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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集体意识的一部分,接吻则很可能是体验集体意识的方式
【编者按】
伴随着吻的历史,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语言人类学教授马塞尔·达内西串联起西方神话、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爱情故事,讲述了爱的禁忌、渴望与惨烈,并且引用了历史上多位理论家的解读。“爱情是集体意识的一部分,接吻则很可能是体验集体意识的方式”就来自社会学奠基人之一涂尔干的分析。下文由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发自《吻的历史》。
爱情神话
许多吻的命名都和神话或哲学思想有关,例如没有肉体关系的情人在脸颊上的吻被称为柏拉图式的吻。这样的命名有些奇妙,因为它并不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提出的,且相当讽刺的是,柏拉图其实把性欲视为精神恋爱的基础。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用“柏拉图式爱情”来形容“让人们准备好接受神爱的一种爱情”。
颈上的吻也被称为“吸血鬼式的吻”,是一种热情且肉欲的吻咬。它可能是和神话关系最密切的一种吻,吸血鬼的神话早已在通俗故事中根深蒂固。
电影《暮光之城》剧照几年前,《时尚》杂志报道吸血鬼式的吻被女性票选为最带情色意味的吻,但并没有解释其中的原因,这很明显和德古拉的传奇有关。据我们所知,是布莱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97年以德古拉为名的小说,让这个传奇进入了现代世界。德古拉的形象与他所处的时代——浪漫后期完美配合,挑战权威,散发热情及性的力量,同时复苏了如同神话般对不朽的探寻。即便没有确实的证据,人们也可能从古代开始就相信吸血鬼的存在。但要等到18世纪的东欧,吸血鬼的议题才浮上台面,因为当时的人们相信那是种真实的生理状态。许多人认为吸血鬼夜晚时会被强烈的性欲唤醒,并在他们黑暗的斗篷下得到满足。让吸血鬼真正死亡的唯一方式是用木桩刺穿他的心脏。斯托克的灵感便是来自上述的传说,但奇怪的是,他笔下的吸血鬼在白天出没,而且没有穿着斗篷。斗篷是在1931年由贝拉·路高西(Bela Lugosi)主演、改编自1927年舞台剧的电影《德古拉》(Dracula)之后才加入吸血鬼的神话中。1943年,由小朗·钱尼(Lon Chaney Jr.)主演的《德古拉之子》(Son of Dracula)进一步把“阳光能杀死吸血鬼”的想法加进了神话。在20世纪,流行小说逐渐把德古拉变成一位温文、俊俏、有魅力、危险又相当迷人的贵族。他在女性脖子上的吻带有性的意味,《时尚》杂志的调查结果如此暗示着。德古拉是否就像传说中的情圣唐璜(Don Juan)一样,是人们无意识地将虚构人物理想化的结果?吸血鬼至少在前几个世纪都被女性视为对自身(或引申到社会秩序上)有危险、必须敬而远之、唯恐变成对性爱贪得无厌的生物,如何能成为一位充满性魅力的秘密情人?琳达·松塔格(Linda Sonntag)这么认为:
性欲、恐惧、鲜血和死亡的有力结合将种种认知送入潜意识,亲吻和咬的动作都带有性的意味。他在夜晚来到做着梦的纯真少女身旁,诱奸她们,让她们流着血,少女于是成为性欲高涨的狂暴生物。在白天,她们依然纯真而无精打采,但到了晚上她们就会变成纵欲的妖女,需要以情色的吻咬维持生命。
