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是怎么写出名著《傲慢与偏见》的？

编者按：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创作了六部知名小说的简·奥斯丁的一生可以说是波澜不惊、平淡无奇。这种“半隐居”的生活方式为她安心写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却为想要给她立传的作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奥斯丁本人并没有留下充足的资料，甚至连她留下来的唯一一幅画像都只是她姐姐所作的素描。

本书作者克莱尔·托马林搜集了大量资料，采取烘云托月、迂回曲折的方法，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写庞大的奥斯丁家族、他们的亲戚和朋友，甚至写了距离奥斯丁家几十里外毫不相干的邻居。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他们的衣食住行、理财方式、家长里短，通过这些细枝末节还原奥斯丁生活时代的方方面面，也尽可能地重现了幽默风趣、才华横溢的简·奥斯丁。

关于《傲慢与偏见》

《傲慢与偏见》从来便是简·奥斯丁书中最受欢迎的一本，无论在她家中还是在外面。阅读它是个单纯的享受——快乐的喜剧，阳光灿烂的女子，美梦成真的圆满结局。然而它却写作于奥斯丁姐妹生活中最凄凉的一段时期： 1797年卡桑德拉未婚夫汤姆·福沃尔去世，简和汤姆·勒弗罗伊的情感夭折，这一年，简没有留下任何书信。书中情节与她生活实况截然相反的事实，令人关注，我们开始强烈感觉到她“在全神贯注营造一个让自己开心的艺术作品”，创造一个与她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世界。故事设定在僻远的乡镇，有农庄的氛围，有狩猎的射击，你会想到贝内特先生担心生猪的价格和耕种的竞赛，至于他的家庭，包括厨师、女管家、领班、仆人、马车夫和女婢，无一不比奥斯丁所能想象到的更为完美。贝内特先生没有工作的负担，贝内特太太也以女儿们没有家务事的牵绊为荣。偶然的小事会让人联想到奥斯丁现实的世界，尤其是1790年代布莱顿一带的军营和军官。伊丽莎白·贝内特是个亮丽的人物，我们也许会认为奥斯丁同样亮丽，但伊丽莎白不是简的化身，她只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色。

故事进展迅速，一开头便给贝内特家的女孩引进了四位青年男士，每位都是可能的夫婿，中间也穿插了不少危机和冲突的描写。全书暖意洋溢，而温暖来自作者心无二用地对爱情的追求。伊丽莎白和简·贝内特，还有莉迪亚都全力以赴，还有母亲在旁助阵。这些年轻少妇，美貌、妩媚，精力过人，就以莉迪亚来说，像是蹦蹦跳跳的壮健动物，加上莉兹特有的智慧，而美貌和智慧在她身上已合而为一了。达西便注意到：“从她深色美丽的眼神中闪出了智慧的光芒。”

奥斯丁赋予了她的女主角四个令人羡慕的品质： 活力，聪敏，自信，自主。而本书最戏剧性和动人的是莉兹采取行动的时候，包含她的奔跑、调笑、争辩、拌嘴，和拒绝听人指使。她媲美《理智与情感》里的玛丽安·达什伍德，但她和玛丽安的不同在她的坚强，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她用幽默作为防守和攻击的武器，却从不违背社会契约。她是道德的重心，对人的判断几乎每次都准，除了达西和威克姆，但令人惊异的是她的错误正是故事变化紧要的关键。

这些男士，一如贝内特家的女孩，都年轻漂亮、身体健壮，宾利态度优雅、容貌亲和，达西身材高大、长相英俊，而威克姆一身军服，魅力无穷。甚至菲茨威廉上校也很性感，虽然“不够漂亮”，却是个好伴侣，他和莉兹的交谈称得上“神气活现”。这一系列理想男人使柯林斯先生不仅可笑，而且可厌，常被贝内特先生取笑，在莉兹眼中也是个可怖的家伙。她对性有足够的领悟，如果设身处地，她能完全体会她的朋友夏洛特被他拥抱时的无奈，但夏洛特准备接受他，这让莉兹开始怀疑两人的友谊（奥斯丁的玩笑话，说霍尔太太因看了丈夫一眼而流产，应当属于真实生活中同一类型的故事，面目可憎的牧师霍尔先生与柯林斯年龄相仿）。但奥斯丁认为，夏洛特，比莉兹大十岁，她的决定完全合理，她用婚姻取得社会地位，用性和家庭的服务交换她不能独立谋生的身世。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认为婚姻就是卖淫的观念，曾流露在奥斯丁叙述她姑母费拉的文字中，现在无疑再度出现在莉兹的脑海里了。

