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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粉”为什么不喜欢影视改编?
比如很多书,一旦看过了影视改编,就当做自己看过这本书了;比如金庸剧里的原创剧情已经严重影响了你对于原著的记忆。
比如先看完剧或者电影,再掉头回去看文字的时候,角色是带脸的,对话是有声的,情节是脑内不断播放画面的;比如和朋友聊起某部作品,对此不了解的人一定第一个想起演员的脸:“就是XXX演过的那个吗?”
尽管现在众多的IP改编剧都被扣上了“不够还原”的帽子,“原著粉”对改编时“魔改”的控诉也从未停歇,但你不得不承认,一旦某部文学作品的影视改编获得成功,那么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随着IP开发链条的不断成熟,我们的记忆也在不断地发生着迭代,从书本赋予角色的一个轻飘飘的名字和几行描述,到被图像覆盖,被动画覆盖,被活生生的演员面孔覆盖,最后脑海中的形象永久停留在这里,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生在一个影视化的年代,必然是幸运的,因为我们有机会看到古代文明的重现、矮人与精灵的战斗、赛博世界的光影。
但同时,我们的想象力又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基于文字的个人幻想可以轻易被洗牌,最后,真的很难留下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
集体回忆也许是美好的,但是被影像统一驯化后的“集体想象”与“集体理解”则成为了美好背后潜藏着的危机。
1.
被限制的想象
基于文字的想象可以说是想象力的起点,几乎每个人都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构建起过属于自己的幻想世界,而我们的想象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懒的?也许是从接受的内容越来越具象开始。
说起小美人鱼,你是不是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红头发绿尾巴的迪士尼动画形象?但是原著里其实除了“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之外就没有再多的外貌描写了,所以为什么你想到的不是一个金黄色头发蓝色尾巴的小美人鱼呢?
此外,如果想象“小美人鱼跟海里的鱼嬉戏”,是不是脑海中可以马上出现画面?如果要想象的是“小美人鱼化作了大海的泡沫”呢?由于这一幕并没有出现在动画里,是不是想象起原创画面来,明显就要更困难一些了?
说起超人,你想到的是什么?大概率是现任超人演员亨利·卡维尔的脸——也许你并没有看过他主演的任何一部超人影片,但他的剧照海报就是优先于超人漫画形象以及那个经典的S标志出现在了你的脑海里,为什么?
再比如,郝思嘉应该长什么样?毫无疑问,应该长费雯丽那样。郝思嘉可以长成其他样子吗?你不知道,因为费雯丽的剧照甚至被印在了《飘》这本书的封皮上。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里面写到,印刷文字是维系一个民族“想象的共同体”的重要媒介,“这些被印刷品所联结的’读者同胞们’,在其世俗的、特殊的和’可见之不可见’当中,形成了民族的想象的共同体的胚胎”。
但自从电影、动画和电视剧诞生以来,毫无疑问,如今它们已经在建构“想象的共同体”上起到了更加肉眼可见的作用:它们直接抹平了人们的想象,把幻想中的一切整合成了一个真实的、固定的形象。
相比于文字中所提供的形象与情节还需要读者发动想象力去对其进行激活,影像内容给观众带来的则是直接的视觉冲击——甚至可以说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如果说动画还需要观众自己完成二三次元的思维转换,那么电影和电视剧里的画面则无需什么消化时间,就能直接与记忆接轨。人是会偷懒的,我们的脑子也是。
当我们逐渐形成在影视画面中直接获取形象的习惯之后,也正在逐步丢失从文字中获取抽象形象、在自己脑内重组的能力。最后,在想象力的懒怠中,确实的影像获得了统治霸权,具象的画面覆盖了抽象的描述,动态的视觉体验取代了脑内平板的空中楼阁——
在这里,从文字到影像的改变就不再只是传播媒介的进步了,而是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变化。
2.