德古拉是打破禁忌的象征,他挑战权威和道德上的束缚。歌德(Goethe)和柯勒律治(Coleridge)等诗人注意到这样的象征,把吸血鬼的神话做进一步的发挥,分别在1797年和1800年创作了《科林斯的新娘》(The Bride of Corinth)和《克里斯特贝尔》(Christabel),女吸血鬼在小说史上初次登场。这些作家拓展了叙事,赋予女性公开表达情欲的权利,同时发掘吻的出现所带来的女性解放的次文本。在1872年,雪利登·拉·芬努(Sheridan Le Fanu)在他的小说《卡米拉》(Camilla)中创造了首位女同性恋吸血鬼。这部小说成为几部电影的灵感来源,罗杰·瓦迪姆(Roger Vadim)1962年的《血与玫瑰》(Mourir de Plaisir)就是其中之一。不管相信吸血鬼存在的象征意义为何,这种思维无疑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也为今天的人们带来不少饶富兴味的故事。
例如《暮光之城》(Twilight)系列电影或《吸血鬼猎人巴菲》(Buffy the Vampire Slayer)、《真爱如血》(True Blood)等电视剧,都代表流行文化的崭新动向,并带着一丝迎合女性需求的意味。如同格雷戈里·L.雷斯(Gregory L. Reece)所写,吸血鬼信仰完美刻画了我们在人际关系中探寻的事物:
就此看来,我们都是“真实的吸血鬼”。我们必须随时找寻能量,以及生命和希望的泉源。为了活着,我们必须创造关系,与愿意给予或接受的人产生关系。而就像吸血鬼一样,太阳一升起,我们会随即化成灰烬。就像吸血鬼一样,如果没有生命中的必需品,我们就会腐烂脱皮,鼻子开始松脱,溢满腐败的气体而肿胀,最后成为自己血滩上的一具浮尸。
吸血鬼的神话也和月亮的象征及狼人关系密切。吸血鬼的故事也许能往前追溯到更古老的神话传说。在希腊神话里,邪恶的统治者吕卡翁(Lycaon)意图杀害宙斯,但他没有得逞。宙斯于是把他变成狼人,狼人从此便在许多故事中出现。在其他的故事里,人们用穿狼皮、喝狼脚印中的积水或在身上涂抹“魔法药膏”的方式变成狼人。此外,他们也可能被其他人的魔法变成狼人。在大部分的故事里,狼人都想吃人,而不只是在脖子上亲一下而已。这类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小红帽》了,在最初的版本中,那位小女孩没能在大野狼的袭击下逃过一劫。当然,她在后来的“修订版”中都安然无恙。故事中遭受狼人威胁的人们用了几种方式来让他们恢复人形,包括呼叫狼人的本名、在他额头上敲三下、摆出十字架的手势等。
肉体和精神间的途径
浪漫的吻自从出现以来,就象征着精神和肉体之间的途径。这个主题在中世纪的宫廷爱情故事中随处可见,这些爱情故事成为第一批真实的例子,能够代表新兴且日益茁壮的大众文学——一种书写一般人恋爱及失恋、将爱情视为理想的文学。这些作品中的吻别具意义,让男女主角“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不论写实与否,这样的理想成为后续浪漫叙事的次文本,让男人和女人成为大众想象中的王子和公主。19世纪,在格林兄弟(Brothers Grimm)写的童话《玫瑰公主》(Briar Rose)中,王子的吻唤醒了整个王国,男女主角从此共度幸福快乐的一生。这个生动的“王子亲吻睡美人”的故事由宫廷爱情叙事衍生而来。故事中的女主角惊为天人,让王子不禁时时刻刻都凝视着,他弯下腰给了她一个吻。就在这一刻,她睁开了眼睛对王子微笑。他们携手同行,整个世界又重新开始转动。这类叙事中最具代表性、最著名的版本就是《睡美人》的故事了。
《睡美人》的故事可能脱胎自北欧神话中的《沃尔松格传》(Volsunga Saga),里面的布伦希尔德(Brynhild)或许是睡美人在神话中的原型,她被塑造成一位强壮而任性的女武神(Valkyrie)。布伦希尔德在刺伤手指后陷入长眠的诅咒,她的父亲将她置于火圈之中。一位屠龙英雄西格德(Sigurd)把沾满龙血的双手放到自己的口中,唤醒了布伦希尔德,他为她戴上了戒指。但后来西格德抛弃了她,娶了其他人。身为一位刚毅如铁的女性,布伦希尔德决定报复背信的西格德,便将他杀害。但在他的葬礼上,布伦希尔德才发觉西格德的死并没有削减自己对他的爱,于是投入燃烧他遗体的柴堆中,希望能在死后与他重聚。
