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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航海时代本质是落后的西方渴望接触先进的亚洲
西方的崛起与大航海的关系,是华文媒体中时常有人提起的话题。一头是现代西方的强大,以对海洋的控制塑造当代世界,主导国际秩序,另一头是1500年前后轰轰烈烈的地理大发现,开通欧亚远洋贸易,发现新大陆。将二者联系起来,不难读出航海贸易的重要与西方崛起的模式。
但是以经验总结的方式去看历史,往往抓住的是重点,忽略的是内容。大航海最初的动因是为着进口香料,从功用上说在刺激舌头之外,并没有特别大的意义。远洋贸易开通之后,西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以美洲的白银来换取亚洲的香料,放在现代相当于拿硬通货币去购买可口可乐,不被人骂作败家就算好的了,怎么会成为崛起之路呢?
当然,历史的发展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线性模式。1500年欧亚直接贸易之初欧洲是经济与技术落后的一方,需要三百年时间,也就是到1800年才能与亚洲平起平坐。这期间大的贸易伙伴包括印度、印尼、中国与日本,贸易量最大的货品从开初的胡椒变成棉布、茶叶,其背后还跟随着经济与技术的转换,贸易的主导者也从葡萄牙变成荷兰再变成英国,每一次转换都有相应的曲折。
带着火炮的国家资本主义
绕过好望角去亚洲的远洋航道由葡萄牙人1499年开通,其后一百年也由他们垄断,赚了不少钱。其它国家虽然免不了眼红,却并没有人前来争抢,毕竟跑远洋风险高,人员船只损耗都不小。以地处莱因河出海口的荷兰为例,它属于商业发达地区,不论是为远洋船队筹集资金,还是在北欧批发经销香料,都可以帮上葡萄牙,分享其中的暴利。1590年代,欧洲为宗教分裂杀红了眼,双方才站上对立面,葡萄牙准备掐断荷兰的香料来源,而荷兰则开始自组远洋船队前往亚洲。
荷兰商人的精明在欧洲颇有名气,那时的资本主义比现代更为自由,不受政府监管,属于“无商不奸”的时代,囤积居奇、操纵市场都是拿手好戏。不远万里来到亚洲,他们志在建立垄断。这在胡椒来说不大可能,因为其产地太广,印度,印尼与马来都有种植。但是丁香与肉豆蔻却只有印尼东部的几个火山小岛上能出产,成为荷兰人控制的目标。两种香料也曾卖到古代中国,主要是药用,肉豆蔻调理脾胃,丁香有除口臭的功能,算不上特别珍贵。在欧洲,丁香与肉豆蔻却很受追捧,比胡椒贵出许多。
葡萄牙人来到亚洲,将欧洲占地为王的封建概念也带了过来,自认为对海洋商道拥有主权,背后更有国王的财政与军事支持。荷兰人想与他们对抗,必须将所有跑亚洲的船队拧成一团,成立东印度公司。没有王室的支持,荷东印的资本来自社会集资,当地的渔船出海本来就有凑份子的传统。但是远洋贸易成本高风险大,来回一趟可耗上三四年,得有特别的安排:以投资额折算股份,十年才做一次分红,投入资金不可撤出,但是股份可以买卖,随行就市。这些安排算是制度创新,荷东印时常被奉为股份制的鼻祖。
荷东印不是一般的公司。它的帆船上不但有货物,还有火炮。挂上荷兰国旗,帆船是海军的身份,更是荷兰政府在海外的全权代表,可以修建堡垒,发动战争,签定条约。跑远洋的水手多半来自社会底层,穷困潦倒之辈,甚至有不少是来自监狱的罪犯。不论是葡萄牙的贵族还是荷兰的富商,很少有人愿意承受远洋航行的颠簸。欧洲的水手不是和气生财的商人,而是闯荡海上的亡命之徒。船上还总是备有一幅海盗旗,挂上去就可以抢劫杀人。这完全不是后来西方津津乐道的自由贸易或是市场竞争,而是带着火炮的国家资本主义。
18世纪初一本荷兰人画笔下的火山小岛德那第,位于印尼东部,是丁香的主要产地葡萄牙在亚洲经营一个世纪,不但内部问题重重,也与当地人积下许多矛盾,让荷东印有机可乘。印尼人开初支持荷兰,赶走葡萄牙之后却要领教荷东印的垄断手法。种植丁香与肉豆蔻的火山小岛不多,荷兰人一一扫荡过去,难以占领的就将岛上的作物烧光,可以占领的就强迫岛上居民为奴,只准种香料,不准种粮食,并严控其对外交通。香料收成后由荷兰人低价收走,居民需要的粮食却只能从荷东印高价购买。不从者要么被杀害,要么被赶走。
