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花费6元网上观看值得吗

《春潮》原本应该是一部出现在电影院的电影，不过在疫情的影响下，这部电影节品相的文艺片也转投了线上，目前在爱奇艺上可以通过付费点播的形式观看这部电影。

《春潮》海报

虽然不似《囧妈》这样具备票房号召力和话题度，但《春潮》本身的艺术品质，可能是转投网络的院线电影中相当“上乘”的一部。毕竟除了郝蕾、金燕玲这样的“教科书级”女演员对台飙戏，幕后制作也是汇集了侯孝贤、贾樟柯等知名导演御用团队，市山尚三、廖庆松、半野喜弘等主创的配置，可以保证属于一部电影的要素在各个层面的观看都可得到满足，但因为转投线上付费观看，弹幕中出现讨论最高的话题是——“花6块钱，到底值不值？”

互联网的语境为文艺电影带来了新的观众，一些本不可能与这样一部电影见面的观众，被带到这样一个由一地鸡毛和琐碎拼凑而成的家庭故事中，有人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有人大呼上当被骗钱。

弹幕中不乏质疑

弹幕对于付费观看讨论得火热，而另一部分弹幕用一种温柔的羡慕，回应了对电影“看不懂”和“不值得看”的质疑。

“看不懂的人，羡慕你们有一个好的原生家庭。”

《春潮》是一部关于女性“伤痕累累”的电影。郝蕾饰演的报社记者郭建波、金燕玲饰演的母亲纪明岚与孙女郭婉婷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祖孙三代性格鲜明各异，又仿若一脉相承：母亲外向奔放，为人热情，在社区中备受爱戴，但回到家里却是专横强势到蛮不讲理；女儿郭建波是性格刚烈的职业女性，一面横冲直撞报道社会负面事件，同时在男女关系方面也有自己的无力与混乱；而孙女郭婉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成人世界里的种种生存法则，在叛逆与左右逢源间努力修复着幼小心灵遭受的创伤。

祖孙三代

影片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是精准动人的，尤其郝蕾所饰演的郭建波，名字是全然的男性化，装束上也朴素得不施粉黛。开篇给性侵学生的采访对象煽一个大嘴巴子，干净利落就树立起人物的“刚”；回到家穿过聚众歌唱的“长辈”们回到自己房间的镜头里，一秒从假笑切换到一脸疲惫的表情，揭露了她和周遭的格格不入；而郭婉婷的归来，身为母亲的郭建波只是打完招呼便继续关门看自己的书，这也非常颠覆惯常印象中对着孩子就温柔慈爱的母亲形象。

饭后回到单身宿舍，卸下女儿、母亲的双重身份，郭建波完全又变成了另外的样子，抽着烟的姿态颓靡而决绝。叼着烟的男人以酒相邀，茶与酒的碰撞间，激情的火花也渐渐漫溢出来。跳舞时的她眼泛桃花，性感却并不是撩人的骚动，欲望于她似乎只是在无望压抑中迸发出一些生气。

郝蕾的演技真好呀，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面，已经展现出一个人物太饱满的面相，情欲的，洒脱的，职业的，生活的，温柔的，冷漠的，电影所要展现的属于女性多面相的处境的基石已经夯实。

再说到另一位女性纪明岚，这个金燕玲饰演的人物形象几乎全然是在和他人的互动中展示出来的，在外人眼里热心善意的“老大姐”，在家则完全是戾气逼人的老太婆。对女儿百般挑剔，口出恶言；对孙女虽有宠溺的一面，也随时会因为一句话情绪失控说翻脸就翻脸。对于自己，她也不曾放过，不论是前夫令她羞耻的经历，还是对身边朋友的无能为力，全都变成压在自己心上不得喘息的千斤顶。

面对大龄未婚，时常住回自己家的女儿，纪明岚细数自己的付出并攻击说：

“我真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呢。”

面对自己养大的孙女和女儿关系逐渐亲近缓和，心生不安的她会毫不留情捅上最毒的刀：告诉孙女，妈妈曾经不想要你。

“她还想把你打掉”

她永远聒噪，喋喋不休，用最恶毒的话语抱怨每一个人，抱怨世界和命运的不公。以至于当她终于病倒，昏迷不醒，女儿才能有机会喘上一口气，并且感叹：你安静了，这个世界就安静了。

