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孤岛｜日本免费报刊对社区内少数人群的关注

疫情期间，在自我隔离的这段日子，大家的信息来源唯有手机，就连平时不怎么用手机“智能”功能的父母也开始频繁在微信上转发各种热点信息。我们所面对的是庞大的、应急情况中产出的信息流，在这种非常态的信息流中，信息的单一化、同质化是显而易见又难以避免的。与此同时，当人们生活在这个以视觉掌控为主的“平面世界”中，反而对自己生活的实际空间变得认知低下。

在无法进行人际传播的当下，是否有其他的途径获得信息，或许印刷媒体的存在依然不失为数字时代信息获取的良好辅助。这不由让我想到了日本的免费报纸（free paper）这一形式。在日本，几乎随处都能看到类似的小册子，有些是折页，有些则已经超越了报纸，以杂志的形式出现，向人们传播关于观光、地方新闻、就职、美食等各种信息。

其实，免费报纸在日本已经有70余年的历史，经历了三波发展之后，如今呈现出越来越多样化的内容和形式，作为一种对大众媒体的补充，依然为以小众对象的代表传播形式。也因此，对于免费报纸（free paper）的定义，现在也很难有一个总括而清晰的表述，或许只有通过对免费报纸的内容和形式的观察，才能获得一个整体的概念。

从内容上进行分类，全日本有大约两千多种免费报纸、杂志，大致可分为地域生活信息类、针对目标受众的信息汇集、新闻传送、街区信息以及广告。其中最重要的，也可以说是免费报纸源头的，便是地域生活信息类媒体。

这些免费报刊的运营成本主要来自于广告收入，以地域型免费报纸为例，便是征集该地区内饮食店、商店、美容美发、房地产中介等中小型服务企业投放广告，来持平相应的印刷制作成本。免费报纸的发行量也会依据广告投放的金额，同时衡量该地区的人口覆盖率来设定发行量。如在全国各个区域进行制作发行的大型免费报纸“Pado”，其发行量则是该目标区域家庭数的百分之六十左右，一个区域的发行量大约为5万到6万部 。而有些个人出资，仅有少量广告投放的小型免费报纸，发行量则从几百册到几千册不等。下文中介绍的《鹤与龟》，启动资金便来自于个人出资，再加上挨家挨户打电话拜访而获得的15个商家广告投放，首期的发行量为2000册。

1960年9月12日《The Key》刊登了日本皇太子与美智子妃访问东京云雀之丘团地的情景。  图片来源：《昭和的公团住宅》

日本最早的地域型免费报纸是同时创刊于1959年的《团地新闻》（福冈地区，四月刊）和《The Key》（东京地区，三月刊），当时主要是以日本住宅公团所建团地的居民为对象，向人们传播当时仍为新鲜事物的团地生活状况。经过第二次以广告为主要目的的群体爆发型创刊之后，随着印刷、设计、编辑等制作门槛的降低，如今的免费报纸已经越来越多地呈现出制作个人化、形式创新化等特征，然而始终未变的一个根本依然是个人思考对于社会环境的介入。

地域生活信息类免费报纸朝着地域贡献的方向，发挥主动性，甚至有研究认为免费报纸可以进而参与地区管理。例如，去年获得Good Design奖的《纸的Igoku》是福岛县磐城市政府与当地居民合作完成的地方免费报。由此可见，地方政府对于免费报传播效果的重视。“Igoku”是福岛方言，意思是“行动”。杂志的创刊源于刚入职磐城市新设的“地区全面护理推进科”的市役所公务员最为朴实的问题：这个“地区全面护理”究竟是什么？带着这个问题，他首先去了医疗和福利机构的现场。到了那里后他发现，如果不是当事者，对于护理这件事是一无所知的。

然而，在磐城市34.6万人口（2017年6月）中，高龄老人（65岁以上）所占的人口约为9.5万，将近3成，也就是三个人中便有一位高龄老人。可以预见的是，到2025年，高龄老人将会增加到10.3万人，面临这样的“超高龄化社会”，护理甚至死亡这个课题是与每个人休戚相关的事情。那么，如何才能将这些信息传达给那些似乎距离护理、老年生活甚至死亡还很远的人呢？他脑中浮现的便是富有设计感、吸引人的免费报纸。

