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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丨章青:无论如何,要让病人有质量地生活
原创 唐晔 晔问仁医
人物介绍
章青,上海市质子重离子医院,腹盆腔肿瘤一科主任医师。中华医学会上海分会放射治疗专业委员会委员,上海抗癌协会放射治疗专业委员会委员。从事肿瘤放射治疗工作27年,擅长前列癌等腹盆腔恶性肿瘤,乳腺肿瘤及骨与软组织肿瘤的临床放射治疗,目前专注于质子重离子放疗。
采访笔记她的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首歌。故事里,没有那么多传奇,最多的是,服从命运的安排,随遇而安,并且在平淡的日子里,努力耕作,不问结果,无心插柳最后柳树成荫。她的故事,符合1970年代初生人的特点。骨子里的传统观念,就决定了踏实勤劳,肯负责的这种特质。
她说,小学时候的最大目标就是读好书,做有用之人,那是多么的单纯和朴实。那个时候不管是家庭还是学校,评判你是否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最大的因素就是看成绩,是否有责任心、踏实和稳重。这种特质基本上形成了一股潜规则,让这个时代的孩子愿意去踏踏实实耕耘,急功近利是被摒弃的,对家庭负责任,对自己负责任,对社会负责任是那个时代的典型思维。
有人说,70年代初出生的人是幸运的一代,那是因为,相对于50年代出生的人,他们是没有被耽误的一代;相对于60年代的人,理想和目标更务实一些。
生于70年代,听起来有点像隆隆驶过的火车,又像是呼啸而过的炮弹,声音越听越远。70年代,中国翻天覆地,发生了太多的巨变;从70年代开始,中国人热情高涨,走进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生于70年代的人的青少年时代,物质生活可能比较匮乏,精神生活却非常充实。强烈的目标感和成功的渴望,以及能够容忍很多种的生活方式,让多元化的价值取向,成为出生于70年代人的一个典型特征。
还是要说回她的专业,质子重离子。她说,这不是一件神器,可以包治一切肿瘤,它自有其适应症,但是,每天还是有许多人慕名赶来,把这里当做最后一站。
“有些晚期病人,多发转移了,肯定无法在这里治疗,这时我会据实相告,我能亲眼目睹病人,以及陪伴着的家人,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但是,我的谈话并没结束,我会动足脑筋给他一条路走,哪怕是渺茫的希望,哪怕是善意的谎言。我不能让他们绝望离去。”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点头。遇到这种情况,我应该也会如此这般,因为,我与她是同龄人。作为70年代初出生的人,我自豪于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那种性格特质,作为70年代初出生的人,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责任心,是最合适做真心朋友的人选。
1.学医之路事实上,1970年代初出生在上海的章青,当年临近高考选志愿的时候,是懵懵懂懂的。“也没太多念头,家长怎么说,那就怎么填报志愿呗。家里奶奶最有权威,奶奶常说,女孩子做医生好,文文静静,知书达理,又能治病救人。”于是,在奶奶的建议下,章青报考了医学专业。
毕业分配时,“怎么都不会想到,居然是放疗科。”章青说,“当时很失落,我对放疗一无所知,道听途说了一番,说是搞放疗的,隐患重重,那时候准备放弃了。”
还是奶奶指点了她,这位朴素又智慧的长者告诉她,科学发展到这个地步,既然可以用在病人身上,医生本身的防护,一定也是有保障的,不用担心。更何况,虽然做不成杏林女杰,也一样可以有仁心仁术,扶危济困。奶奶的话,打消了章青心底的顾虑。
就这样,与放疗结下了不解之缘。她的脚步,追随着国内放疗技术发展的历程,见证了放疗技术不断地更新迭代。
2.普放二十年
章青坦言,进入放疗科后才发现,这个科不同于一般放疗科室,既有外照射,也有后装治疗,更有术中放疗,还要兼顾外科。“既来之则安之。对我来说,放疗就是一张白纸,必须彻底从头开始学。我没有基础,有的只是逐渐恢复起来的热情,还有一股拼劲,不能让同事看笑话。”当时,做的最多,是术中放疗。
术中放疗,是在手术过程中,推开正常组织,对着瘤床或者残余病灶,针对性地安置限光筒以及放疗固定装置,进行局部照射,照射结束后拆卸设施,继续进行手术吻合。一台肿瘤切除手术,既要手术又要放疗,时间漫长。
“年轻的医生在手术台上,也是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做的。那时主要以胃肠、妇科和胰腺肿瘤手术为主,有时候一台大手术七八个小时站下来,前胸后背都湿透了,从手术室出来总是又累又饿。”章青说,尽管辛苦,但着实获益匪浅——定位、肿瘤解剖、周围正常组织血管解剖都是那个时期学的,“打开的人体,看到的比影像片更为直观,一目了然,手术台上的经历,给了我不断对比、思考的机会,也使我对精确放疗有了较深的理解。”
