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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完结的《清平乐》,苏轼和载入史册的那一届科考终于亮相
吴钩 文学报
嘉祐二年(1057)的科举考试,苏轼、苏辙正式亮相,双双中举。电视剧《清平乐》演到60集,很多观众苦等已久的苏东坡终于出场!
苏东坡文章写得太好,欧阳修误认为是自己学生曾巩的大作,为避嫌而压为第二的传奇故事。苏东坡中进士后有谢座师欧阳修书,欧阳老师盛赞“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成语“出人头地”便由此而来。
意犹未尽的观众,却还剩9集的进度便要结束观看这部剧了,纷纷遗憾留给苏东坡的戏份如此之少。这再次让人想起开播之时,观众送给宋仁宗的一个外号,“巨星制造机”。
文人辈出背后的原因在哪?
在《宋仁宗:共治时代》一书中,作者、宋史学者吴钩认为,宋仁宗开创了一个君臣共治的时代,真正做到了皇帝与士大夫臣工共治天下。宋朝为何取得如此高的文化、科技成就?仁宗朝42年当中,为何出现了那么多大人物?吴钩认为就在于宋朝有一套较为先进的政治运作机制。在这套机制之下,皇帝负责任命政府主要的执政大臣,由执政大臣主导帝国大小事务,并设置独立的台谏系统严密监督政府人员。这套体制具有明显的分权制衡的特点,既保证了宋朝可以选举出最优秀的宰辅人才,同时又能保证臣工真的做到各司其职。而这套中古时代较为先进的政治体制的真正缔造者,乃是宋仁宗。从这点看,他的功劳不比开国的太祖、太宗小。许多观众看这部剧仅仅关心其中的朝堂戏,尤其是当欧阳修、苏轼、苏辙等一众文人进入历史舞台的时候。苏氏兄弟中,苏辙的光芒一直被苏轼遮蔽着,但相传宋仁宗看了二苏的殿试文章,退而喜曰 :“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 之后,苏轼政途坎坷,苏辙逐渐当上了副宰相, 元祐更化之政,苏辙更是主导者之一。
当时的殿试文章里,苏辙意气风发,文章里直言批评,引起很大争议,不止是仁宗,大臣们也被他骂了一通。最后的最后,宋仁宗还是录用了苏辙,并给了他四等成绩,大家很吃惊。仁宗解释说,我本来就是要筛选敢于直言的人才,现在要是因为人家直言生了气,那才没面子呢,让天下人该怎么说我呀。
今天夜读,进入历史现场,一代文人在此崛起,值得写入中国千年科举历史的一届考试开始了。
电视剧《清平乐》里的宋仁宗嘉祐二年正月,万物生发的初春时节,仁宗任命翰林学士欧阳修为权知贡举,翰林学士王珪、龙图阁直学士梅挚、知制诰韩绛、集贤殿修撰范镇并权同知贡举,馆阁校勘梅尧臣为点检试卷官,主持当年的科举礼部试(省试)。
这是值得写入中国千年科举历史的一届考试,从这届考试开始,流行于仁宗朝历年科场的“太学体”文风终于被欧阳修淘汰掉。
br/>欧阳修绘像(左)及电视剧《清平乐》中的欧阳修“太学体”是庆历四年朝廷创建太学之后风行一时的科场词赋、策论文体,其特点宋人多有总结:“务为险怪之语”,“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以新奇相尚,文体大坏”。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讲人话,犹如时下某些学者以艰涩、怪谲文风写出来的所谓“学术论文”。
“太学体”的兴起与国子监直讲石介的倡导有密切关系,石介看不惯仁宗朝初期流行的华丽文体,在太学讲课时,便有意识引导太学生写文章时使用冷峻、佶屈的文辞,“因其所好尚,而遂成风”。
欧阳修崇尚平实、说人话的古文,很不喜欢“太学体”,所以,借着担任嘉祐二年贡举主考官的机会,对“太学体”文风“痛加裁抑”,评卷时候,但凡用“太学体”写的词赋、策论,都给予极低的评分,将擅长写“太学体”文章的考生“黜之几尽”。
