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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之眼|如何给猫拍照
自新冠疫情到来以来,朋友圈的晒猫照片只增不减。闭门不出的日子里,猫似乎成为人的精神寄托的一部分。
朋友圈“猫奴”钱儒雅:今天早上出门前突然发现三个小家伙都站在厨房台子上看向同一个方向,叫了几声想叫他们下来,结果没人(猫)理我,也不知道是看啥那么专注。因为赶时间就没有仔细过去查看,只是拍下了这张照片。从左往右分别是钱鸡蛋,钱脸盆和钱钢炮。 钱儒雅 图
朋友圈“猫奴”六尾儿:天花板上的飞虫不动,憨批(我家猫的名字)也坐在两米高鞋架的顶部紧紧盯着,一动不动。它知道自己无法捉住这只不断挑衅它弹跳能力的飞虫,只能用眼神锁定。而我躲在憨批的身后静静观察着它观察飞虫。当然它不是真正天生的猎手,我的呼吸声和摆弄相机的悉索声分散着它的注意力,时不时回过头与我确认眼神,然后再转头回去继续盯着。此时我觉得憨批的回头是一种“沟通”,几乎拥有一种思考能力,像一个在跃跃欲试预谋一件超出自己能力,同时感到胆怯,向我投来求助眼神的孩子。此时我觉得它是我的孩子。 六尾儿 图
朋友圈“猫奴”严怿波:“跟跟”是17年10月我们去宠物店接回来的,当时两个月大。因为她特别喜欢猫,希望小猫一直跟着我们,所以起这个名字。接回来的路上小家伙就在她怀里睡着了,一晃两年半了,巴掌大小的家伙现在伸懒腰像71路公交车……和跟跟在一起的这几年,使我对猫从几乎无感到关注喜爱,有人说猫和狗不同,猫只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希望我们能和他们一样…… 严怿波 图
这让我想到,摄影史上有很多摄影大师也都和猫结有过不解之缘。布列松、艾略特·厄维特、罗伯特·卡帕、尤金·史密斯、约瑟夫·寇德卡,等等,他们都为我们留下了很多精彩绝伦的“猫图”。在他们的镜头下,猫的形象或孤独或自由,或聪明或孤僻,或灵气逼人或逸趣无穷,让人心生怜爱。日本著名摄影家岩合光昭更是倾其一生在世界各地追寻猫的足迹,几乎每年都会出版猫的摄影集,制作猫年历,通过他拍摄的照片,将猫身上的迷人魅力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在这些摄影家的作品中,猫仍然是作为一种与人相对的、奇观式的存在,尽管他们用心观察、捕捉猫在他们心目中留下的惊鸿一瞥,也强烈地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让观看者被他们卓越的拍摄技巧所倾倒,但是他们投注在猫身上的视线或观众通过他们的作品投注在猫身上的视线却发生了折射。这样的视线引发我们的想象,让人获得某种精神上的愉悦与情感,却未能将视线反射回我们自身,我们或许会因此喜欢上猫,爱护猫,但却不一定会因此让我们真正理解猫,发现自己与猫之间的联系。
相比之下,日本摄影家荒木经惟拍摄的猫的照片就显得比较普通,甚至平淡到了极致。如果将他的每一张照片单独拿出来看的话,可能绝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即兴一拍,没有巧妙的构图,也没有让人惊艳的瞬间,有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观看。荒木经惟根本不想去打扰奇洛,只是让自己成为一个饱含感伤之情的观察者,像看自己的爱人一般地看着奇洛,用照片将奇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收集起来。一旦这些照片被集合起来,所有的这些照片就变得厚重起来,我们看到的就不只是影像本身的视觉效果,而是能够穿透影像,进入到荒木经惟与奇洛的生活之中,仿佛自己也同样身处现场,满怀爱意地默默注视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喵星人。
在我所看过的荒木经惟的照片之中,最难以忘怀的不是《感伤之旅》中阳子躺在小船上睡着的那张照片,也不是《感伤之旅·冬之旅》中阳子临终前荒木握着她的手的那张,更不是那些为人津津乐道、浮想联翩的情色照片,而是他的爱猫奇洛最后的肖像照,也就是《奇洛爱死》这本摄影集的封面照片。
荒木经惟的《奇洛爱死》封面及内页。 图片来源:https://www.shashasha.co/
