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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黄子平:我经历过这些,所以我这样解读文本
【编者按】批评家黄子平于一九四九年出生,是当代文学的同龄人。他亲历当代文学的诞生、发展与转型,但又因自身经历游离于边缘位置,书写出不同于正史的个体记忆。
今年5月,汇编黄子平近四十年部分文章的《文本及其不满》由译林出版社·活字文化出版。该书转借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书名,从带着个体生命体验的海南插队岁月到北京大学的学生生涯,为读者先行勾勒黄子平个人肖像。进而借他独特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视野,编排他在海内外的不同时间发表的评论、讲演、访谈,从鲁迅、张爱玲、赵树理到汪曾祺、王安忆、黄春明,以此为读者展现另类阅读中国与中国文学的方式。
本文为黄子平就《文本及其不满》所作的专访,由出版方授权发表。
2019年10月23日,“文本的愉悦与不满——黄子平新书分享会”在上海衡山·和集举行。批评家黄子平(中)、作家王安忆(右)和批评家吴亮(左)。 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图
问:《七十年代日常语言学》一篇写了在海南岛农垦兵团的知青岁月。那时除了劳动,知青之间有什么“知识活动”吗?大家会看什么书?讨论什么话题?山野之间有哪些您印象深刻的“风流人物”?最近一次与这些“难兄难弟”相聚是什么情境?
黄子平:严格来说,基本没有太多的“知识活动”。我很羡慕别的“知青群落”,有那么多的“白皮书、黄皮书”在阅读和交流,他们报出来的书单在我所处的山野是匪夷所思的。非常年代的阅读,渠道、资源等等仍然烙上了那时的等级印记。读的都是合法的出版物,领袖说要读点马列,就读了很多马列,连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和列宁的《哲学笔记》都读了。评《水浒》了,读了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据说七十回本是反动文人金圣叹的阴谋)。顺便读了《红楼梦》,从“四大家族”的阶级剥削的角度读。买到李瑛的几本诗集(后来才知道他是 49 届北大中文系的“学长”),间接接触到“民歌体”之外的新诗形态。总之是一个非常孤独的阅读状态,没有老师,也没有同辈的交流。跟有些知青回忆出来的那种生机勃勃的“知识活动”相比,我觉得我的情形会普遍一些。
问:“鲁迅”始终贯穿着您的研究。从王富仁、钱理群到汪晖,很多人解读鲁迅都有一套自己的体系,您则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碎片化”,最近更具体到鲁迅的文化研究,他对脏话、对药和酒、对小脚等的关注。为什么感兴趣于这种似乎越来越“碎片”的研究?从中想引出什么问题?
黄子平:体系当然是我一直敬而远之的东西,但对鲁迅的阅读却不那么“碎片化”,通读《全集》一直读到书信和日记,对别的作家我还真没有这么用功过。我从王富仁、钱理群他们从总体上把握鲁迅的努力那里也学到了很多很多。鲁迅自己为“短篇小说”、“杂文”、“连环图画”这些碎片化的文体争取文化价值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对历史碎片的态度,我更愿意引用本雅明的“历史哲学”:我们必须像黎明时分的拾荒者那样,去搜集它们,这种收集,不是为了“装配”它们,而是展示它们, 藉此寻求经由碎片通往总体的可能性。
问:“批评之什”中选有两篇 80 年代的文章。您曾说过,批评的产生,很重要的因素是社团。那时的批评氛围是什么样的?在这样一个“文学共同体”中,有没有对您影响很大的朋友和前辈?
黄子平:我所在的文学77级有一个“早晨文学社”,办了一个油印杂志《早晨》,同学们推我当这个只出了四期的杂志的主编,我最早的评论,就是在《早晨》上发表的,评的是小楂的小说《最初的流星》。八零年代的“文学共通体”(是“通”而不是“同”),我觉得人们之间有一种布朗肖所说的“无限交谈”,也就是说,已经不可能有一个权威的声音出来喝叫任何一个人闭嘴,同时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得到了聆听。在这种氛围中,我从前辈和朋友中得到的教益真的无法列数。
问:“批评之什”的后三篇,讨论对象都是港台作家。在香港的大学任教,开始最难适应的是什么?如何慢慢贴近他们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从 1993 年任教到 2010 年退休,对您来说,“边缘”的位置打开了哪些更宽阔的视角?
