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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隐士”卒姆托:首次走入城市的大型博物馆项目争议不断
瑞士建筑师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 ,生于1943年)是2009年普利兹克奖得主,当时评委会称赞“他的作品能够远离一时的流行与喧嚣”。他以建筑材料的质感闻名,其项目注重感官体验,多建于欧洲乡野,卒姆托也因此被称为建筑师中的“隐士”。然而,当他“走入城市”,却遇到了争议——由他设计的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新馆从七年前方案公布以来一直饱受批评。
近日,博物馆选择在疫情隔离期间对旧楼进行拆除,再度引发民众不满。澎湃新闻获悉,刚刚获得今年普利策新闻奖的洛杉矶记者克里斯托弗·奈特此前对于博物馆设计的诸多评论文章再次引起关注。在诸多的反对声中,针对卒姆托对艺术品与博物馆的“错误认知”、设计与该建筑所处场地的公共空间特征之间的“错位”以及博物馆方对于民声的无视成为了争议焦点。
彼得·卒姆托洛杉矶郡立艺术博物馆(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简称LACMA)由威廉·佩雷拉(William Pereira)设计,1965年完工并对外开放,这一设计以水面为核心,主体建筑环绕水面布置。水池的喷泉在一定程度上屏蔽了马路交通的嘈杂声,并将博物馆与马路的活动区分开来。当时有评论家称之为“粼粼水池上闪闪发光的白色岛屿。”然而,因为池内的高度易燃气体,这个设计一度引起非议。直到1974年时,博物馆相关部门将水池填成实地面,在上面设立一座雕塑公园。1986年,哈代·霍尔兹曼·普菲弗建筑事物所(Hardy Holzman Pfeiffer Associates)又对博物馆进行了扩建。
1965年的LACMALACMA为洛杉矶注入了文化活力,其他艺术机构紧随其后,在威尔希尔大道落脚,其中包括体现洛杉矶城市身份的彼得森汽车博物馆(Petersen Automotive Museum)以及藏有末次冰期(Last glacial period)动物骨骸与化石的拉布雷亚沥青坑博物馆(La Brea Tar Pits)等等,风格各异的博物馆让这里变成了“博物馆大道”。
由于“年久失修”,2001年,LACMA宣布举办博物馆建筑修建竞赛,要求完善馆内气候控制系统,并对破漏的屋顶进行修补。修建计划几经挫折,最终因资金不足而告终。不过,这一过程似乎催生了彻底的重建。2013年,博物馆董事会通过了建筑师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的设计方案,根据该方案,为了提升博物馆的动线与功能,并与周围环境更好地相连,四座老化的建筑将被拆除。新馆建筑的沙色体量形态蜿蜒,主要展览层跨越威尔希尔大道上方,项目包括新的室外景观广场、公共规划、教育空间、雕塑花园、博物馆大楼、博物馆西区和现有的汉考克公园,及其周围的原生和耐旱植被。主画廊将从地面抬高约20 到30英尺,下面有8个展馆,其中包含了艺术展示空间、零售、餐馆和剧院以及公共设施。相较于堡垒般的传统博物馆,新建筑在设计上强调水平与透明,让整个建筑从不同角度看上去更加开放与亲和。
卒姆托设计的新馆渲染图LACMA希望该项目能够成为创造就业机会的重要来源,将有多达4000人参与建设。这座新建筑有望成为洛杉矶恢复活力的一个有力而明显的信号。另一方面,新馆的筹款之路仍然艰辛,博物馆的筹款目标不断降低,方案也随之调整,直到今年1月,LACMA宣布筹到6.5亿美元,实现目标,项目即将动工。另一方面,卒姆托的设计本身也一直存在争议。作为一名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卒姆托凭借他对于建筑质量克制的追求以及对于材料的敏感而获得了众多追随者。但是在LACMA项目上,一些人指出,面对如此大规模的项目,他的优点或许会变成缺点,何况卒姆托此前从未在美国设计过任何公共建筑。
最近,围绕卒姆托与LACMA的争议再度爆发:其一是因为LACMA在疫情隔离期间开始进行拆除工作,而洛杉矶人民既没有对于这一决定的发言权,如今也无法见证这一过程,这令不少人感到惋惜甚至愤怒,“LACMA的一半将被夷平……而我们将面对的是博物馆模糊的未来,正如现在围绕着沟渠的施工棚,沥青正从那里渗出。”其二,最近公布的普利策新闻奖得主中,有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弗·奈特(Christopher Knight)的《洛杉矶时报》的记者,在他的获奖文章中,针对卒姆托设计与观点的批判占了大半。以《致卒姆托的一封公开信》为例,在这封信中,奈特批评卒姆托将一家百科全书式艺术博物馆描述为“无家可归的艺术品的庇护所”,认为他对于艺术品文脉的理解错误,指责他妄想用建筑来弥补文脉,而事实上,弥补文脉的工作应落在“睿智的博物馆策展人”身上。