南洋岛屿众多,政治上四分五裂,难以抵挡欧洲人的火炮。亚洲其它地区却有大国的存在,荷兰人以武力讨不到便宜。在印度,他们无法渗透莫卧儿帝国。在华南沿海他们曾发起多次袭击,却难以憾动明朝的禁令,最后只能去台湾落脚。在东南亚,他们曾分别与越南、高棉交手,也都败下阵来。在日本他们的运气最好,碰上江户幕府驱逐葡萄牙人,正好取而代之。不过,日本人只准他们呆在长崎港内的一个小岛之上,并立下许多限制。
碰到这些硬骨头,荷兰人倒是能够放软身段做生意。从欧洲带来的资本有限,他们就在亚洲各地之间跑起海上运输,赚钱之后再买亚洲货倒回欧洲。在这方面也是日本的赚头最大。当时出产白银的日本,与中国的贸易受到明朝封锁倭寇的限制,让荷兰人有插手的机会,将日本白银出口中国,换得丝绸瓷器卖去日本。亚洲贸易使荷兰成为17世纪欧洲的暴发户。论人口它与葡萄牙差不多,在一两百万之间,论面积它只有葡萄牙的一半不到。但是,它却有足够的金钱资助德意志王公出兵出力,先是抵抗西班牙八十年,其后又成功阻止路易十四称霸的企图。
荷兰的富裕却是相对欧洲各国而言,在亚洲并没有那么显著。17世纪末,荷、英、葡等各国在印度的生意额加在一起,比不上当时代理与欧洲人贸易的印度商行一家的数量。按现代西方学者的推算,郑成功家族一年的收入相当于整个荷东印公司年收入的三至四倍。荷兰在台南修建的堡垒最后也被郑成功击破,时间上还在他北阀南京失利之后。也就是说,荷兰人在中国沿海的实力不足以抵挡明朝的残部。
荷兰人笔下,1662年向郑成功投降,交出台南堡垒时的情景从茶叶到蔗糖革命
十七世纪来到亚洲的洋人其实是老土,许多东西都看着新鲜,比如生姜、甘蔗、棉花等等。吸引他们来亚洲的是胡椒,来到亚洲之后他们又体会到新滋味,将更多的亚洲产品带回欧洲。这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件是中国的茶,最初由葡人引入欧洲,给王公贵族尝个新鲜,其后在荷东印手中得到推广,渐渐成为大众饮料。
欧洲只出产带酒精的饮料,南边时兴葡萄酒,北边时兴啤酒。在亚洲,他们发现了茶与咖啡,喝下去醒神而不是昏头。茶叶在中国本来就是百姓用得起的消费品,南方山坡上有的是,可以大量出口。一年半载漂洋过海运到欧洲,喝茶还是要比喝啤酒便宜,只是茶叶已经没有那么新鲜。好在欧洲人往茶里加奶加糖,对新鲜并不讲究。到十八世纪欧洲最大宗的进口货已经不是胡椒,而是茶叶。
十八世纪英国画家Richard Collins笔下上层社会家庭中的茶点。桌上的银器与中国瓷器是富贵的显摆,画中人物的手势虽说优雅,却是喝大碗茶的架势与此相随的是对蔗糖的需求。在亚洲蔗糖并不稀罕,只是欧洲太冷种不了甘蔗,结果是美洲派上用场。美洲刚发现的时候,欧洲人主要抢劫土著的金银。五十年后,变成在秘鲁与墨西哥开采银矿。要再过一百年到十七世纪中期,随着欧洲出现茶与咖啡的消费,才想到利用美洲的气候与土壤,在加勒比海周边种甘蔗制糖,史称“蔗糖革命”。
欧洲、非洲与美洲之间的三角贸易欧洲百姓并不愿意去美洲种地,甘蔗的种植与蔗糖的榨取更是极为辛劳,只得强行引入非洲奴隶。在亚洲没销路的欧洲产品,在非洲西岸还是有市场。他们先将兵器、白酒、锅勺等等带下去,换取非洲部落战争中产生的俘虏,装船押往中美洲卖给当地的甘蔗种植园,换取美洲蔗糖运回欧洲。非洲奴隶被当作生产物资,死在航行途中与种植园内,不断需要补充更新。美洲终于有了经济作物,加勒比岛屿成为欧洲诸国争抢的肥肉。比如1763年结束的七年战争期间,英国夺走法国在美洲的两块殖民地,北美的魁北克与中美洲的海地。和谈时法国只能要回其中一块,选择的是种甘蔗的海地,尽管其面积只有魁北克的的二十分之一。
非洲奴隶的惨境在现代读者来说并不陌生,为了欧洲人舌头上那一丝甜,要付出人间不知多少苦。那些蔗糖的主要用途,是与从中国进口的茶拌在一起,给欧洲人洗肠子。进入十八世纪,在茶叶这一头欧洲人仍然得付出白银;在蔗糖这一头,欧洲经济算是迈前一步,能借用美洲出产一味热销的“香料”。