动画片《睡美人》在中亚苏美尔人的版本莉莉斯(Lilith)传说中,吻扮演了不同但却类似的角色——它导致了死亡。在苏美尔人的眼中,莉莉斯不只是生育和动物的女神,也是位女巫般的人物。故事从莉莉斯唾弃一位执拗的王子的求爱开始——那位王子企图杀害莉莉斯身边所有的动物,好让她全心全意地献身于他一人。但他的行为反而让莉莉斯为死去的动物哭泣,并和幸存下来的动物结为好友。为了激怒那位王子,她和一条蛇性交,产下了有六只手臂和一条蛇尾巴的孩子。这个“小孩”随后日日夜夜与王子战斗,双方都未能从这场恶斗中获胜。于是莉莉斯不断与蛇性交,生下216个混种的后代。王子仓皇逃离,誓言报复。
害怕的莉莉斯把自己变成一只鸟,让人们和动物坐在背上,离开了原本的土地。他们来到一处干地,人们建起了莉莉斯的雕像来表示对她的崇敬,还筑起丰饶的果园,用石头造了许许多多的塔和建筑,变得越来越富有。他们富足的事很快传开,那位王子也听到了,派出他的使者去一探究竟,看看统治那片土地的神秘女性是谁。王子接着派遣军队,意图征服那里的人民,莉莉斯半人半蛇的孩子们和军队交战,摧毁了整支军队。王子发现统治者是莉莉斯后,伪装成女人前去她的寺庙。莉莉斯看穿了王子的伪装,招来36位壮士来保护她,同时命令宰杀36头野兽,意图举行一场盛宴好让王子落入她的圈套。各地的人民都来了,王子也再次伪装成女人,如她预期的那样大驾光临。莉莉斯以贵宾之礼欢迎他,并令“他”嫁给她唤来的36位壮士的其中之一,否则就得被处死。王子这才知道自己被设计了,他怒不可遏,扯下伪装大吼:“你为何要逼我跟这男人结婚?”她回答:“因为你永远不可能跟我结婚。”王子于是歇斯底里地表明爱意,宣称如果她不答应自己的要求,就要割喉自杀。对这场游戏早已厌倦不堪的莉莉斯对王子感到有些惋惜,开口说道:“我答应给你一个吻。”走投无路的王子接受了这个吻,他狂喜到无法自拔,当场死去。
这个吻的意义和两人接吻的方式在故事中没有言明。即便没有上述的细节,这个吻显然和黑寡妇蜘蛛的吻一样,是致命的,而非真爱之吻。
有许多间接的逸事证据能证明,宫廷爱情传统让女性从以宗教为归依的求爱规范中解放出来。公元1228年,苏格兰的女性首先取得求婚权,欧洲其他地区的女性也逐渐取得这项合法权益。到了19世纪早期,自由恋爱取代了由他人撮合的求爱方式,成为多数社会阶级中结婚的首要条件。若一位男士对某位年轻女士感兴趣,他可以直接上前攀谈,即便人们仍认为要经过一段时间后,两人再出双入对比较恰当。一方面,吻改变了社会秩序,让人们在新的秩序中崇敬爱情。浪漫的吻也带来了现代西方世界的性革命。这场革命的影响无处不在,让电视节目和各类电影都能公开谈论女性性欲而不必刻意掩藏。另一方面,吻也改变了女性的爱情,让它不再是件可耻的事,也让它改变了这个世界。与吻相关或由吻衍生而来的仪式是浪漫爱情和性欲的结合,它们同时展现了精神(神圣)和性欲(世俗)两种层面。弗洛伊德把爱情中的肉欲行为和人类的生之本能(本我)(Id)连接起来,并以希腊爱欲之神厄洛斯(Eros)命名。荣格(Jung)则认为爱欲和一种他称为阿尼玛(anima)且带阴柔特质的原型有关,和阳刚理性的原型逻各斯(Logos)相对。荣格将爱欲视为阴柔原型的概念详述如下:
女性的心理奠基于Eros(爱神)的原型,它是至高无上的束缚者或松绑者,而从古至今统御男人的原型则是Logos(理神)。Eros的概念用现代的词汇来讲就是“心理关系性”,Logos则是“客观利益”。
阿迦坡(Agape)指的是“神爱”。吻源自宫廷爱情传统,并受到前述“新骑士守则”的巩固,让爱欲和神爱得以结合。浪漫的吻根植于一种“结合的需要”,包括男性与女性、精神与肉体间的结合。浪漫的吻也解开了Logos在中世纪世界中制造的束缚,它让爱情成为一种隐私,是小两口之间的事,无须在社会上被承认。弗里霍夫(Frijhoff)曾提道:“就算在公共场合进行,亲吻和拥抱仍是个人的行为,因此与公共领域毫不相干。”吻也让性更为亲密、更具意义,赋予了它精神意义。