就这样,章青做了整整十年的术中放疗。林超鸿教授是当时胃部肿瘤的权威,他为病人行淋巴结清扫时可谓是精雕细琢,“林教授经常教导我们,肿瘤手术是一个精细活,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淋巴结,这关系到病人的生存”,得益于林超鸿,徐钧及傅深等师长的谆谆教导与鼓励,以及他们对待病人严谨的救治精神,她从一位初出茅庐的稚嫩新兵,成长为放疗界一位技术熟练而全面,治疗思维缜密而成熟的骨干力量,她的身上,更多了一层人文素养。
“病人几乎都是中晚期,除了病情糟糕,情绪也大体低落,那时就觉得,当他们前来复诊时,一定要多给些关怀。”章青说,非常理解病人内心的压抑和恐惧,于是,在她的门诊时,她会尽可能多陪他们说说话,多花点时间解释问题。“医学不是万能的,偶尔治愈,总是安慰,我们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只要用心,一定能把安慰这件事做好。”
每到春节,收到病人的拜年信息,章青总是特别开心,这意味着病人还活着,一切安好。她提起很久前的一个女病人,那种求生的渴望,一直很难忘记。
“那时,我还在当住院医生,病人30多岁,容貌清丽,身材姣好,很可惜,她是肠癌晚期,我们做了手术和放化疗,想尽办法救她,但癌细胞扩散了,还是没能救活。她是我的病人,我尽心尽力照顾她,也有了感情。有一天深夜我值班,她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有个疼我的男朋友,我们快要结婚了……我听了特别难受。一周以后,她就在医院走了。”
“有些病人也许只在医院里见了一面,从此你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但可能他们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所以作为医生,要善待每个病人。”章青说。
3.转战新高峰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工作了二十年后,2014年5月,章青转战上海市质子重离子医院放疗科。
质子和重离子技术是放疗中的一种,是国际公认的放疗尖端技术,质子和重离子同属于粒子线,与传统的光子线不同,粒子线可以形成能量布拉格峰,能够在对肿瘤进行集中爆破的同时,减少对正常组织的伤害。
章青的主攻方向是腹盆腔肿瘤、乳腺肿瘤、骨与软组织肿瘤的放疗,其中,前列腺癌是重中之重。
前列腺癌是男性高发的恶性肿瘤,近年来,其发病率呈逐年上升趋势。2017年国家癌症中心最新统计数据显示,前列腺癌发病率位居男性恶性肿瘤第6位,仅次于肠癌和食管癌,严重威胁人们的身体健康。
上海市质子重离子医院自2014年6月14日开始临床试验至今,前列腺癌一直是临床收治的重点病种之一。
在确保质量和安全的前提下,团队逐步开展了质子和重离子治疗局限期前列腺癌、局限进展期前列腺癌及前列腺癌术后辅助/挽救性治疗的临床研究,目前已累计治疗前列腺癌患者250余例。其中绝大部分为接受根治性重离子治疗的局限期前列腺癌(早期)患者。2014年6月至2020年2月期间,团队共收治局限期患者148例。
对于具有术后辅助放射治疗指征,和术后复发的前列腺癌患者,由于前列腺切除后,膀胱移位于前列腺瘤床,而该瘤床又需要进行照射,且需要达到一定的治疗剂量,才能控制肿瘤,因此,极有可能导致膀胱受到高剂量照射,而引发相关毒副作用,甚至因膀胱等正常组织的存在导致照射剂量无法提高,进而影响肿瘤控制。团队在前期剂量研究,及局限期/局限进展期前列腺癌质子重离子治疗的基础上,进一步开展了质子重离子技术针对术后辅助及术后复发前列腺癌患者的治疗,截止2020年2月,共收治患者33例(最大年龄90岁),结果显示, 肿瘤生物效应剂量较常规光子提高,膀胱和肠管受照射剂量下降,随访至今,未观察到2级及以上泌尿系统及胃肠道不良反应。
章青说,医院技术团队通过高精度患者定位和影像验证系统、离子束流门控系统、笔形扫描技术,将患者的病灶精确定位,并像切面包一样,将病灶分割定位成每片约几毫米厚的薄片,然后离子通过同步加速器准确进入病灶,在每一片薄片上精准“爆破”,放疗的发展趋势是精准。
“在很多病人认为,质子重离子放疗是治疗的最后一站,其实,并非所有肿瘤都适合这种方式。衡量治疗的标准,除了质子重离子的适应症,还要看病人本身的身体状态、本人的意愿,还有家庭状况,比如家庭成员态度的分歧、经济状况等等——许多时候,治疗不仅仅是医学的问题,还是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范畴的问题。” 章青这样说。
章青坦言,腹腔肿瘤放射治疗也存在器官移动的难点,比如前列腺癌、宫颈癌,前有膀胱后有肠道,膀胱有大小,肠道又在蠕动——肿瘤位置一直有变动。这些都是影响剂量分布的因素。因此,质子重离子放疗,不仅需要医生具备普放丰富的经验,还要有科学的规范。比如做好肠道准备、膀胱准备,前期调整饮食,尽量减少气体产生,保持肠管是排空的,定时定量喝水,尽量维持膀胱大小,做B超监测等。
“新的技术在不断发展,要学习的东西也很多,必须不停地看文献——学医是一辈子都停不下来的。”章青说完,又急急忙忙去病房,那里有病人等待着她,就像等待着希望。
口述实录唐晔:是什么支撑您在放疗专业一干就是20多年?