棉布比丝绸有更大的历史意义
荷兰人虽然将茶叶推广开来,真正把茶叶生意做大的却是英国东印公司。清朝在康熙统治期间稳定下来之后,于广州设立外贸港口,英东印从1699年开始直接从广州购入茶叶,生意越做越大。每年购买的茶叶从十八世纪初的上百吨,到世纪中的上千吨,到世纪末的上万吨。不但供应欧洲,也供应美洲,使流入中国的白银急速上升。而荷东印仍然依靠驶去南洋的中国商船提供茶叶,比英国人晚三十年才去广州贸易。主导香料贸易的荷兰人,在茶叶贸易上反倒落后。
让英国人更上一层楼的是另一件亚洲货品,棉布。说起纺织品,我们通常想到的是丝绸,古代中国的对外贸易通道也总是被称着“丝绸之路”。棉布不大起眼,元代之后已在中国普及,是百姓日常使用的布料。但是,地里长出来的棉花产量远大于蚕茧,棉布在古代贸易之中有着更大的份量。由于气候条件,南亚次大陆是棉花最大产地,印度是棉布的出口大国,在古希腊文献之中已有记载。
英国人与棉布结缘,却是歪打正着。以赴亚洲贸易的时间来说,英国人与荷兰人差不多,英东印的建立还比荷东印早两年,但是在资金与组织上较为逊色。远洋贸易需要国家支持,十七世纪的英国却是内乱严重,推翻国王的革命就发生了两次。受荷兰人的排挤,英国人在印尼无法立足,跑去印度沿岸倒卖胡椒。他们发现印度棉布在东南亚很受欢迎,南洋雨水多,不适宜棉花种植,对纤维的需要主要靠进口,丝绸满足上层社会的奢侈,百姓穿衣得靠棉布。英东印的贸易模式也相应调整,先用金银在印度购入棉布,运到东南亚卖出,再买下当地的胡椒运回伦敦。
中世纪欧洲想像中的棉花,其纤维来自树上长出来的小绵羊欧洲的气候也不适于种棉花,一般农家地里种的有亚麻,产量比不上棉花,制作却更为麻烦;动物身上剪的有羊毛,纺织过程更为专业,英国是羊毛面料的产地之一。来到亚洲,他们很想出售羊毛面料,而不是用贵金属来换香料。结果让他们失望无比,羊毛面料不但在价格上无法与棉布竞争,也不受亚洲消费者的欢迎。在偏暖的印度东南亚没有市场,在偏寒的中国日本也是无人问津。最好的面料都卖不到好价钱,被人用去制马鞍做地毯。反过来,竟是英国人发现棉布的好处,从精细的印花布到一般的粗布,种类多样穿着舒适。运回欧洲,先满足的也是上层人士的需求,让他们第一次拥有可以定时换洗的干净内衣,而后渐渐向中产、下层扩散。到十七世纪下半叶,英东印从亚洲进口的货物已是棉布大于胡椒。
只是英国的纺织业难以承受印度棉布的竞争,推动国会立法限制进口,同时也开始发展自己的棉纺,英东印的进口则从棉布改为棉花。现代人讲欧亚交往,总说西方科技传入亚洲。其实在进入现代之前,是西方学习亚洲的技术。明清对外国人限制紧,西方人羡慕中国的瓷器制作与茶叶种植,却难以有机会了解其中的奥妙。印度相对开放,从纺、织到染、印许多工艺技术都被欧洲人学走。英国棉纺业的兴起之路没什么奇妙,不外乎也是政府保护与技术引进。
到十八世纪下半叶,英国已经掌握相关的技术,却依然缺乏熟练的师傅,毕竟棉纺在印度历史悠久,更为普及,有许多巧手在民间。因此,英国人开始在机器上打主意,设计出水力驱动的纺纱机。这一发明历史意义重大,被当作掀开机器生产新篇章的里程碑,工业革命始于机器纺织。但是在技术上,纺纱机的设计与制作并不高深,基本出自没受过教育的能工巧匠之手。类似的机器其实早在四百年前元代的中国已经出现,只是没有普及开来。机器织布虽然可以提高效率与产量,布匹的质量却比不过手工产品的精细,立足并不容易。但是在落后的西方,粗布也有巨大的市场,从欧洲的百姓,到美洲的奴隶,到非洲的部落,都有穿衣的需求,加上床单、被套、枕套、窗帘、桌布、沙发套等等,需求量更大。