电影《烈火情人》剧照在今天,吻已经成为一种“符码”(object-sign),如同迷信般被人们崇敬着,这可以说是“接吻世界纪录”存在的原因。例如在2001年12月5日的纽约市,露易莎·阿尔莫多瓦(Louisa Almedovar)和瑞奇·兰利(Rich Langley)连续接吻30小时59分27秒,是有记录以来时间最长的吻之一。直到2007年9月1日的波斯尼亚(Bosnia),有6980对情侣同时接吻10秒钟,创下了另一项纪录,但这道锋芒很快便黯然失色。2009年的情人节当天,有39987人在新墨西哥州集合,随着Besame Mucho即《深深吻我》的旋律接吻10秒钟,这首经典情歌不断诉说着吻的力量。截至今天,时间最长的吻发生在2010年9月,美国学生马特·戴利(Matt Daley)和鲍比·坎希罗(Bobby Canciello)连续接吻33小时,希望借此提升大众对同性恋权利的意识。值得一提的是,脸书上有个专门记录法式接吻纪录的网页,每隔几个月,法国的幸福学院(Institut Bonheur)就会在世界各地的城市举办法式接吻竞赛,并把结果记录在脸书专页上。此外在数十年前,英国开始把每年的7月6日定为“国家接吻日”。今天这个节日已被联合国采纳,并升格为“国际接吻日”。
把吻和自由恋爱联系起来的讨论过程使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浮上台面:“爱情是什么?”我们通过神话给了它各种各样的化身——厄洛斯(Eros)、阿迦坡(Agape)、普赛克(Psyche)、丘比特(Cupid)等,但它似乎排斥了所有合乎逻辑的定义。因此爱情首先出现在诗歌中,而非借由其他文体表达出来。埃米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提出了一个结论:如情绪般的事物只能通过头脑中的神话人物来理解,它们是人类“集体意识”的表达,让我们结合在一起:
集体意识是精神生活最高层次的形式,因为它是意识中的意识。它是不属于且超越任何个人及地区的偶然事件,因此能看见事物的本质和永恒不变的一面,并使其具体化,成为能够传达的概念......集体意识本身就能为头脑装配一些模型,这些模型能够套用在一切事物上,让人类能够想到它们。
爱情就是集体意识的一部分,而接吻很可能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体验集体意识的方式。乔治·巴塔耶(George Bataille)在1957年时也接受此种可能性,并认为性欲和爱情之间存在着断层,吻填补了这道断层。尼拉普(Nyrop)和哈维(Harvey)在1901年撰写的《接吻的历史》(The Kiss and Its History),首度发现吻可能是表达深层情绪的一种方式。
很明显,吻能告诉我们的远远超越显而易见的表象。它最初是种颠覆行为,受到宗教权威的谴责,柯申鲍姆解释了其中的原因:“害怕接吻会导致其他肉体上的罪行是很合理的。”但没人能阻止它四处蔓延。1499年,荷兰的人文主义哲学家伊拉斯谟(Erasmus)在他到英国各地旅游的回程路上写道:“吻是一种无法遏止的‘时尚’。”这位大哲学家明显在旅途中体会了吻的甜美,提笔写下:“你一旦尝过那些吻有多香多甜,就一定会想当一个旅行者,不是像梭伦(Solon)一样只去10年,而应是一辈子。”
《吻的历史》,[加]马塞尔·达内西/著 陈湘阳/译,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2018年11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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