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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接龙㉒|校园酒吧的疫情自救:不想让珍惜它的人失望
【编者按】
新冠肺炎疫情下,每个人的悲欢离合,无奈与抗争,都是一份独特的命运体验。
《@武汉——抗疫故事接龙》是澎湃新闻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联合推出的特别策划,以新闻人物报道接龙的方式,记录正在武汉与疫情搏斗的人们,呈现出相互联系的他们在疫情之中的经历、心情与感悟,以及面对生命考验的自我重建。
大纸箱里有50个不锈钢马克杯,陈冠群拿了27个出来,又往里面各放了23个补丁贴和不锈钢啤酒开瓶器,以及24套明信片。还差23个帆布袋,不过它们刚刚已经被送到小区门口的快递站了,待会儿可以直接在站点进行打包。
她把大纸箱从家里搬下楼,放在电动车前面的踏板上,骑着车向快递站驶去。天气很好,出了大太阳。临近初夏,路边的花已经谢了,但树木依然茂盛。楼下有5家店铺开了门,卖烟酒的,卖茶的,卖菜的,还有快递站和一家理发店。买东西的人不少,大家都戴着口罩,彼此隔得很远。
这一天是2020年4月29日,距离武汉4月8日解封已经过去了21天。
作为大学校园里一家酒吧的经营者,她还在等待工作回到正轨的那一天。酒吧因新冠肺炎疫情暂停营业,学校仍在停课,资金压力像巨大的阴影一样笼罩着她。
陈冠群选择自救,做过“主播”,也曾加入微商的行列。不直播时,陈冠群几乎都坐在电脑前忙着与文创相关的事情,这些以“Tomorrow”酒吧为主体的文创产品,注入的是陈冠群和老顾客们希望酒吧“继续存在下去”的信念。
酒吧文创产品的收件人分布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各个不同的城市,几天后,他们将会收到这份酒吧留下的“念想”……
退伍十二年后又上阵成为抗疫志愿者的毛冬羽,也曾是这家酒吧的顾客,得知酒吧遇到的困难后,她也在心里祝愿酒吧挺过难关,恢复过往的热闹。
陷入困境
陈冠群是武汉本地人,2016年从华中科技大学软件学院毕业后,一直以主理人的身份经营着“Tomorrow”酒吧,她的身后还有两个老板。后来,陈冠群离开酒吧到法国学习,酒吧开始持续亏损,最终于2018年7月被转到第二任老板手上。2018年9月,陈冠群回国,受第二任老板邀请,继续管理酒吧。
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在所有曾接手酒吧的主理人中,陈冠群是唯一让它盈利的那个。在这里,她能够得到认同,找到归属感。因此,2019年3月,当第二任老板决定将酒吧转卖时,她通过贷款凑齐转让费,把酒吧盘了下来。
疫情期间,酒吧无法开门营业 受访者 供图今年1月,为了陪男朋友回沈阳过年,陈冠群从1月20日起暂停营业。临走前,她往冰箱里存了几十斤黄油。按照原本的计划,她最晚2月3日就会回到店里,开始筹备店庆活动,接下来的几个月是旺季,要好好规划。但实际上,陈冠群至今还坐在家里,由于疫情暴发,酒吧回不去,她不知道学校后勤部门会不会把电断掉,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价值1000块钱的黄油就全都要打水漂。
但是,陈冠群现在已经无暇去顾及那些黄油了,她碰上了一个棘手得多的问题——酒吧的资金链断了。
陈冠群当初贷款时,约定的还款期是三年。此后,她每个月通常需要3万块钱左右来进行资金周转,其中一部分用于进货,另一部分则用于还贷。
在疫情暴发之前,陈冠群攒了5万多的积蓄,在这三个月里已经花了个精光,她又向朋友借了2万,但这些还远远不够。她尝试从网贷平台借钱,然而,由于近期没有收入,这些平台对她的信用评估降低,原本她还能借到3万块钱,如今一分钱也提不出来了。
“现在看起来,断供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事了。”陈冠群觉得很难,断供产生的罚息和违约金都很高,这对于本就背负了十几万债务的她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钱不够了,生活也开始变得困难。陈冠群住在华科附近租来的房子里,如今房租已经成了问题,因为没钱,她连续吃了两个多星期的清水挂面。
资金压力像巨大的阴影一样笼罩着她。2月以来,几乎每个还款日的前一天,陈冠群都要因为账单大哭一场。常常处在崩溃的状态中,导致她越来越难以入眠,睡觉时间逐渐从晚上12点推迟到凌晨2点,再推迟到凌晨3点,后来,她直到早上5、6点才睡着。
睡不好,就容易做梦。有一次,陈冠群梦见自己的经济困难解除,酒吧恢复了运营。在梦里,她很兴奋,忙着给那些借了钱的朋友微信转账,把欠的钱还给他们。
后来,陈冠群醒了,酒吧依旧不能营业,债务也还在,没有好消息。
难以承受的压力使得朋友圈成为陈冠群宣泄情绪的一个出口。从第23天起,她每天都在朋友圈里记录自己离开武汉的天数,并附上一张甜品图。偶尔,她也会质疑自己,希望得到鼓励。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数着日子,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武汉的家。