不可逆的加速
也许你有听说过麦克卢汉提出的“媒介即信息”,其实这个观点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难懂,麦克卢汉认为:媒介变化本身就是一种重大的社会变革。
在印刷媒介时代,文字作为一种高于生活的概括,把生活中散乱的感官体验提炼成为单一维度的叙述,给我们带来了线性的、连续的、富有逻辑的思维方式。
阅读文字的过程,更多是在抽象的指引下进行扩展想象的过程。也因此,面对相同的文字,由于不同的人填充了不同的生活经验,所以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收获,这让阅读成为了独一无二的私人体验。
而到了影视媒介时代,它重组了被印刷媒介打乱的感官平衡,真正提供给了观众“所见即所得”的感受。影视画面的思维方式是复杂且讲究直觉性的:扑面而来的光影效果占据了观众的眼睛与耳朵,让人忍不住去追逐后续的情节,获得直接的感情反馈,甚至思考都变得滞后,更不用说额外的想象。
尽管观影体验依然是私人的,但是每个人看到的影像内容确实是公共且恒定的,这些影像被储存进了我们的脑海里,成为了覆盖文字的、更接近现实的的共同记忆。
当然,这里并不是要批判影像扼杀了我们的想象力,并呼吁大家回归书本,而是不得不点明一个事实:大众媒介的更迭扩大并加速了人们的感知功能,我们的思维和行为习惯都已经被影视化的到来所永久改变了,随着网络的进一步发展,这个加速只能越来越快,不可能减速或者倒回从前。
所以,不管你喜欢或不喜欢、接受或不接受,一切都注定回不去了。
如今的文字内容更多地作为影视化的改编材料而存在,依靠抽象文字获得个人想象只能成为一种小众爱好,或是作为未被图像覆盖到的遗珠。
在影视化的围追堵截下,我们还剩下什么各不相同的个人想象?也许是《背影》里“父亲”翻火车站台时那个笨拙的身影吧,毕竟我们脑海中的闰土都是同一个样子的——就是课文旁边的插画里那样。
3.
被替换的记忆
看到这里也许你会说,虽然影视化改编对文字内容进行了限制性的再加工,但它同时也提供给了我们更确实、更长久、更可供调取的记忆,这有什么不好吗?
画面的确把关于文字的记忆变得更真实了,但同时,因为我们脑海里有画面的部分被定向加强了,所以没有画面只有文字的部分就被消减了,最终,在记忆的竞争里走向遗忘。
也就是说,改编正在无比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关于原著的记忆。
再回忆起《哈利·波特》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想到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魁地奇比赛,霍格沃茨保卫战,斯内普之死……但是说到由女主角赫敏发起的家养小精灵解放运动,也许很多读过原著的人都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因为这部分在作者书中花了大量笔墨去写的支线,在电影版里被完整地删掉了。
初读这条支线,会感觉家养小精灵解放运动仿佛一个可笑的学生闹剧:比如赫敏对于家养小精灵略显幼稚的同情心理、过于理想化的解放策略、身边人的诸多嘲讽、家养小精灵群体自己的不认同……
但是,也有很多读者通过赫敏的行为感受到了家养小精灵不只是一些长相奇异的宠物,而是和很多人类一样的、正在受到压迫的少数群体,甚至这个群体中的大部分成员还没有认识到自己可以拒绝被奴役的命运。
也许这条黑白并不分明的支线最有意义的部分就在于,作者没有把明晃晃的道德教化摆在桌面上,而是把自由联想的余白交还给了读者,让读者有机会在自己的生活经验中看到故事情节的复现——这可能就是我们对很多小说情节念念不忘了很多年的根本原因。
后来,连罗琳自己都在采访中说到,哈利·波特电影里让她比较后悔的部分就是“家养小精灵权益促进会”的内容没能出现在影片中。
或许是不够有戏剧张力,或许是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重要”,总之,这条支线就被永远埋没在了很多人的记忆之外。
当然,无论是更严肃的文学名著、还是更大众的网络小说,在改编的时候被排除在外、以至于被大部分人遗忘的原著经典情节实在是有太多太多。
比如豆瓣用户@Enjolras 就说过:“事实上,’还原原著’从来都只能是加分项,但不是必要项。否则,没有一个金庸迷能接受任何一个版本的《倚天屠龙记》,因为书中的张翠山的成名兵器是判官笔和虎头钩,而不是电视剧中的用剑;也不会有一个古龙迷能接受焦恩俊版的《小李飞刀》,因为孙小红在书里是李寻欢的爱人,和阿飞没关系,且压根没有’惊鸿仙子’杨艳这号人物。”