奥斯丁小心地处理了夏洛特·柯林斯结婚后的难题，她很高兴能全权照顾自己的天地——会客室、牛群、鸡群和少数几个仆人，还可以接待自己的宾客。她规划如何减少与丈夫恶心的接触，当丈夫出言让她难堪时，她会堵住自己的耳朵；她鼓励他去花园里做事，而每当他在屋前书房里工作时，她则逃到屋后的房间，避免他的干扰。比较要技巧的是安排楼上卧室的生活空间，她坚持分房。就我们所知，奥斯丁家结了婚的兄弟没有一个有分房睡觉的习惯，当爱德华不在家时，太太把女儿范妮叫来同睡，但她十二岁时的日记中说，爸爸突然回家，她半夜被拖下床来，因为那是父亲合法的睡觉地方。伊丽莎白·奥斯丁，就我们所知，几乎天天在怀孕。另一方面，詹姆斯强势的第二任太太坚持只要两个孩子，简相信她管理家庭过严，但至少是为了保障自己。事实上詹姆斯在社会地位中很像柯林斯，主息日布道完结后来，在维恩庄园都有定期的应酬。

社交中的尴尬是奥斯丁爱用的题材，替《傲慢与偏见》带来不少笑料，它是情节的核心内容，因此，从一开始就是书中的重要环节。莉兹最大的尴尬来自母亲，正如达西先生所认为的，她十足地粗俗、愚蠢、令人不快。在当时繁文缛节的社会中，其行为举止使莉兹与一位有识之士来往的希望落空。他们在肯特郡和德比郡的相会应当都很顺利，但在家中，莉兹、简和她们的父亲只能让贝内特太太发威，自己则躲在一旁。虽然莉兹爱她的父亲，但她认为父亲年轻时冲昏了头脑，才导致他们陷入如今这困境。她是父亲的最爱，却是母亲最不喜欢的一个。不过莉兹充沛的精力——莉迪亚也一样——都来自母亲，她绝非一般人认为的衣冠不整的守旧妇人，她才四十几岁，爱去布莱顿享乐。当莉迪亚幻想去布莱顿游玩时，“跟至少六个军官同时调情”，我们知道只有她的妈妈理解其中的乐趣，因为“她自己就有同样的幻想”。

奥斯丁曾经读过伯尼的《伊芙莱娜》和《塞西莉亚》，书中粗俗的老妇人常常叫人生厌，但她们不是母亲。理查森的《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里，一个母亲让女儿吃尽苦头，但被改造后她也变得体面起来。这两位作家知道此中的妙趣，却没有奥斯丁的锋利。贝内特太太是第一个现代化的母亲，莉兹不敢开口说母亲死了算了这类话，但心中无疑会有类似念头。

从第一句话开始，贝内特太太便征服了全书。她是个响亮的讽刺——“一个富有而独身的男子必须结婚，这是人所公认的事。”事实上，这话听来像是奥斯丁邻人中所有母亲共同的心声，而用唱诗班的音量演唱出来。故事启动后，我们看见贝内特太太的言论一再射中箭靶，独身的男子果然列队而来寻找配偶，甚至她愚蠢的预言——宾利先生将迎娶她女儿中的一个，也被言中了。她疯狂似的张罗把简留下，单独跟她的追求者相处在一起，也得到预期的效果。她肯定莉迪亚和威克姆会相好的信心，又被她猜对了。事实上，她认为一年一万的收入比五千好，五千比一千好，而有总比没有好，也是至理名言，毕竟，这也是奥斯丁家人共同遵守的庭训。钱很重要，假如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没有被生育和劳动压倒的话。当然对达西太太来说，这不是问题，我们很难想象达西先生会叫莉兹每年生一个小孩，有如爱德华·奥斯丁和伊丽莎白一样。作为好地主，好主人，有善心的弟弟，够品位的读者和藏书家，关心妹妹的文化，关注文明对女性的影响的达西，肯定不会漠视妻子的幸福，而在与她结婚后（故事终结时即将成为事实）把她变成一个“可怜的动物”。奥斯丁承认他在对妻子的态度上是个“爱情、骄傲和细心”的混合体。毋庸置疑，他书斋里收藏了小说。小说这东西被柯林斯先生轻视，在他看来，女人就是女人，都是一样，尤其在选择太太的时候。然而小说却有较高的鹄的，能为我们见证女性在文化上的贡献。

本书一个令人不解的弱点，是难以取悦而受过良好教育的达西会接受宾利姐妹们粗俗的闲言闲语，一面讨好他，另一面则贬低贝内特的家人。他甚至还曾希望把他的妹妹嫁给宾利，虽然这些强悍肤浅的年轻妇女绝非乔治亚娜·达西的模范，何况她们的恶意还经过“城里一家私人教馆”悉心打磨。我们很难相信他能忍受她们的言行，更不用说做朋友了，她们可怕的表现可能是奥斯丁早年写作时无心保留下来的东西。但这只是我的猜测，作为最早的手稿，它们是故事结构的一部分，也提供了许多好笑的对话，并让奥斯丁有机会让达西培养对莉兹的感情，这显然要比文字的叙述漂亮多了。虽然道理说得过去，但仍然是情节上的瑕疵。

*文中图片，均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提供

《简·奥斯丁传》，（英）克莱尔·托马林 著，周春塘 译，朱玉 校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