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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里的母亲

2020-05-09 16: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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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网络

河流里的母亲

文/指尖

我常会在蒙昧的夜的光景中,遇见早年跟母亲横跨河流时的镜像。

母亲的样子颇让人担忧。

彼时她尚年轻,手牵着比她高一头的我从河流里横穿而过。夏天的阳光把河水晒得温吞,人在水里,短暂而贴心的舒适感消除了对河流、自然、生命本身的慌张局促和惊恐。宛若一句奉承话,蒙蔽了人类的分辨心和自制心。

水面从我们的脚背缓慢地向上移动,河路越长,水越深,到了河中间,我的整条腿都没淹没,而母亲,连腰身都被没入了。我的左手拉着她的右手,而她的左手和我的右手里是彼此的鞋子,我们全然忘记整条裤子浸在水里的事实,却死命地将各自手里的鞋子,举得老高。

活着是件有趣的事,过去的枝节已经衰竭,叶片全无,深秋的风里,它们砉然断裂,落地,腐烂,消失不见,可是,许多年以后,记忆还是能提供出原汁原味的貌态,让你远观,甚而以一种回归的气象,让你轻易地看到你,你生命中的至亲,和当下种种。在夜里,从沉重而纠结的现世梦境中挣扎醒来,我看到,对面墙上,时光投下一幅无比荒谬的画面:我跟母亲在河流中间,举着手,惊恐而小心翼翼地向自然投降。

我想母亲从未想到过向什么、向谁投降。她手里牵着许多人的手横渡生命的河流,她无法腾出手,举到头顶,即便岁月的霜风利刃,都不能逼迫母亲从嘴里吐出那个简单的“不”字。这就使母亲的人生充满苦难,充满担忧和劳顿,充满泪水和长夜。一直到她六十六岁的今天,病痛和牵挂依然占据着她的整场夜,肿胀的身体和眼皮,让她的白天愈加漫长。

从十五岁开始,黑夜对她不再安然幸福,变成她思绪的聚集地,她被生活的重压和愁绪所困扰。白天无法跟同样愁苦的家人诉说,她必须替突然离世的父亲支撑起家庭的重担。带大弟弟拾柴禾捡炭,被人追赶着打骂,还央求打她的人把炭筐还回来。晚上她替母亲磨面,洗衣,看小弟弟和妹妹。那时她的心被家人们紧紧地牵扯着,塞得满满的。让母亲和弟妹活下去,过的好,是她最大的愿望。唯一属于她的时间,是去学校。她背负着家族的责骂去上学,令人难堪的是,她上学只是为了得到每月的奖学金,那三块钱的奖学金是她为这个家挣到的生活费。因为她,家里才有盐可吃有灯燃亮。她是她亲人的依靠,他们所有的需求都要通过她来达到,她成为软弱母亲的“丈夫”,弱小弟妹的“父亲”。他们都忘了,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闺女,她的力气和毅勇,不过是不得为之的无奈。

她的泪和委屈若河水般流到黑夜里,倘若黑夜是一条河流,它会察觉出一个小女子的泪是如何苦涩悠长,无法截止。可是黑夜不是河流,它是一口井,让母亲深陷其中,无法抵达天亮。在那口黑色的井里,她想到过死亡,像父亲那样死去,不再被尘世的繁杂和纷争,难堪和凄苦而纠缠,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死,她是母亲和弟妹们的支柱,只有她在,她们才能活下去。她彻夜睁着眼睛,等待自己从井里逃脱,逃到光明天地,甘心为亲人们吃苦受累。

她后来成为一名代教,这让家族的人耻笑。十七八岁的闺女是要养在家里等着出嫁的。可是对于一个没有父亲的闺女,她呆在家里,不止要饿死自己,还要饿死家人。大弟弟已经十五岁了,矮小,清瘦,在铁厂找了份工作,回来拍着胸对她说:姐,我跟你一起养家。她的泪落到补满补丁的花衣上。

