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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启:路易·CK》,最好的喜剧人回归
路易·CK(Louis CK)在谈话节目《柯南秀》里讲孤独,拿手机做比方。“100%的人边开车边玩手机,等于互相用车谋杀对方。人们愿意如此冒险,仅仅因为他们连几秒钟的孤独都无法忍受。做人就是怎么难。”他难得说教,却在那期节目里教育观众:“你得锻炼那种什么都不做的能力,因为那种干坐在那儿的状态,就是做人的实际状态。在你所有的生活表象之下,永恒的孤独就在那里。生活无意义,人生本孤独。”
后来路易爆出性骚扰丑闻,一时成了过街老鼠,只能销声匿迹,对“孤独”一定有了更深的认识。今年,他带着脱口秀《谨启:路易·CK》(Sincerely Louis C.K.)复出,丑闻必定无法绕过。他就大大方方讲了,在节目的最后。“我爱打飞机,讨厌一个人,这就是原因。”结果又被外媒齐心协力地骂,指他道歉不够有诚意,提了比不提更招人恨。
《谨启:路易·CK》海报
能四两拨千斤地指出科技、社交媒介与孤独本质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因不堪忍受孤独而犯错,人性的复杂和世事难料就是这样幽默。
路易·CK是个喜剧演员,演单口喜剧,还自编自导自演剧集。《路易不容易》(Louie)和《百年酒馆》(Horace and Pete)成绩斐然,走黑色现实主义那一挂,用笑话勾兑浓稠的苦味人生。
《路易不容易》第一季海报
《百年酒馆》截图
他的作品和《马男波杰克》(BoJack Horseman)都丧气,但丧的侧重点不一样。马男是绕来绕去逃不掉的人性悲剧,像垂死的昆虫长时间地挣扎,最终仍难逃一死。路易剧中角色的悲剧既有人性的缘故,也有接连不断的坏运气作祟。他笔下/饰演的角色并不像马男那样特立独行,只是一个中年肥胖谢顶的普通男子,缩在看不出颜色的厚外套里,想随波逐流,还常常被浪头掀翻。
特立独行也不行,随波逐流也不行,这时就需要所谓的黑色喜剧,把这种状态呈现出来。好比在长期缺乏大喜大悲的生活表面掏一个深洞,往里面扔几块小石头,聆听里面传来的是笑声还是悲声。不管是什么声音,总比没有声音要好。人生很可能毫无意义,不能浑浑噩噩地就这么死了。
掏洞,在黑色喜剧的艺术中等同于冒犯。路易的单口喜剧(像其它优秀的单口喜剧一样),充满了冒犯。“谨启”这一场虽是“过街老鼠”小心翼翼地冒头之作,路易一张嘴还是飞簇无数,戳穿很多存在已久的遮羞布。
这种冒犯,尽管得罪很多人,却能让在座各位得到新视角的洗礼。一场六十分钟的脱口秀,里面大大小小的笑话、模仿、情境、故事、思辩,密度之大,随便拎一段就能作为辩题或论文题目。路易借机得意地告诉观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六岁起便懂得享受冒犯他人的快感。观众呢,得到整整一小时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
在脱口秀中,路易·CK表情十分丰富。
用言语冒犯他人有好几个层次。低级的层次是路易六岁时的行径,用学来的脏话气哭女教师,公然挑战男童行为准则。现在路易52岁,“连奥巴马也知道了我的事”,冒犯的段位远远超越童年时。
他先从宗教开刷,表明自己是无神论者。“不信上帝的话,你最好祈祷不要有上帝,否则死到临头发现上帝的存在,你就糟糕了。”
拿美国人对待死亡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开刀风气正盛。刚好,路易的母亲去世了。他以“作为美国公民的最后一笔消费是预定自己死后火化”的母亲之死,简略埋下伏笔。之后他继续宗教话题,提出小孩子也会想到的问题:“自杀式袭击的恐怖分子,为何会被许诺死后将有72个处女陪伴?这72个处女是哪里变出来的?”
他一脸坏笑地讲到无腿人士,段子未出,观众先笑了。“哦,你们笑了,你们嘲笑了残障人士。我说的无腿人士,是十年前参加了那场马拉松的……”他不留情面地打了观众一巴掌,指出他们发自内心地嘲笑残障人士,却认为应该对因特定事件致残者保持最大的同情。观众还没回过神,他又安慰他们“没关系,我们应该公平地嘲笑所有无腿人士”,立即与大家站回同一阵线,仿佛粗鲁、排外的人类原始感情天经地义,不存在任何需要质疑之处。
所有铺垫是为了最后几句轻轻带过的话。我们自以为对残障人士充满关怀的积极态度,意味着他们也必须积极回应自己的缺陷。但如果,缺了一条腿真的很让人抑郁,就是不想积极面对呢?