由此开始的长达8分钟的长镜头，郝蕾一气呵成说出她的内心独白。从母亲一生的经历，到两人关系发展至此的根结，她对母亲的理解和怨怼，自己的愤怒和无力，从客观到主观的种种因素，聪明敏锐如她，全部明了于心，她理解母亲，可怜母亲，但无法原谅。这是她被缺席不在场的父亲和过分“控场”的母亲所“摧毁”的一生，她如此想挣扎反抗，以至于自己也只能成为一个差劲母亲——影片中有这样的一幕，郭建波和母亲吵架，一气之下把孩子带到公司宿舍过夜。尽管导演展示了她在案头摆着女儿b超照的温柔，也给予母女倾吐心事的柔软时刻，但把孩子安抚入睡后，她依然选择丢下孩子独自跑出去跟男人约会。

郭建波的独白

这部电影，会让人联想到另一部更为歇斯底里的国产电影《柔情史》，同样是母女的相爱相杀，后者在矛盾和言语上更加紧凑也显得剑拔弩张，而《春潮》用更深邃的目光，投向“家庭”这座深渊的更深处。影片曾经发布一版海报，Slogan写着“你与母亲的关系，决定你与世界的关系”。关于原生家庭，关于“母职”，近年来在各家影视剧中都有越来越多的讨论和反思，女性并非天生是母亲，“成为母亲”是生理心理和社会共同作用的结果，却也往往让人忽视掉“母亲”身份背后作为女性个体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和压力。

《春潮》剧照

纪录片导演出身的杨荔钠，除了用跟随感极强的手持长镜头将观看的人带入人物的生活处境中，也对影片的表达赋予了更大的野心。郭建波的记者身份，除了开头的校园性侵案，所涉选题还包括拆迁、怒杀、暴力等负面事件；母亲的好友自杀背后牵扯的是另一个家庭足够拍一部电影的伤痛故事；缺席的父亲所背负的历史里，有属于父母辈一代人烙在骨子里的时代印痕；抑或红色披肩里包裹着在国产影视剧中少见的老年人的情欲……种种未曾展开的现实都欲说还休，一些是导演的伏笔，一些可能也有受限于片长剪辑舍弃的遗憾。

《春潮》叙事的信息量大，但故事稀松散漫，更多的是靠演员而非剧本凝聚。由此必须说，这真的是一部靠演员撑起的，表演本身比剧情给予人物更好诠释的电影。两位女演员一动一静，金燕玲总是开足马力以言语释放压力，郝蕾则是90%以沉默应对，再用无声的种种行为默默反抗，例如将烟头掐进饺子皮或者手握仙人球到鲜血淋漓。而孙女婉婷的扮演者曲隽希同样是个有天分的小女孩，在不合宜的世故和独属于孩子藏不住的纯真之间拨弄调合着三个女性彼此及周遭的关系。

金燕玲此前在《一念无名》中已经塑造了一个歇斯底里母亲的形象，而郝蕾常年顶着“国内最被低估的女演员”“行走的表演教科书”之类的标签，这些年却并不总能遇到自己心仪的人物，尽管《亲爱的》《黄金时代》或者《情满四合院》里她都贡献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但更贴近生活的展现属于她个人气质的人物形象，也许郭建波是诠释空间最大的一个。

她给人物赋予了一种朴素的结实感，即便是8分钟长镜头下略为偏向文艺话剧腔独白，会有让人略微出戏的不适，也让人不得不承认，这种看好演员“solo”的快感是过瘾且珍贵的。需要用这样突兀的方式去交代人物所有的内心潮涌和前尘往事，这绝非剧作上的成功，但郝蕾用自己的表演功底和风格将叙事上的瑕疵转换成了另一个维度上的华彩。

杨荔钠曾在一段导演自白中写过，“她们的灵性与魔性共存，仙女与巫师同体，四十岁以上的女演员本是黄金时光。我有强烈的使命感为‘上年纪’的女演员写戏。在我眼里她们的星光不是在红毯上，而是在日常中。”事实上，“上年纪的女演员”们也在电影中佐证了这份星光。

影片的结尾，是一片“春潮”，奔涌的潮水不知所起，蔓延过一家三代女性的生活路径。一组“不知所以”的镜头，却拍得极为生动，流淌的水如同有生命一般，时而潮湿暧昧，时而明快轻灵，裹挟着此前影片中捆绑的羊、染成粉红的鸽子等一种隐喻意象，向前奔流着。仿佛生活虽不知何去何从，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伤害也实则无解，但女性们似这浸润万物的潮水总要汩汩向前。就当是导演剖开这残忍深渊血淋淋的截面后，对人物们一份温柔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