于是，他找来了设计师、艺术总监、乡土历史学家、地域活动家、摄影师，加上同科的同事，实现了“官民合作”的免费报纸。每期杂志十几页左右，不定期发行。迄今为止做过的专题包括“还是想死在家里啊！”“在Igoku节体验死亡” “认知障碍症解放宣言”“活着便是一种艺术”等等，从访谈、举办活动的报告、老人的肖像照等各个层面来剖解“老、病、死”的问题。这些杂志将原本被视为禁忌的话题，以一种近乎幽默的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并让住在这个地区的人们彼此连接在一起，也因而让这些人们对这个地方产生归属感。 

本期主题是死亡体验，封底便是让老人躺在棺材里“模拟”死亡。图片来源：Igoku线上公开杂志

《纸的Igoku》广受好评的关于老年认知症即阿兹海默症的专题。  图片来源：Igoku线上公开杂志

与此同时，另一份关注老年人的免费杂志《鹤与龟》则采取了完全不同的视角，用专业的摄影图片向人们展示了长野县北部地区“奥信浓”的老年人生活。《鹤与龟》创刊于2013年8月，由住在长野县饭山市的小林兄弟（兄：徹也，弟：直博）两人独立完成。两个从小由奶奶带大的兄弟将自己喜好的街头时尚文化与奥信浓田野间的老人生活相互结合，不断地挖掘这个地方，同时也不断加深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兄弟俩坦言，自己对东京这样有着多元文化的大都市充满憧憬，然而当他们回到故乡的时候，便不由思考这片土地有些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似乎是在说服或者说抑制自己对外部世界的渴望，最终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用免费杂志的形式，向大家传达在任何地方都有着非常有型的生活方式，以及即便是老年人也依然可以活得很酷。这是杂志始终坚持的宗旨。

尽管是免费杂志，但无论是拍摄水准还是编辑方式都与收费杂志无异，甚至可以说是超出了一般杂志的水平。以至于在2017年杂志出版到第五期的时候，他们还在日本全国各地以杂志上刊登过的照片举办了摄影展，奥信浓老爷爷老奶奶可谓风靡一时。

《鹤与龟》杂志中，老奶奶衣服上的纹样被提取出来放大。图片来源于网络

《鹤与龟》杂志中，奥信浓的爷爷奶奶镶上的一两颗金牙。图片来源于网络

《鹤与龟》杂志中，老爷爷老奶奶一天三顿中某一顿服用的药，平均服用量为4.8颗。图片来源于网络

值得一提的是，小林兄弟在制作这本杂志之前，对杂志编辑和摄影可谓一窍不通，在制作过程中才从零开始学习InDesign和Photoshop等软件。因此可以说，类似这样的地域信息免费报纸杂志已经充分浸淫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受众还是传播信息的制作者，都将免费报纸杂志视作身边的事物，似乎也是每个人都能做的事情。

这一点在东日本大地震这种灾害特殊时期，显得更为突出。311东日本大地震之后，以灾害地区为中心，日本每个人都在思考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在手机信号尚未恢复，人们只能住在临时住所的时候，为了重建人们的信心，记录受灾情况及灾后复兴的免费报纸杂志也应运而生。

宫城县石卷市当时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出身于石卷市的松村豪太作为志愿者前往灾区，在临时住所与建筑家西田司、芦泽启治、记者范田昭雄等人以及受灾群众共同讨论石卷市的未来，并由此结成团体“ISHINOMAKI 2.0”，开始为了修复工作而行动，并宣言要将石卷打造成“世界第一有趣的地区”。

他们首先打造了STAND UP WEEK活动，并在灾区重建了“复兴Bar”，以此将受灾群众联系到一起，与此同时，从2011年5月开始展开一系列采访活动，最终在7月发行了免费报纸《石卷VOICE vol.0》。第一期以“从绝望到希望的传播”，主要介绍了这短短两个月的复兴活动，以及对石卷当地人的采访。

《石卷VOICE》创刊号，于2011年7月发刊的受灾人采访。  图片来源：https://ishinomaki2.com/ 

《石卷VOICE》面对灾害的特别刊。  图片来源：https://ishinomaki2.com/ 

同样在受灾后创刊的《tovo paper》则来自于青森县，创刊的出发点是对于311震灾中失去双亲的孤儿或失去儿女的双亲的现状进行考察，由此产生思考，在灾难之后“家庭”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对于家庭的考验将会是什么样的。