黄子平:在香港的大学任教,好像不存在什么难适应的问题,当然也可能跟我会说粤语有关系。除了教中国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我还教了十几年的必修课“古代文学批评史”,还教了“古代小说批评”等这些我“专业训练”之外的课程,对我原来狭窄的学术视野的拓展助益良多。我还多多少少参与了“在地”的文学创作与批评,甚至有时会开玩笑地自视为“新南来作家”了。对我这个自小浸润在岭南文化中的人来说,不会把香港文化当作“他者”或异质。回顾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文化的“光辉岁月”,我觉得它在岭南的巨大影响和存在是被远远低估了的。你不妨设想一幅以香港为“中心”的“文化地图”,北边是广东广西,东边是台湾,西边辐射到北美的“大唐人街”,南边是东南亚的华人区。“边缘”曾经是一种“学术时髦”,在“边缘”处吊诡地挤满了很多很多人。所以“边缘” 并不是与“中心”对立的僵硬位置,我说过,就广义的“阅读”而言,“边缘”只是表明一种移动的阅读策略,一种读缝隙、读字里行间的阅读习惯,一种文本与意义的游击运动。
今年5月,汇编黄子平近四十年文章精华的《文本及其不满》由译林出版社·活字文化出版。
问:新书中的《当代文学中的“劳动”和“尊严”》,还有之前讨论革命历史小说时,您会引入自己的个人经验,这不是现在常见的学术文章的做法。为什么会选择这种写法?有时候,对文本的解读会成为写作者个人经验、立场的投射,您如何来把握其中的平衡?在处理中会有犹豫和挣扎吗?
黄子平:我觉得在人文学科的写作中(与“社会科学”不同),个人经验的引入是应该鼓励的方法,前提是你有没有值得引入的个人经验。赵园和钱理群等学长,反复提醒,说我们这一代学人,是严重先天不足的,理论素养不足,旧学基础很差, 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动荡人生所积累的体验,对社会、历史、世界、人和人性的某些独有的理解,以及由此而来的学术激情。如果连这点都不珍惜,那就真是一无所有了。当然,他们的个人经验,是写在学术专著的“后记”、“附录”和“札记”里(我建议读者们仔细阅读这些珍贵的文字),我呢,有时忍不住,就直接搁在正文里头。另一方面,人文学科的写作,饱受“社会科学”的写作规条的束缚久矣,那种用数据和“统计学事实”来冷冰冰地说话的论文,真是受够了(也许人工智能将快速淘汰这一类专家和大师)。我一直想坦诚表明的是,我经历过这些,所以我会这样解读文本。如是我闻,岂有他哉。
问:据说在人大,学生给您起了个外号“黄三百”。这些 300 字的书评,您印象中有哪些精彩的评论?这些年来,开设“沈从文八讲”、讲《中国当代文学史》,学生们对某个文学问题的讨论,和您之间有“代沟”和偏差吗?还是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和感受?
黄子平:为了推动学生直接阅读作品,在北大和人大讲“当代文学”的时候,就规定了每个星期都要交一篇作业,字数不许超过三百字。学生习惯了长篇大论,一开始不会写短文,不会“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不会“寸铁杀人”,到了学期中段,就越写越好。学会写精粹的文字,不说废话和套话,对当下的“中文人”来说, 这比什么“创意”“新意”都重要。都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史”,而我自己已无力打破多年来累积的陈词陋见,你会希望听到新一代对经典作品的不同见解。不少学生是为了“考研”来修课的,记忆和掌握“标准答案”是他们的基本技能,我第一堂课就劝告他们不要以我的课堂内容去应试,而是以教材所说为准,否则考不上了不能怪我。结果呢,结果你发现教材和标准答案的厉害了,就是穆旦的诗里说的:“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
问:在讲“同时代人的批评”时,您引述阿甘本的观点,认为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古代”进入“当代”,比如洪子诚与俄罗斯文学,钱理群与鲁迅等等。对您来说,您是通过什么样的“古代”,想进入一个怎样的“当代”?在您的阅读史中,有没有从生命经验上对您产生影响的人?
黄子平:我想还是会追随钱理群,从鲁迅的现代(“五四”)来进入我的“当代”。和别的作家不同,身处当代的你无时不感觉到鲁迅的“在场”。鲁迅的幽灵,幽灵的意思就是不肯消失,无处不在,“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我引用过已故学长王富仁兄回忆他“少时读鲁”的叙述,说是前不久还是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读鲁之后,就开始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别人也看你怎么也不顺眼了(古人说的“不可一世,一世亦不可之”)。这当然是我们这一代人共通的“生命经验”了。鲁迅的文字有“毒”,读之宜慎。
问:做学问、写文章,您时常反思和警醒自己的是什么?2010 年后,您的退休生活大致是怎么样的?最近在阅读什么?感兴趣的问题有哪些?
黄子平:“害怕写作”是座右铭,“可写可不写的,不写”。——可是还是免不了写一些应景的无聊文字,毫无法子。退休之后实现了我“挂单”教书的想法,先后在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处客座,接触新一代的年轻人,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去年才发现读鲁而不读章太炎是不行的,就开始读章,不太好懂,但是很有意思。感兴趣的问题很多,最近比较关注的是近代以来一直到当代的“方言写作”和“方言文学”。
【本文作者为媒体人,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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