到了放榜时,人们发现“时所推誉,皆不在选”,那些“太学体”文章写得得心应手、大家都以为必高中无疑的太学生,几乎都落榜。
落榜的太学生非常愤怒,等欧阳修上朝时,将他围堵在路上,“群聚诋斥之”,开道的街司逻吏都无法制止。不知哪一位考生还写了一篇《祭欧阳修文》,投入欧阳修家中,由于是匿名文章,官府也无从追究责任。
当时北宋流行“太学体”和“西昆体”文风,即为早期的八股文章在落榜诸生中,有一个叫刘几的太学生,深得石介“太学体”之真传,写文章好为“怪崄之语”,平日测试,都得第一名,众学生“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修听说过刘几的名字,对他的文风很不以为然。这次评卷,他看到一名考生的论文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欧阳修说:“此必刘几也。”提起朱笔,在卷面上大笔一抹,大批“纰缪”。
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宋朝的科举考试已实行“封弥制”与“誊录制”。誊录,指考生交上来的答卷全部由专门的书吏用红笔抄录成副本,然后将副本送考官进行评卷;封弥,指送给考官评分的答卷,卷首上的考生姓名、年甲、乡贯等个人信息都密封,代之以字号。这样,考官在评卷时,并不知道哪一份答卷出自哪一位考生之手,不容易徇私。欧阳修讨厌刘几的文风,但他也不能确定哪一份答卷是刘几的,只能根据文章的风格、水平作出取舍。
那一次欧阳修没有看走眼,拆封放榜时,那篇被他大批“纰缪”的“太学体”论文,果真是刘几的文章,刘几自然名落孙山。
不过,刘几也是一个才子,自嘉祐二年落榜后,更名刘辉,改攻古文,自是文风大变。嘉祐四年,刘辉再参加贡举礼部试,顺利中榜,进入殿试,殿试考官还是欧阳修。欧阳修阅卷时,看到一位进士的《尧舜性仁赋》,义理、辞章俱佳,忍不住击节叹赏,擢为第一人,及唱名,发现这位进士原来叫刘辉。有认识刘辉的人告诉欧阳修:“此刘几也,易名矣。”欧阳修“愕然久之”。
后世一些学者相信,那首给欧阳修惹来官司之祸的艳词《望江南》正是刘辉所作,故意托欧阳修之名,意在败坏欧阳修名声,以报复欧阳修。但也有人提出异议:“世传辉既黜于欧阳公,怨愤造谤,为猥亵之词。今观杨杰志辉墓,称其祖母死,虽有诸叔,援古谊以适孙解官承重,又尝买田数百亩,以聚其族而饷给之。盖笃厚之士也。肯以一试之淹,而为此薄之事哉?”刘辉品行很好,曾乞解官为祖母服孝,购良田赡养贫困族人,这么一个厚道的人会诬陷欧阳修吗?不管刘辉是不是对欧阳修心存芥蒂,也不管嘉祐二年落榜的考生是不是服气,风靡一时的“太学体”经欧阳修力挫,不再独领风骚,诸生文风自此大变。
在嘉祐二年礼部试策论答卷中,有一篇文风与“太学体”大异其趣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引起了点检试卷官梅尧臣的注意。梅尧臣负责第一轮阅卷,对考生答卷作出初步的筛选,然后将入围的答卷交给其他考官作第二轮阅卷。梅尧臣十分赞赏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便把文章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
嘉祐二年正月,苏轼、苏辙登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论点,如果翻译成现代话语,大约就是“论疑罪从无”。文中提到一个典故:“《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文章的辞章、立意都让欧阳修拍案叫绝,只是欧阳修对文中“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的说法,却不知出自何典,问梅尧臣:“此出何书?”梅尧臣说:“何须出处!”