未完成的期待
在陈冠群看来,酒吧也是“家”的一部分,是她能够和大家一起生活的地方。
这是华中科技大学里唯一的一家酒吧,坐落在西校区内,是师生们课后得以放松和消遣的地方。酒吧有两层,一楼是吧台,二楼有十张木质的桌椅,摆放规整,大小不一,大的能坐五六个人,小的能坐两三个。还有一个角落,里面立着麦克风,两边是音箱,如果有人来唱歌,把摆在角落的桌椅挪走,就能搭起一个临时舞台。
疫情发生之前,学校的师生会在课余时间来到酒吧里消遣 受访者 供图在许多喜欢Tomorrow酒吧的人眼里,它早已成为华科的一个重要符号,“酒吧本身的文化,还有它在华科里的地位,都太特别了。”电气专业的刘晶冠今年大二,闲着的时候,他偶尔会一个人去酒吧喝酒。有时碰上七八个同学一桌,看到大家玩得开心,他的情绪也会被感染,“那一刻,他们的快乐可以很好地传递给我”。
闲着没事就喜欢去酒吧喝酒聊天的,刘晶冠不是个例。
小美(化名)是华中科技大学的一名大二学生,放假前,她几乎每周都会约上朋友去酒吧聚会。通常,她喜欢和朋友一人点一杯长岛冰茶,一群人畅聊到深夜。和校外的酒吧不一样,Tomorrow酒吧能让她感受到安心与温暖,“有一种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的感觉”。
大家的喜爱和依赖成为陈冠群的动力,她期待着呈现一个更好的酒吧。
陈冠群的脑海里有一张计划表,上面列满了酒吧未来的发展规划:吧台之前改装得不好,寒假的时候必须再改一次;要把原本开在光谷的甜品工作室搬过来和酒吧合并,做成餐吧,这样白天也可以营业,因为有客人告诉她,“要是酒吧白天也能开着让我上自习就好了”。
还有一些线上运营的项目也要逐步展开。首先要把酒吧的公众号做起来,不定期地推送一些与酒水知识和甜品知识有关的小课堂;“树洞计划”也被列入其中,如果有人遇到了难以向身边的人倾诉的麻烦,可以给公众号投稿,店员会在后台进行回复,如果投稿人同意,稿件还会在整理之后被发出来。
至于对外推广,陈冠群打算在B站上开一个专栏,写一些甜品教程。目前为止,她已经发表了1篇,介绍甜品制作过程中需要的设备和工具,这是她列的所有计划里唯一实现的一个。
接着,如果酒吧的经营顺利,陈冠群还打算在今年带一个信得过的学徒出来,把酒吧的部分权责交给Ta,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她会去北京创业,成功之后再回到武汉开分公司,这家酒吧将是她在武汉的第一个点。
那时,“新冠病毒”还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理想的方向迈进。
积极自救
希望很快破灭了。
陈冠群离开武汉后不久,疫情暴发,武汉封城,她被困了在男朋友的家里,这个寒假也被无限期延长。
她开始担心资金链的问题,决定想办法自救。
微商的门槛低,是个赚钱的方法。陈冠群代理了一款电子烟产品,从2月20日开始,她需要经常在朋友圈里打广告,然后等着顾客来找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都待在家里,不敢抽烟,迄今为止,陈冠群只卖出了一套产品和两盒烟弹。
3月,终于能下楼了。陈冠群拉着男朋友出门找工作,他们先到附近的大型服装市场晃了一圈,又去了周边的商业街,得到的回复统一得令人失望:不需要。
陈冠群不愿放弃,用手里仅剩的钱买了一个直播灯,开始在房间里直播。男朋友家里的网不太好,她就改用自己的流量,每天直播两个小时,每次直播要耗费掉近6个G。五天后,陈冠群当月的40G流量被全部用完。她没了办法,只好选择暂停。
虽然急需用钱,但陈冠群有自己的原则。有店员提出让酒吧的客人们提前储值,被她拒绝了。“你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就让大家把钱存进来”,她觉得这是在骗钱,“我还是不大喜欢这种事儿”。
兼职群里,店员们也给她出过很多其他主意,但具有实用性的很少,往往想法还没成型就已经无疾而终。
武汉4月8日要解封的消息一度让她看到希望。她想着,也许要不了一个月,酒吧就能重新开业。4月再努力借些钱,5月就能进店里拿材料和工具,做些甜点销售出去,稍微缓解一下资金压力,等到6月开学,一切又会回到正轨。
但是,陈冠群最近收到消息,也许6月大家还不能回到校园里。“那样的话,酒吧可能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现在,直播是她唯一的指望。
回到武汉的第二天起,从晚上6点到10点,陈冠群每天都要在虎牙上直播近4个小时,有时会更久。
直播内容很简单——和来到直播间的人聊聊天,偶尔跟别人PK时唱唱歌。
对陈冠群而言,直播并不容易。她有慢性咽炎,话说多了,嗓子就会难受。持续直播一个多星期后,有一次她发现自己完全说不出话来。那天,她吃了一板金嗓子喉宝,坚持直播了4个小时。“没办法啊,现在你不努力,就只有被淘汰的份啊。”陈冠群补充了一句,“但是我不想被淘汰。”
陈冠群在直播时绣了一只小老虎 受访者 供图有时,心理建设也是必要的。尽管已经直播近两个月,陈冠群的不适应感仍然比较强烈。她直言自己不是一个有表演欲的人,其他播主的那一套她也模仿不来,“我到现在还是不太能放得开”。
放不开的性格,并不影响进入直播间的人向她表达赞美。“长得漂亮”“唱歌好听”,是大多数进入直播间的人对陈冠群的评价。还有人鼓励她:“别着急,你一定能做起来的!”