“我所有的幻想都与变得刻薄有关,还有就是胆大包天。”指出俗常中荒唐的部分,激怒很多人,这个空虚的人生或许才值得活下去。路易的这条艺术准则仅限于他自己,并不适合这个越来越无趣、无脑的世界。
他很喜欢挑战“政治正确”和“高尚道德”。有的人天性敏感又躁动,无法对伪善视而不见,嘴巴又关不牢,路易就是这种人。他很早就明白,越“纯净”的舆论声音,就越脆弱,越排斥“非我族类”。就像自然界,生态链越复杂,就越健康,反之亦然。如此简单的道理,很多人却看不懂。那么好,由路易来冒大不韪,开口讲点无人敢吐的大实话。
纽约爱心人士救助猫犬成风,别人见你牵了一条狗,立即表情夸张地赞道:“好漂亮的狗,是你领养的吗?”“我用钱买的。她很贵,不要碰她。”
还有更触及禁区的,婴儿死亡的话题。从前,“哦婴儿死了,这是个糟糕的婴儿,我们再生一个吧”。原本简单的事情,现在变得好复杂。“越糟糕的婴儿,我们救得越起劲。老死的人却无人在意,因为他/她活太久了。”
路易刚爆出性丑闻的时候,很多人猜测他是不是恋童癖。秃头肥佬的形象,一把就能塞进影视剧中的恋童癖角色。他声色俱全地讲了个机场遇见俩少年的故事。其实没有任何故事发生,路易只是看见少年叉开穿短裤的双腿,大腿内侧光滑。他想劝他们收拢腿,因为“整座机场肯定有人眼见此景心猿意马”,但没敢说出口。生活不是拍电视剧,一招不慎要全盘皆输的。但这样人人谨小慎微的氛围,真的比他成长的70年代更好吗?
那个时代,“每个街角都有个智障”。那时候,“智障”还能当电视剧主角呢。现在,“请问你们谁在酒吧喝酒能碰到智障酒友,共饮一杯的?”“智障”和“死亡”一样,从中性的词汇变负面,被极力从日常中清除,连同所有智障、精神病患、麻风病人……
路易是匈牙利犹太人后裔,奥斯维辛里失去44位家人。整个家族只有祖父逃往墨西哥幸存,“因为那边的人认不出犹太人的长相”。“当年奥斯维辛里的人一定想不到,几十年后去奥斯维辛还要买票。”最禁忌的话题,因为他自己的部分犹太血统而得以险身涉足。但在美国,这样调侃大屠杀和犹太人要冒的风险亦高。何况路易已不是犹太人,他自己说的。因为逃难的祖父在护照上宗教一栏填了:“天主教”。
他不喜欢太精致的文明,把精品商店形容为“充满她(店主)的梦想”,苏黎世复杂的分类垃圾桶像“给猴子做的IQ测试”。他深谙人性,尤其是不那么光明的人性:“是不是有人怀念同性恋还是禁忌时,打破禁忌的快感?”
路易也很怀旧,谁不是呢?他的怀旧却不像很多文人骚客,怀念往昔只因自己已失去青春和特权,只能阴郁地怪罪时代给予更多人方便和资讯。他对旧时代的好感更多是从人的本性出发,指出太过便利、正确、资本主义模式下分工明确的生活方式,剥夺了人类脚踏实地生活的实感。成为螺丝钉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真实的生存境遇,所以人才空虚,怕孤独,一时一刻也不愿意与自己相处,只想用社交喧嚣塞满生命所有的空白。
这场回归的脱口秀,或是路易·CK的其它作品,都不是阅后即焚的即时消费。很多喜剧油滑,看似嘲天讽地,实则百般迎合观众,一步也不敢迈出大众好恶的范畴。路易这个喜剧人,更像百年前下笔锋利的现实主义作家,不挑战大众不快活。但他也是普通人(否则也不会犯错),所以立场不断改变,不作圣人状。一会和观众勾肩搭背,“别怕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会退后一步,领观众走出小天地,指出另一种思维模式、另一种真实的存在。
这场秀的最后,路易感谢在场观众坚持听完全场。的确需要勇气,因为他带来的笑声从不通往温馨的花园,而是一间阴暗的酒吧,藏着令人难堪的秘密。
但他不会试图关上酒吧的门,让世界维持“好棒好棒”的虚假状态。相反,他的作品拥抱了人人都有的“thing”。自己则首当其冲,碰到特别倒霉的情况,被曝光在上亿人面前。
脱口秀在最后回到母亲话题。路易问观众:“你们真的了解自己的母亲吗?”母亲对我们讲的人生故事里,总是藏着巨大的漏洞。他胡诌了一个剧本,关于母子互换身体导致乱伦,继而欲罢不想再换回来。
无厘头的恶趣味里,有一颗很大的心在闪光。连自己的母亲都无法完全了解,也完全不能体验与他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交换身体的感受,可见人类要互相了解有多困难。做人难,最难在此。路易不信上帝,说上帝“在过去的2000年里渐趋缄默”。否则,那么多纷争,上帝只要现身5分钟,“开个新闻发布会”,不就什么破事都没有了?
生命是一条死胡同吗?又不尽然。虽然神都沉默,人类争吵不休,世界好像也没有变成一个更好的栖留之所。但肥秃路易还是真的安慰到人:“我今年52岁,没有很多年可以活了。基于生活一直很操蛋,我把它视作好事。”你可以活下去,也可以自杀,随便,路易不是上帝,他不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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