自2013年9月发行首刊之后，《tovo paper》每隔两月出版，至今仍在持续。更为特别的是，它的副刊《tovo plus——青森100个家庭，之后的我们》其实启动得更早。从2012年3月11日起，副刊每月关注一组“家庭”，拍摄家庭照并登载采访内容，100个月完成了100组家庭的采访，到2020年7月将会推出最后一期。

相较于东日本大地震之后群涌而至的各种募集活动、振兴项目，有些活动甚至显现出形式大于内容的状况，《tovo plus》这个持续100个月即8年的项目，则是将目光投放在普通人群的身上，没有戏剧化的内容，只是细细地述说真实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事情。百年一度甚至千年一度的3.11大地震究竟如何让人难以忘却，这份持续8年的免费报纸可以说给出了自身的答案。

《tovo plus》封面均为采访家庭的肖像照。  图片来源：https://puboo.jp/users/tovo2011 

除了这些从地方进行信息传播的免费报纸，还有很多社会机构和商业公司制作免费报纸，作为自身宣传的辅助手段。尽管不能免除他们为营利做宣传的因素，但是真正为传播对象设想，制作精良内容的免费报纸，其所产生的社会公益效应，依然是不能忽视的。

日本Aisei药店制作发行的《Health Graphic Magazine》（健康形象志）便是以其幽默形象的视觉设计，进行专业的医疗知识传播，颠覆了人们对健康信息传播严肃、枯燥的刻板印象。杂志按季度出版发行，每期主题都会选取相应季节多发疾病中的一种症状，进行详细剖解，邀请各个病症的专家提供改善的建议等等。

无论是封面还是内页，《Health Graphic Magazine》都不遗余力地用丰富的视觉设计保持人们的注意力。编辑部整天思考的是“如何才能让读者在快乐的阅读中获得重要的知识和信息呢？”首先，让编辑部大费心机的是封面，力求让人们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便被吸引。

为了找到这颗完美的桃子（象征臀部）拍摄封面，《Health Graphic Magazine》制作团队花费了大量时间。

为了应和本期主题《浮肿》，《Health Graphic Magazine》特意让工厂制作了一只玻璃鞋。

2019年10月的特刊是关于病毒感染的，将各种病原体以漫画形象展示并区别说明，包括流感病毒、风疹等等，让人们对感染症状、原因和预防措施有一个较为全面和清晰的认知。

应对每种病毒的特征，《Health Graphic Magazine》设计了生动的动画形象。 图片来源：https://www.aisei.co.jp/magazine/　

尽管杂志只是十数页的内容，但每一页都经过精心的排版设计，根据相应的内容进行色彩、插图的编排，牢牢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借此消除人们对于疾病的恐惧和不安，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医疗健康信息传播潜在的可能性以及方向。

除了以上的这些例子，还有许多制作水准高、设计力出众的免费报纸，遍布在人们的生活中。这些免费报纸致力于推广某个兴趣爱好、振兴某处的传统商店街、展示某个群体的生活状态等。免费报纸从特征上来说，避免了传统商业杂志的规制，可以不定期更新，并且不受地域限制；其次，它们也不会受到图书杂志销售渠道的规制，可以被分发在咖啡馆、健身房、美容院或者与内容相关的各种场所，更贴近人们的生活。

尽管受到数字媒体的冲击，日本很多免费报纸、杂志也面临停刊的命运，但是仍然还有许多免费杂志依然在尽心尽力地坚持着，并且不断推陈出新。而这样的现象也让我们意识到，虽然现在是移动互联网一统天下的时代，但是日本的传播媒介仍然保持着丰富的多样性，报纸、杂志、网络媒体、免费刊物、电子杂志等等并存，而且每一个传播媒介不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始终保持着极高的制作质量。这也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生活依然需要杂志式的版面编排来调节手机阅读的线性视觉体验，需要小众或个人媒体发出的信息来填补、辅助大众媒体对于少数人群关注的缺失。

（作者袁璟系写作者、译者，毕业于日本关西大学，社会学硕士。）

————————

“走出孤岛”系列关注城市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和心理距离，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