1769年,英国人阿克莱特制成水力驱动的纺纱机机器纺织的成功又进一步影响其它行业,以机器代替人手,以蒸汽代替肌肉,以工厂代替家庭作坊,以不断改进的技术提高生产效率。大航海之后一直落后的欧洲,终于找到超越亚洲的途径。海外殖民地也给西方工业化提供特别的优势。发达的亚洲人多地少,种棉会排挤种粮,难以做到很大面积,产量不足以喂饱机器纺织。西方却享有美洲的大量土地,外加从非洲贩运的劳力。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纺织工业主要用的是美国南方奴隶种植的棉花,使美国第一次在世界经济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另一方面,十八世纪初印度的莫卧儿王朝衰落,形成诸候割据之势,英东印趁机渗入恒河出海口富庶的孟加拉地区,利用诸候之间的矛盾,以银两招募伪军,渐渐夺取当地的政治权力。印度民众的赋税流入英东印的财库,为工业革命提供资本。英国人又逼迫印度农民种植鸦片,走私运往中国,以毒品来满足欧美对茶叶不断增长的渴求。
西方的崛起没有那么神奇
工业革命不但改变了生产与生活的方式,也彻底改变了世界格局。到鸦片战争时期,英国已有靠蒸汽驱动的木船,虽说舰队中只有一艘,却能拖着其它帆船逆流而上闯入长江。英军因此得以攻克镇江,切断京杭大运河的漕运,掐住清朝的经济命脉。工业化又进一步带来技术革新的加速,冶金、化工、电机相继出现飞跃,西方开始大幅领先。此前欧洲帆船与火炮略为先进,中国工匠从买来的样品中不难仿制。到十九世纪下半叶,就算能买到西方的机器,却难以弄清其中的原理,平日的保养还得靠别人提供零部件,机械工具也无法自制。
落后挨打之下中国历经一个多世纪的动荡与艰难,学习外部世界,批判传统谋求革新。这一段痛苦经历也冲击了我们的历史观。现代流行的认识是传统中国落后守旧,除了四大发明只有封建专制,在郑和下西洋之后海洋贸易便走向衰退。但是从西方人留下的记录中不难看出,传统中国在世界经济中有令人仰慕的地位,炙手可热的出产。明清的海上贸易根本没有中断,而且从十八世纪初茶叶贸易兴起之后,流入中国的白银规模空前。当然,外商进入中国要受到许多限制。欧洲商船装有火炮,一边做贸易一边闹海盗卖毒品,朝廷的严格限制不是没有道理。对比更为开放的印度,棉纺技术被人抄走,内乱期间被人趁虚而入,至少在工业革命之前,明清的外贸管治相当成功。
坐在纺织机前的圣雄甘地(摄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棉布纺织是印度的骄傲。曾经禁止棉布进口的英国,在殖民地印度却实行自由贸易政策,机械纺织的粗布大量进口,使当地纺织业遭受致命打击。
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大清楚印度在现代之前经济的优越,更不知道印度棉纺业的伟大,工业革命背后印度因素的重要。看着德兰修女以加尔各答的贫穷在西方募捐,我们很难想象其周边的孟加拉,近在十八世纪下半叶还是世界上最为富庶的地区,历经一个世纪的英国殖民统治才变为饥荒不断的贫穷地区。
许多人对西方崛起的理解,重点不是放在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而是放在十五世纪的大航海:仰慕西方人的探索精神与征服勇气,通过地理大发现,打通远洋航道抓住海洋控制权,建立殖民地从而颠覆世界秩序,主导近代史也塑造当代世界。殊不知远洋航道的打开,只不过是给落后的西方一个与先进的亚洲进行交往的机会。借着输出美洲的白银,他们才能参与亚洲的贸易,冒着生命危险换取亚洲的消费品。千辛万苦买到的胡椒茶叶,在亚洲只是大路货,甚至都谈不上有人体必须的营养。要倒腾三百年,才由英国在棉布纺织上实现国产化与工业革命的飞跃。
这其中当然有值得汲取的经验:与先进地区交往,学习、消化、改进他人的工艺技术,建立自己的工业,开拓新市场等等。但是作为崛起的模式,特别是那种强盗式的贸易方式,海上的霸道,毒品的走私,对殖民地民众与非洲奴隶的残酷,并不值得效仿。认识这一点,对终于赶上世界经济节奏、渐渐富强起来的中国,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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