欧阳修以为自己一时想不起出处而已,有意将这篇文章列为第一等。不过,欧阳修又有点怀疑此文可能出自门人曾巩之手,若将门人文章评为第一,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欧阳修考虑再三,将那篇论文列为第二名。
乃至拆封放榜,欧阳修才知道《刑赏忠厚之至论》的作者并不是曾巩,而是一位来自四川眉州的年轻举子,叫作苏轼,虚龄二十二岁。欧阳修对梅尧臣说:“此郎必有所据,更恨吾辈不能记耳。”放榜之后,高中的考生照例要入谢主考官。入谢时,欧阳修便问苏轼,“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此见何书?”苏轼说:“事在《三国志·孔融传》注。”
欧阳修回去翻阅《三国志·孔融传》,却一无所得。他日,又问苏轼。苏轼说:“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对苏轼的杜撰典故及解释,欧阳修叹服:“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苏轼参加的嘉祐二年进士科礼部试,一共考四场:第一场试诗赋,第二场试论,第三场试策,第四场试经义。试诗赋即考生根据给定的题目与韵脚现场创作若干首诗赋;试论类似于命题作文,按题目写一篇短论;试策,即出题者就时务提出若干具体问题,让考生发表见解;试经义则是出题者从儒家经书中截取一句话,请考生阐述其蕴含的义理。
苏轼在第一场考试中,所作诗赋被评为不合格,第二场试论得第二(《刑赏忠厚之至论》即应试的短论),第三场试策成绩未详,第四场试经义得第一。综合四场成绩,顺利登科,获得进入殿试的资格。如果不是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得到欧阳修与梅尧臣的赏识,苏轼很可能会在嘉祐二年落第。如果落第,他的人生命运又将改写。
与苏轼一起出线的进士科考生一共有三百七十三人,他们随后又参加了殿试。嘉祐二年三月初五,仁宗御崇政殿,亲试礼部奏名进士。所谓“天子亲试”,其实也是象征性的,因为具体评卷的人还是充任考官的士大夫。
三月十一日,殿试唱名放榜,共有三百八十八名进士及第,比礼部试登科进士多了十五人,这十五人是特奏名进士。特奏名,指屡次参加礼部试不中的考生,另造册上奏,特许附试,属于照顾性质。也是从这一届科举开始,宋朝确立了“殿试不落黜”的原则,即凡获得参加殿试资格的进士,原则上都不予落黜,都赐予出身。殿试仅仅是评定名次而已。
嘉祐二年的进士科状元叫章衡,名气不大,但同榜进士中却诞生了多位未来的政治—文化精英,如:苏轼、苏辙兄弟,与苏家兄弟同列“唐宋八大家”的曾巩,文武双全的王韶,理学家张载、吕大钧,未来熙丰变法的骨干吕惠卿、邓绾、张璪、林希、曾布、蒋之奇,保守派名臣朱光庭、梁焘,等等。熙丰变法的另一员骨干章惇,是状元章衡之叔,也参加了嘉祐二年进士科考试,但因名次在侄儿章衡之下,深以为耻,放弃殿试成绩,“委敕而出”,两年后,即嘉祐四年,再参加礼部试,高中甲科。可以说,嘉祐二年贡举,群星闪耀,照亮北宋半个世纪的星空。
中国自隋唐始实行科举取士,至清末废除科举制,历时一千余年,论取士之盛,没有一届科举考试可与嘉祐二年贡举相比拟。嘉祐二年贡举之所以能遴选出这么多杰出的才俊,除了知贡举欧阳修有伯乐之功,也应归功于范仲淹昔日推行的庆历新政。新政中的一项举措为“精贡举”,含教育振兴与改革、科举考试改革两个部分,其中的科举考试改革在庆历五年叫停:“礼部贡院进士所试诗赋,诸科所对经义,并如旧制考校”,但教育振兴计划却坚持了下来,朝廷在国子监设太学,又在地方州县遍设官学,史称“庆历兴学”。从庆历兴学至嘉祐二年,已有十余年时间,苏轼、苏辙、曾巩、王韶、张载等嘉祐二年进士,正是在这十余年间接受的教育。
(《宋仁宗:共治时代》吴钩/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4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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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即将完结的《清平乐》,苏轼和载入史册的那一届科考终于亮相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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