奇洛1987年11月23日生于日本琦玉县春日部,1988年3月,四个月大的奇洛就被荒木的妻子阳子领回家中,之后便一直陪伴着他们,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1991年阳子去世以后,就只有奇洛独自陪伴着荒木。2010年3月2日,和他一起度过了22个年头的奇洛终于以相当于人类120岁的高龄往生他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荒木经惟给奇洛拍摄了大量的照片,出版了数本摄影集,记录下奇洛与他们一起的生活,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奇洛爱死》那张封面照片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用一种极其普通的方式让一贯被人类视为低级物种的动物成为了与人类一样的存在。照片中,奇洛衰老瘦弱的身子显得那么无力,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深邃而又迷离,闪烁着泪光,缓缓地向这个世间抛投出最后一丝亮光。这种似曾相识的眼神不由得让人心痛,凝视着这透着死亡气息的影像,我看到的已然不再是那完全区别于人的、叫做“猫”的动物,而是有着与我们相同灵魂的生灵,让人发自内心地对她报以尊重之心。
1991年2月6日,荒木经惟的摄影集《爱猫奇洛》出版。这本摄影集详细记录了他、奇洛和阳子一起度过的日子。在书中,我们不仅能够看到奇洛形态各异的睡姿,在阳台上上蹿下跳、捕捉猎物的样子,也能够看到他们仨在一起的静谧时光。荒木埋头写稿的时候,奇洛就站立在他的肩膀上;荒木半躺在沙发上读《我是猫》的时候,奇洛则坐在他的肚子上;阳子洗碗的时候,奇洛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荒木经惟生日的那天,一家三口一起吃蛋糕,等等。这些照片怎么看都是普通却又令人羡慕的家庭照片,丝毫没有“创作”的痕迹,纯粹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想拍照的就拿起相机按下快门的结果。
这是阳子非常喜欢也非常期待的一本书。这本书制作的最后时期,阳子已经身患子宫肌瘤,入院治疗。荒木在代后记的日记中写下了他与奇洛一起思念阳子的片段,“今天是星期日,我在阳台上边晒日光浴,边眺望秋日变幻多端的云彩,偶尔按几下‘奇能35-80’(奇洛专用照相机)的快门,同时写着这篇日记,若是往日此时,阳子一定泡好了茶,端到阳台上来了。如此风和日丽的秋日,真想同阳子一起喝茶啊,当然奇洛也一起。……奇洛好像也很寂寞,跳上屋顶想出去玩,却很快回来?”11月23日奇洛生日那天,阳子还是回到家中与荒木、奇洛相聚,一起吃了什锦火锅,其乐融融。只可惜,等到书出版的时候,阳子已经不支,最终荒木只能把书放在阳子的棺木之中,与她相伴。
在纪念阳子去世的作品《感伤之旅·冬之旅》中,奇洛作为摄影集中的另一条线索,在书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原先幸福的三口之家因妻子病危住院而蒙上了浓浓的阴霾。阳子住院期间,奇洛仿佛也没有了之前的兴奋活泼,静静地在家中守候。阳子去世之后,则独自陪伴着荒木,俨然就是这个家庭的一个精神支柱。
荒木经惟的《感伤之旅·春之旅》封面及内页。 图片来源:http://www.natsume-books.com/
2010年,奇洛去世之后,荒木经惟展出并出版《感伤之旅·春之旅》系列,发表了他拍摄奇洛生命中最后几个月的80张照片。在这些照片中,奇洛已经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尽管只是存在于照片之中,但奇洛那迎向衰老与死亡的样子,仿佛就在我们面前,可感可触,好像直接就能听到她在叫唤、撒娇,也能感受到她的寂寞与留恋。这些丰富的表情与平淡的光景,就像恋曲一般传递着荒木对奇洛的深深爱意。在一次访谈中,荒木经惟如此说道:“总的来说,我也拍摄了很多女性,但是真正投入感情、拍的最多的则是奇洛。因为她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而我呢,拍的都是身边喜爱的对象,奇洛是最棒的拍摄对象。”
与完全由黑白照片构成的《感伤之旅·春之旅》不同,同年出版的《奇洛爱死》收录了荒木经惟拍摄奇洛临终前最后状态的彩色照片,也集合了荒木经惟二十二年来拍摄奇洛的各种照片,这是一本集大成的佳作,也是一本哀伤的作品。制作这本摄影集的时候,荒木也已经身患癌症。书中荒木完整地呈现了奇洛幸福的一生,也极度悲伤地记录了奇洛与病魔斗争的日子。他“希望自己以一种开朗的心态去回顾奇洛的一生”,将奇洛的照片与其他类型的照片精心编排在一起,让人深切地体会到奇洛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我们在观看这些照片的时候,也不难体会到这些影像之间所蕴含的那股强烈的生存之欲。这本书的最后,是三十张天空的照片,据说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荒木每天都要拍摄的照片,这些看起来好像千篇一律的天空的照片,却饱含着他对妻子的情感与思念。而这三十张照片也象征了荒木对奇洛的爱。