二十岁她出嫁了。她相中我父亲家人口少。她就是那条支流,从母亲和弟妹的河中流出,又流到了祖母和父亲、我、妹妹、以及我们后代的家族洪流里来。

世上所有的河流都是相通的。

河流越来越大,汹涌壮阔,孱弱的她,成为连接两家的交叉流水,她无法像鱼一般,回归到窄窄的上游里去,重新体会流水中曾经的滋味,她只能用自己的身躯,挣扎在血缘的河流里。如果说她出嫁只为减少家中一个人的吃食,这不过是表面说辞,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用父亲每月寄回来的钱和祖母囤积的粮食来接济她的娘家。初时,我的祖母毫无察觉,她以为娶来的媳妇是带着粮饷过来的摇钱树,可是,她后来发觉,儿媳妇的弟弟妹妹差不多隔三叉五地来看姐姐,他们一来,会炒豆子,喝糖水,还要吃她瓮里的白玉米面。后来,亲家母被儿媳接来,一住就是半年,她才知道,自己娶了个多么可憎的媳妇。

母亲也没想到,从嫁过来的这天起,她便无法推卸担水、挑煤、背粮食这些苦力活,她不止得挣钱,还得使尽蛮力,她矮小的身体,被沉重的两个家庭所压迫着,她咬着牙,身上背着近百斤的玉米棒,走在秋天的河水里,刺骨的流水让她日渐麻木。当我出生,她不得不辞去教师的工作。后来她又去代课,这是几年后的事了。她不是队里的好社员,她没力气,没巧头,不会偷懒,被妇女们嘲笑,挣最低的工分。而夜里,她的身体无法睡去,她依旧在黑夜的井里煎熬,等待,或者有期盼,或者又破灭。她沉默地走在生命的低谷,被河流彻底淹没。

我的母亲和祖母从未和睦如亲人,虽然,母亲用少吃饭的方式来节省粮食,虽然生下我,生下妹妹,虽然我们的身体中流淌着两家人的血液,而怨恨和争斗,也一直在两家人中间碰撞推攘。祖母责备的言词,每次都被母亲的沉默之墙回弹出去,那些话,遁入岁月的风中。年代久了,日里月里,连风的耳朵也起了老茧,谁也不记得人间到底发生过多少事情。年月中,母亲不止要肩负自己的家庭,还依旧肩负着她父亲传给她的重担,她成为那个家庭一辈子的顶梁柱。弟弟们娶妻盖屋,到后来,连她母亲的养老,都成为她的,她习惯成为他们河流中的一部分,她伸出手,拉扯着他们,他们才能顺达地、安心地活着。到后来,他们习惯拉着她,习惯她的护佑,她成为母亲之外的母亲,父亲之外的父亲,她是他们困难的接待员,也是他们哭诉的调节员,渐渐,他们一起老了,老了的兄妹,面相愈发相象,他们坐在哪里,白皮肤、薄眼睛,红嘴唇,眉目垂下,一样的表情。到老了,母亲的弟弟们有了后代,后代的后代,他们还是习惯牵着她,她已无法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了,她也无法提供最佳的接济,只是,他们共同的母亲还活着,她就无法被他们松手。有她,他们就可以不必操心老人的医药,洗涮,缝衣纳被。

母亲一生都跋涉在血缘的河流中,无法走脱。她走得越远,陷得越深。母亲担着这样的忧心,担着对祖母的愧,在我们跟父亲、祖母的河流里活着。

在那年过河之后,我再没能好好地牵母亲的手走一遭。她向来倔犟,强硬,拒绝搀扶和牵扯,她的力气能将我推出现世,推向空中。空中飘云来往,我看到我移到她前面,她脸上的不甘和委屈,使我的心隐隐做痛。当母亲从我视线里消失,我极力巡梭,从车流、人流、树木、广告牌的罅隙里,去观望她缓慢地,沉滞的,犹疑的步伐。她已经老到六十六岁了,经历过太多人世变幻,亦可承受任何一件大事件的袭来,可是,这张渐渐弯曲的背,还是能言说出她身体里掩藏的畏惧和慌遽感,无措和虚弱感。俨然,在河流中的样子。

自然的浩荡和蛮力,人类从来是无违背的应承。血缘也从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自己的流向、次序和深浅。它若时间般是要流到地老天荒的,而当下,不过这地老天荒中刹那一现。我依旧会在夜里,看见跟母亲横渡河流的样子,水流漫过母亲的下肢,齐了她的胸,她脸色潮红,似要窒息,又在吞吐。无边的惶恐弥漫在黑夜深处。我真想把母亲从河流中拉出来,拉到岸上,赏绿树荫隐,花绽蝶飞,望云走云移,山河大地,可是,我看见流水同样也漫上了我的腰间,我能做的,只能是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哪怕把鞋扔到河里,流走。  

刊发于《南方文学》2011年第五期

收录入散文集《河流里的母亲》(2013年1月,文心出版社)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入选多种选刊,获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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