拥有大致相同的文化特征的一个表现,人们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习得这种文化特征的。但地理差异性只能部分解释(甚至无法解释)不同社会的成员之间存在的特质差异。如果洛杉矶街头的2名男士中正好有一位是美国总统,那些他从文化中习得的核心价值观(比如有关个人权利和义务的价值观),将会对美国的国家政策产生重大影响。
做这种思想实验的意义是,我认为个人特质和国家特质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关联,因为一国的文化为该国民众所共享,而且一国的决策最终取决于该国民众的观点,尤其取决于其领导者的观点,而其领导者也深受该国文化影响。在本书所讨论的国家案例之中,智利、印度尼西亚和德国的领导者的观点在这些国家占据了尤为重要的位置。
表1.2中列出了本书将会讨论的影响国家危机结果的12个因素,其中大部分因素都能在表1.1中找到对应项。
这12个因素中,有大约7个因素和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有着直接的对应关系。
因素1:对国家陷入危机的举国共识。如同个人,国家有可能承认自己陷入危机,也有可能否认。不过,承认国家陷入危机需要取得某种程度上的国民共识,而是否承认个人陷入危机全凭个人决定。
因素2:愿意承担责任。国家和个人相同,要么愿意承担责任,采取行动解决危机,要么推卸责任,怨天尤人,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因素3:划清界限。通过“划清界限”,国家对自身的体制和政策做出选择性变革,区分需要改变的与无须改变的体制和政策。类似地, 个人也通过“划清界限”做出选择性改变,区分需要改变的与可以保留的个人特质。
因素4:从他国获得物质和资金方面的帮助。国家和个人都有可能得到来自他国或他人的物质及资金援助。个人还可能会得到他人情感上的支持。
因素5:借鉴他国应对危机的经验。国家可以从他国应对危机的体制和政策中吸取经验,正如个人可以借鉴他人应对危机的方法。
因素7:诚实的国家自我评估。和个人一样,国家可能会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也可能不会。国家是否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需要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国民共识,而个人是否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则完全由自己决定。
因素8:应对过往国家危机的经验。国家拥有应对过往危机的经验,正如个人拥有应对过往危机的记忆。
以下两个因素与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之间的对应关系相对抽象一些,没有那么直接。
因素9:应对国家失败的耐心。在探索解决危机的方法时,假设第一次尝试的方法失败了,各国对失败的处理和探索其他解决方法的意愿各不相同。举个例子,面对战败的结果时,各国的表现大相径庭,比较一战和二战后的德国、二战后的日本和越南战争后的美国就知道了。个人在面临失败和初次解决危机的尝试受挫时,表现也是不同的,我们通常把这种特质归为“耐心”。
因素12:不受地缘政治约束。各个国家的选择自由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限制,原因主要来自地理环境、经济实力和军事或政治力量的差异。个人的选择自由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约束,但与国家不同的是,个人选择的自由主要受育儿责任、工作要求和个人收入等因素制约。
最后,我们看余下的三项因素,这些因素与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仅存在隐含的相似性。
因素6:国家认同。心理学家详尽地定义和描述了个人特质中的“自我力量”。这种特质是个人所特有的,我们不能说国家具备自我力量。不过,国家有一种被称为“国家认同”的特质,我们将会多次对此进行讨论,国家认同对国家的影响会让我们想起自我力量对个人的作用。国家认同囊括了一国的语言、文化和历史特征,这些特征使一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保持自己的特性,是国家自豪感的源泉,也是一国民众所共享的价值观念。
因素10:特定情况下国家的灵活性。另一项被心理学家详尽定义和描述的个人特质是一个人随机应变的灵活个性,它的对立面是个人所呈现的僵化刻板的个性。这是深入个人性格的特质,并不会因事而异。比方说,假如一个人有从来都不借钱给朋友,但在处理别的事情上都比较灵活,那他就不能被贴上“僵化刻板”的性格标签。一个僵化刻板的人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会严格地遵循着设定好的准则去行动。国家是否也有这种贯穿大部分情况的僵化刻板特质,我们尚未明确。举例来说,可能一开始你会倾向于给日本或德国贴上“僵化刻板”的标签,本书第三章和第六章将会分别提到这两个国家,我们将会看到,事实上,在某些时候,这两个国家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都表现出极为灵活的一面。和个人的灵活性不同的是,国家的灵活性可能因情况而异。我将在结语部分对这个问题进行回顾。
因素11:国家核心价值观。最后一点,个人拥有诸如诚信、抱负远大、信仰宗教和承担家庭责任等个人核心价值观。国家也拥有一些可以被称为国家核心价值观的特质,其中部分国家核心价值观和个人核心价值观重合(例如诚信和信仰宗教)。国家的核心价值观和国家认同有关,但不能等同于国家认同。比如, 莎士比亚和丁尼生的语言文字均是英国国家认同的一部分,但在被称为“至暗时刻”的1940年5月,它们并不是英国拒绝与希特勒进行谈判的原因。英国的铮铮铁骨来自这样一种核心价值观:“我们绝不投降。”
正如我在序言中提及的,国家危机还会带来额外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个人危机中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与在国家危机中的相似度较低。这些问题包括:
• 政治和经济制度在国家层面的关键作用。
• 国家领导者在解决危机中的角色。
• 更宽泛的关于集体决策的问题。
• 国家危机是通过和平演变还是通过暴力革命走向选择性变革。
• 不同类型的国家变革是作为一个统一的项目同步展开,还是在不同时间分别展开。
• 国家危机是由一国内部因素触发,还是因其他国家带来的外部冲击而导致。
• 曾经产生冲突的各方——国内各群体之间或一国与他国之间达成和解的问题(特别是在牵涉到战争或大规模屠杀的危机之后)。
(本文摘自《剧变:人类社会与国家危机的转折点》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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