目前,陈冠群的直播间里每天人流量有几十个,也拥有了一两个常来的粉丝,他们会给她刷礼物。截至4月30日,除去直播平台从中抽取的分成,陈冠群通过直播一共赚到了1400块钱,但是,与公会再次分成后,她能拿到手的钱只占其中的70%,而且这些钱要到5月7日才能提现。
收到礼物的陈冠群是矛盾的。她很开心能赚到钱,这意味着哪怕这次酒吧撑不过去,她也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快点把债还上。但同时,她又有些忐忑,她无法理解“刷礼物”的行为,“本身没有太多的经济基础,却把钱花在这件事上”,有时,陈冠群觉得自己就像在骗别人的钱。
也有一些和陈冠群在现实中认识的人会特意去直播间给她刷礼物,这让她感到很不安,她总是劝他们不要刷,“我就跟他们说,你有这个钱不如等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买瓶水喝,或者买杯奶茶喝,都行”。
最后的念想
直播是在家里的写字桌前进行的。桌上有一台电脑,电脑后面放着一个直播的架子,左手边是麦克风,右手边是吃完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面碗,桌子上边还有一个书架,里面的书被整齐地摆放好。
同样是在这里,陈冠群写下了《拯救Tomorrow计划》这篇推文。
推文里,陈冠群回忆了和酒吧共度的时光,也写下了酒吧面临的困境。回想起敲下这些文字时的心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觉得好难啊,大家能不能帮一下我啊?”甚至带着一丝与酒吧诀别的念头,在微信上,陈冠群发出了那篇推文。当时,酒吧的公众号里每篇推文的浏览量在几百左右,“在看”人数不到30,而这一篇的浏览量超过了1万,“在看”人数达到了327。
更让陈冠群没想到的是,会有那么多人帮忙转发,一时间,她的朋友圈被那篇推文刷屏。
很多人在看到推文后给陈冠群发了私信,希望酒吧能够撑下去。还有一个女生给她转了999块钱,寓意酒吧“长长久久”。通过和她交谈,陈冠群推测这位女生没有去过这家酒吧,但她同样希望它“能够继续在华科存在下去”。陈冠群很感谢她的好意,但她觉得这笔钱不能收,就退了回去。
也有一些想和酒吧合作的人找过来,交谈过后,陈冠群拒绝了,她觉得对方只是想利用这个平台把自己的业务推广出去,并不是真心想帮助酒吧。
不直播时,陈冠群几乎都坐在电脑前忙着与文创相关的事情。在这套文创产品里,除了马克杯、帆布袋、明信片这些常见的品类外,陈冠群还增加了补丁贴和开瓶器,并通过推文向大家征集文创产品的设计稿。
征稿截止时,陈冠群一共收到了37份稿件,她把这些稿件发了出来,让大家投票选择自己喜欢的作品,在定稿后陆续投入了生产。4月29日,这些文创产品被全部加工完成,通过快递的方式发到她的手里。
部分文创产品 受访者 供图但是,销售的情况并不理想。截至4月30日,陈冠群只卖出了28套文创产品和1套明信片,远远低于原定的300套目标,这还是在假设6月初能开学,酒吧恢复运营的前提下。
在购买文化产品的人里,其中9个住得离陈冠群比较近,决定自取。剩下的20套,陈冠群把它们都寄了出去,并且按照原先的约定,给设计稿被征用的4个人各送了一套。
起初,陈冠群希望通过预售文创产品来缓解一些资金压力,如今,她已经不敢有更多的奢望了。
“算是最后的念想吧。”陈冠群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这些文创产品,思考了很久以后,她这样说。
“我们这些客人都特别不希望酒吧关门。”小美说,比起校内的咖啡厅和茶馆,她更愿意待在这里,“但是如果它真的倒了,华科可能就没有能好好喝酒的地方了。”
感受得到大家的心意,陈冠群常常害怕会辜负这些珍惜酒吧的客人:“因为现在这个事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了,我就很怕会让他们失望。”
至今,陈冠群仍然在寻找能让酒吧撑下去的方法。4月17日,她在朋友圈里发出求助,决定出售酒吧49%的股份来筹集30万资金,维持断掉的资金链。但是,在前来询问情况的几个人里,没有一位愿意承担可能面临的风险。
目前,她希望看到新的转机。
(指导老师: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师 周婷婷;澎湃新闻记者 张小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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