虽然我们都明白在这个时代,文字作品不可避免地要依靠改编在大众语境中获得更长久的生命力,但是在改编这件事上,“原著粉”对剧方的声讨也从未停歇过。
如果是大刀阔斧的“魔改”,那必定是骂声滔天;就算在外人看来是“良心还原”、“忠于原著”的改编,“原著粉”也总能挑出多多少少的错处来。
有人说,既然作者都靠着改编名利双收了,这些不满意的书粉当做影视改编不存在不就行了?但其实,在画面能轻易压垮想象、压缩记忆的情况下,原著根本不可能做到独善其身。
之前有很多大IP的书粉在面对改编内容时都号召过“书剧分离”,即原著与改编井水不犯河水,要求改编内容的名字改为剧版XXX、电影XXX,并且表示演员并不代表原著角色、剧版原创剧情不代表原著,甚至各自启用单独的分区……
而最后,不成功的改编会被时代淘汰,成功的改编只会更加成功地覆盖原著。
所谓“书剧分离”终究只是愿景,而现实是大众语境下面的碾压与重写。几年过去,太多看过原著的人都只能记得改编的剧情,甚至在百度词条里面,原著都逃不过被折叠的命运。
我们记住了太多,以至于根本不记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什么。
4.
被现实填充的人
这几年,随着IP开发产业链条的不断成熟,但凡是一本新鲜火热的书进入了改编流程,必定环节紧凑、上下游分明:从出版,到动漫,有声剧,剧集电影,周边产品,主题公园……
无法否认的是,这些内容的确提供给了我们一个更加丰富、真实、可以全身心投入的世界。杜拉斯在《情人》里面描写的炎热而又单调的生活环境,在《情人》电影镜头所展现的集市里变得真实可感;《冰雪奇缘》的同款裙子给了太多女孩拥有魔法的机会;公园里的大型游乐设施让《加勒比海盗》里的航海冒险梦想成真。
但同时,这个开发的固定顺序,其实也是产品内容一步步填充并挤占你所有感官的顺序。
这种信息填塞,让我们越来越像某种意义上的机器——或者说,变成了习惯于被动输入而不会主动创造的信息人:不停接收被设定好的内容,喜好和口味越来越趋同,最终被商业体系打造成标准消费者的样子。
不知道你有没有质疑过,为什么改编的上下游不可逆?就是因为当你已经全盘接受了某个形象被设定好的面孔、动态、声音、甚至触感之后,再折回去看单维的文字、图片、有声剧,都会在脑子里自发地补足其余部分——而且在这里,一千个人会不约而同地补足出同一个哈姆莱特。“给他们填满不易燃的信息,拿’事实’喂饱他们,让他们觉得胃胀,但绝对是信息专家。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思考,明明停滞着却有一种动感,他们就会快乐,因为这类事实不会变化。”这是雷·布拉德伯里在《华氏451》里写下的话。
现实世界里,也许不会有人强制性地烧书,但是跟烧书同等可怕的事情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这里大致是不需要搬出尼尔·波兹曼的理论来重申一下娱乐至死的道理,商业的大手不可撼动地在推着所有人往前走,因为我们永远空虚,永远好奇,永远渴望更真实的真实。
也因此,留白始终可贵,但难以保存;想象永远浪漫,但易被折损;记忆一直真诚,但常被重写。
如果你还记得,《小王子》故事的开头是“我”小时候画了一条正在吞吃大象的蛇,而在大人们的眼里,那只是一顶平平无奇的帽子。
于是十分挫败的“我”感叹道:大人们靠自己永远搞不懂任何事,总是需要别人替他们说明。也祝愿我们能永远记住那个不是帽子的可能。
参考资料:
《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马歇尔·麦克卢汉 | 译林出版社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 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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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荞木
监制:猫爷
配图来自《雨果》《成为简·奥斯汀》《机器人总动员》
原标题:《“原著粉”为什么不喜欢影视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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