正在拆除中的LACMA“建筑无法弥补文脉的缺失”
在奈特看来,“美妙的光、有氛围的空间、精美的建造工艺”是卒姆托建筑设计中的重要元素,但是它们“无法抵消一个已经消亡的世界的破裂”,“那是一千年前中国的一只鹦鹉形粗陶大口壶;或是18世纪斯里兰卡的一尊面容安详的释迦牟尼象牙浮雕像;或是一场现代革命兴起时迭戈·里维拉 (Diego Rivera) 绘制的祭坛,展现了墨西哥原住民坚韧不拔的品格。”
卒姆托设计的新馆渲染图去年,卒姆托在接受《新苏黎世报》采访时表示,“这是一座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135,000件艺术品偶然地聚集在此:包括家具、服装、石雕。可以说:在此汇集之物都截然不同。”卒姆托表示,他和馆长迈克尔·高文(Michael Goven)讲关注那些应该被并置的艺术品,并且不断地重新布置展品。这样的观点在奈特眼中是完全无法接受的,因为“这种说法侮辱了五十多年来无数LACMA的专家、赞助人和志愿者们远见卓识、深思熟虑的付出,他们的工作试图理解丰富多元的全球艺术。”他以爱德华·卡特与汉娜·卡特 (Edward and Hannah Carter) 藏品系列为例,该系列中的三十多幅17世纪荷兰的绘画由LACMA的荣誉策展人J·帕特里斯·米兰达 (J.Patrice Marandel)在职期间收购,包含了描绘特定时间与地点的静物、风景、海景、城市景观和教堂室内场景的一流作品。
《冰冻运河上的冬天景象》 亨利克·阿维坎普 LACMA收藏自爱德华·卡特与汉娜·卡特奈特在《公开信》中写道,卒姆托在漫长的设计过程中几乎不愿与洛杉矶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员见面,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请允许我借用诗人约翰·多恩 (John Donne) 的诗句——任何绘画、雕塑、服装或礼器都不是一座孤岛,并不只顾它自己。每件艺术品都是‘大陆的一个片段,主体的一个部分’。敏锐地挑选并精巧地布置展品,让他们彼此自由地对话,引申出原本不可见的含义,这样才能发现或建立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脉。”
另一方面,奈特认为卒姆托对于百科全书式博物馆藏品重新编排的企图基于错误的出发点,卒姆托“有意创造这样空间网络,使藏品之间有可能形成属于个人的、自由而直观的通廊。”这样的体验需要在整个博物馆漫步,而事实上,“想想世界上任何其他百科全书式博物馆。只有游客才会试图一口气看完整个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您的想法显然受到旅游业的影响,将洛杉矶的本地居民以及经常光顾的爱好者们都被排除在外。”奈特写道。
乔治·德·拉图尔 《灯前的抹大拉》 阿曼森基金会捐赠围绕文脉与馆藏,奈特对于卒姆托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在过去的近60年里,美国阿曼森基金会(Ahmanson Foundation)陆续向博物馆捐赠了114件绘画作品和15件雕塑作品,总价值超过1.3亿美元,这其中包括拉图尔(la Tour)、伦勃朗(Rembrandt)、夏尔丹(Chardin)、贝尔尼尼(Bernini)、韦罗内塞(Veronese)、提香(Titian)、贝里尼(Bellini)和阿维坎普(Avercamp)等艺术家的作品。一直以来,其购置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可以在博物馆画廊中看到。然而,在卒姆托的设计的新馆中,用于展示基金会捐赠作品的空间被缩减。最终,在今年3月,基金会宣布停止对LACMA的捐赠。“我感到失望,因为新建筑丝毫不考虑未来发展,为我们的藏品带来了诸多限制。”基金会方面说道。
与建筑场地的“割裂”
对于卒姆托的批评并未止于他对博物馆认知的不足。建筑师陆少波表示,“卒姆托的方案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与该建筑所处场地的公共空间特征的错位。”
艺术博物馆所处的汉考克公园始建于1920年代,周边的社区以低密度的居住和大量公共设施著称,建筑风格以古典风格居多,艺术博物馆旧馆的现代哥特风格就是为配合社区氛围而设计。同时,三个互相独立的建筑体量布置在高台上,并由开敞连廊联系,水池景观形成人工的公共平台到自然公园的过渡。虽然该建筑并非宣言性的现代著名建筑,但提供了一个让城市街道和自然公园融合的公共空间。在当时,这个博物馆连同周边的街区和远山,都成为了洛杉矶的城市名片之一,而汉考克公园本身就是一个见证了城市不同阶段发展的公共空间。
相比之下,卒姆托的设计则开始于一张美国西部沼泽荒野的意象图,其中零星点缀着朴素的小木屋。“他对于自己建筑的理解,应该是在广袤土地上的独立人工构筑物。但是汉考克公园并非荒野,周边的城市环境更非如此,这是上百年数代人建设而成的城市空间的一部分。”陆少波写道。