章青:其实还是成就感。看到自己治疗过的病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有信心。早年我有一个鼻咽癌的年轻病人,20多岁,颈部长了很大一个淋巴结,放疗后肿瘤完全消退,后来成家立业,至今安然无恙。看见这样的病人,就特别有成就感,就想一直做下去。
唐晔:您秉持的放疗理念是什么?
章青:必须降低并发症,提高生活质量——比如前列腺癌的病人,放疗后常常会有尿路或肠道的并发症,严重的还会有血便、血尿,一定要尽可能控制这些并发症,而且都要做临床研究,让病人获益最大。
近年来,随着前列腺癌诊疗水平的进一步提高,患者的生存时间显著延长。不同的前列腺癌治疗方法,及其伴随的严重不良反应,都会对患者的性生活、泌尿或消化功能带来严重的影响,进而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我们非常关注患者重离子治疗期间及治疗结束后的长期生活质量问题。通过采用IPSS、EPIC生活质量评分表等方式对患者重离子治疗后的生活质量进行评估,结果显示,重离子治疗后2年内,患者的性功能、尿失禁及肠道功能等指标均保持稳定,患者治疗结束会出现短期的尿频尿急症状,大多数病人3个月后即可逐渐恢复至治疗前水平。
重离子治疗对前列腺癌患者长期生活质量的影响非常轻微,能够让患者维持非常好的日常生活及社会活动。
唐晔:您觉得放疗的哪个环节最重要?
章青:每个环节都很重要,但是体位固定和摆位更重要。计划做得再好,位置不好照偏了,可能导致靶区遗漏影响疗效;照射有偏差,对病人还有伤害。
唐晔:做了20多年放疗医生,您的特点与感触是什么呢?
章青:作为一个放疗医生,我恪守精益求精,放疗是一个精细活,不能有瑕疵。有人说我总是吹毛求疵,我也认了(笑),比如剂量的覆盖、安全边界这些,病人稍微倾斜一下,靶区剂量就会有影响,差1毫米我也不会放过,必须改计划,最多的改过五六次,我觉得没什么好讨论的,医生是良心工程,一条人命在手上,这就是责任,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病人,我回到家里,躺下能睡着觉(笑)。
至于感触,一是成就感,病人开开心心出院了,过了很长时间还能接到他的信息,很开心;二是学习能力很重要,放疗技术和设备不断更新,新的治疗方案不断更新迭代,没有良好的学习习惯和学习态度是不行的,不进则退。事实上,一个放疗医生,首先必须是肿瘤科医生,肿瘤是综合治疗,要评估哪些治疗有用,在什么时间节点做治疗最有利,这些都要不断学习的。
唐晔:跟病人沟通,您通常会怎样?
章青:安慰病人,让他们放宽心,让他们相信医生肯定会尽力救治。有病人说在其他地方看病一两分钟就结束了,心里不踏实,觉得没看过病一样,我这里沟通的时间比较长,解释透彻,给患者信心;有些不适合质子重离子治疗的病人,也会给出自己的专业建议;甚至有时候面对只能姑息治疗的病人,也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不管怎样,减少一些焦虑,对病情也有好处。
唐晔:您还有自己的时间吗?
章青:工作占了大量的时间,如果事情没做完肯定是不能下班了,我画靶区的时候是最专注的,根本不在意下班了没有。医院对科研也有要求,要讲课,做PPT,检索文献,忙完工作,还有家庭孩子,自己的时间比较少。在家放松的时候,陪陪爱宠,看看电视,把自己从工作上暂时抽离出来。
唐晔:如果重新来一遍,您还是会选择这条从医之路吗?
章青:是的,我还会选择做医生,但专业可能就不同了,也许我能成为一位医术精湛的中医内科医生。我和其他放疗医生不同的是,我西医中医都学过,在病人的处理上有时候我还是会用一点祖国医学的知识,比如病人的白细胞上不来、水肿,我会建议病人用中医进行调理,每种治疗方法各有特点,互相取长补短。
唐晔:您认为医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您对生命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章青:医学的核心价值,就是解决病人的实际问题,提高病人的生活质量,不管他们还能活多长时间。
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是需要呵护的;生命不仅指“活着”,而且要有“质量”地活着。作为肿瘤医师,就要尽一切可能守卫病人的生命,使患者有质量地生活。
采访/唐晔 编辑/玉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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