在《与爱猫奇洛的相遇与分别。镌刻在自己大脑的底片里。》一文中,荒木写下了自己给奇洛拍最后一张照片的情况,“最后,她已经不行了。而她的样子我到最后一刻也还在拍。摄影集《奇洛爱死》和《感伤之旅·春之旅》中都加入了奇洛临终前的肖像照。那个时候,奇洛已经没有力气了,已经无法靠近我了。平时我都是用宾得单反相机配35mm的镜头拍摄的,但这个时候我已经改用50mm的镜头来拍。我对奇洛说道‘拍肖像照啦!’。‘来吧,看过来!’我把照相机对着她,奇洛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光”。读到此处,奇洛的那张照片立刻就跃然浮现于眼前,让人泪下。
深濑昌久的《万岁!佐助》封面及内页。 图片来源:https://made-in-wonder.com/
另一位让我感动的“猫摄影家”则是深濑昌久。深濑昌久是日本著名的摄影家,同时也是一名公认的爱猫家。在他生前出版了《万岁!佐助》、《佐助!可爱的猫呀》、《猫的草帽》三本以猫为题材的摄影集。这三本摄影集的主角就是深濑昌久的爱猫佐助。与荒木经惟那种毫不干涉、纯粹抓拍的手法不同,深濑昌久与佐助在摄影上的关系更像是合作伙伴,就像深濑昌久拍摄自己的妻子洋子一样,摄影的过程中充满了表演性。
洋子可谓是深濑昌久的第一任缪斯,是他的灵感之源。深濑昌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近乎癫狂地给她拍照。他们就像是导演与演员一般,互相配合,互相激发对方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他们离婚之后,深濑昌久遇到了自己的爱猫佐助,成为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第二任缪斯。
深濑昌久带佐助去原宿玩、一起乘坐特快列车、有的时候会强行把佐助放在树枝或路灯上,或者带着佐助去河里游泳,等等,他总是一边把自己叫做“爸爸”,一边对着佐助拍照。而佐助也非常喜欢深濑昌久,对他的种种做法并不反感,全都一一配合,表现出非凡的灵性。从窗边稍微露出眼睛看着的样子,张大嘴巴、吊着眼睛看起来像狐狸一样的表情,贴在纱门上的像蜥蜴一般的动作,一只手扒着门侧着眼睛观看的模样……深濑昌久镜头里的佐助仿佛精灵附体一般,让人感受到某种跨越猫性与人性的一面。
显然,这样的拍摄方式绝不是将佐助当做供人玩耍的玩物,相反而是一种平等的对话,他们更像是在借用摄影这个媒介来对话交流。深濑昌久自己也曾经说过,“我决定自己也化身成猫,成为一名共同生活之人,从幼猫开始拍摄它的成长过程”。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深濑昌久将自己的幽默、想象与孤独投注在佐助那瞬息万变的表情雨动作中。他还说道:“我希望一边将自己映照在猫的瞳孔之中,一边将它的那份可爱拍摄下来”,他还把将自己投射在佐助身上的这一行为,称为“自拍照”。可以说,对于深濑昌久而言,佐助不仅是他的缪斯、第二任妻子,更是他自己的化身。
我喜欢猫,也喜欢给猫拍照。当我面对猫,给他们拍照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想象荒木经惟与奇洛、深濑昌久与佐助在一起的情境,去想象他们是如何与他们的爱猫相处,去想象他们照片中那种温厚的慈悲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猫与摄影的关系,绝不只是拍摄对象与拍摄者的关系,更不应该是照片的视觉冲击力与拍摄技巧的关系,而是象征了人类与动物、人类与世界的某种理想关系。摄影显然不只是一种制造影像的工具,它更应该是一种交流与认知的方式,是促成人与动物、与世界对话的一种推动力。如果我们将这个世界物化,那么我们通过摄影得到的就只是一张僵化的照片,如果我们抱着慈悲看这个世间万物,那么摄影就会让我们获得超越人与动物、人与世界之界线的机会。
林叶和袁璟家的猫:豆豆很喜欢把脑袋靠在一些东西的边缘上,好像她的脑袋太重了需要有东西支撑着才行似的。她也不一定要睡觉,而是睁着眼睛发呆,纯发呆。我特别羡慕这种纯发呆的状态,但我又特别讨人厌地去拍她,光线不好,还要打闪光灯,这次就闪出了这么一个奇怪表情,让我享受了好长时间。林叶 图
林叶和袁璟家的猫:Momo刚来的时候被原住民豆豆恐吓得不行,一直以来胆子都很小,朋友来家里她就一直躲在沙发底下,几乎看不见她的踪影。不知是因为基因问题,还是便于躲藏,她一直也长不胖,这让她能够卡在家里任何一个缝隙,似乎觉得分外安心。当她身处这些恰好容身的小空间内,我们有时似乎也能感同身受。袁璟 图
(作者林叶系自由撰稿人、译者、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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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之眼”探讨影像、社会与人的关系,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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