1968年明信片上的LACMA陆少波将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在2008年时对于LACMA的一次扩建与卒姆托的设计进行比较。“皮亚诺的扩建与卒姆托的扩建完全基于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在皮亚诺看来,原有的折衷风格建筑是值得与之对话的……虽然新建筑仍旧是皮亚诺标志性的高技派建构语言,但建筑体量本身是古典的对称构成,这一策略与旧馆形成的城市空间氛围呼应,延续了从城市空间到自然公园过渡的分散体量。”而卒姆托完全地摒弃了折衷风格的旧建筑,“但是,场地原有的建筑也是城市历史发展的重要见证者,是过往时间留下的痕迹。当卒姆托把个人化的建筑手法扩大数倍规模时,对于地处如此重要的公共空间中的项目,直接等比放大数倍的自由曲线建筑之于城市空间的价值到底是什么?”陆少波提出了反问。此外,他还指出卒姆托的设计缺少近人的尺度,“横跨了城市主要街道、将近20×50米的跨街架空空间……甚至比小型高架桥的尺度还要大。这种基础设施的尺度对行人并不友好……巨大的架空与公园的绿植、日本艺术亭互相映衬,也可眺望远山,但这个尺度并非人视角度。”
圣本笃教堂 瑞士 卒姆托设计卒姆托在建筑与场地关系上所受到的质疑或许与他一贯的设计风格有关,他的作品主要遍布于欧洲乡野,以小体量、地处偏远的建筑为主,有人甚至称他为“归隐的圣人”,然而,当这样一位“隐士”准备“入世”的时候,他的个人审美与城市公共建筑的需求之间出现了矛盾。在接受《新苏黎世报》采访时,当被问及建筑如何根据尺度来做调整时,卒姆托回答道,“我对于不同尺度的建筑的态度是一样的,建筑的主题不会变化,每一个场地都是新的,这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当你走进我的建筑,你总是能感受到独有的氛围。”
然而,诸多争议证明,LACMA并非“卒姆托的建筑”,而是属于洛杉矶人民与艺术群体。
谁的博物馆?
围绕卒姆托设计的争议引发了洛杉矶市民的“反击”。近日,洛杉矶市民组织The Citizens’ Brigade发起了名为“ LACMA Not LackMA”的竞赛。入选的六个设计来自国际知名公司:Barkow Leibinger,蓝天组,Kaya Design,Paul Murdoch 建筑事务所,Reiser + Umemoto 和 TheeAe。
蓝天组设计方案其中,有三个方案提出重新盖一座博物馆,而其余三个方案则建议使用现有的建筑结构。不过,评委会认为,所有设计都“纠正了目前由彼得·卒姆托设计的博物馆中存在的问题”。一些常见的设计方式包括扩大展览面积,仅在当前场地范围内建造,创造灵活的画廊内部空间,融合建筑周围的环境,使用传统的施工方法,以及减少建造成本等。
市民组织的联合主席、作家兼设计师Joseph Giovannini 表示,从公开征集到公开投票,该竞赛旨在“通过提出具创造性的、可行的方案设计,与洛杉矶艺术博物馆的未来展开建设性对话,以更好服务地洛杉矶的市民与访客”。本次竞赛并非为了决出实际设计方案,而是旨在呈现场地未来的更多可能性,批判在设计决议过程中公共评价的缺乏。
事实上,比起对于设计方案的批评,这一发起于民间的竞赛更多地表达对于市民难以参与城市公共项目决策的不满。在洛杉矶郡,LACMA是少数高度依赖政府拨款的艺术博物馆之一。洛杉矶郡每年向LACMA拨出约2500万美元的资金,占该博物馆预算的19%到23%。
LACMA标志性的灯柱在过去成为了拍照圣地据artnet报道,去年4月9日,洛杉矶郡议会就是否将来自纳税人的1.175亿美元投入LACMA进行投票表决,就在投票前,226名市民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只有48名表示支持。然而,在议会进行当日,当这些发表意见的市民来到现场时,却发现他们被布拉德·皮特(Brad Pitt)等名流盖过了风头,后者不加掩饰地赞扬了卒姆托的设计。诸如此类事情时有发生,这让市民感觉到,政府官员并未将他们的一间考虑在内。
对于发生于周边的诸多争议,馆长高文似乎保持着难以动摇的自信,“我还未见过艺术史上有更令人激动的时刻……人们的观点百家争鸣,我认为这是一件美妙的事。”与此同时,他坚持认为新建筑是“批评者只是不愿意构想一座21世纪艺术博物馆的面貌”。卒姆托没有过多地捍卫自己的设计,而是称,“我相信高文为项目做出的努力,剩下的由我完成。”他说,“我们预计博物馆将于2023年竣工,那一年我正好80岁。一年以后,博物馆将向公众开放。”
说到时间,一直投“反对票”的奈特在那封公开信的结尾写道,“您的作品将在未来五十年里代表LACMA的形象。很少有人记得1965年出席旧馆落成仪式的两任馆长,但现在人人都在讨论博物馆的两座建筑。”
(本文部分参考artnet、archdaily、“有方空间”等相关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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