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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谦:Deepl人工智能翻译的两个文学样本测试
这几天,社交媒体上有一款在线机器翻译软件DeepL很火爆,看介绍,其机理是以爬虫技术和机器学习系统为核心,变革性的神经架构使它具备了足够人性化的功能,据说能支持11种语言的互译,包括中文方言、古诗和学术论文,能像人工翻译一样做到信达雅。有翻译专家评价:“谷歌翻译的风格非常直接,但却错过了一些细节和习语,而DeepL经常可以提供更加自然的翻译效果,就像训练有素的人类翻译一样。”
在线机器翻译软件DeepL是不是这样呢?
为了验证DeepL软件的效果,在王敖兄的协助下,我做了两个文学文本的测试。第一个样本选了奥登的In Memory Of W.B.Yeats(《诗悼叶芝》)的第一段,进行英译中的测试;第二个随机挑选自己五年前写的一首诗《沟渠小史》,进行的是中译英的反向测试。
测试1:英译中
In Memory Of W.B. Yeats
I
He disappeared in the dead of winter:
The brooks were frozen, the airports almost deserted,
And snow disfigured the public statues;
The mercury sank in the mouth of the dying day.
What instruments we have agree
The day of his death was a dark cold day.
Far from his illness
The wolves ran on through the evergreen forests,
The peasant river was untempted by the fashionable quays;
By mourning tongues
The death of the poet was kept from his poems.
But for him it was his last afternoon as himself,
An afternoon of nurses and rumours;
The provinces of his body revolted,
The squares of his mind were empty,
Silence invaded the suburbs,
The current of his feeling failed; he became his admirers.
Now he is scattered among a hundred cities
And wholly given over to unfamiliar affections,
To find his happiness in another kind of wood
And be punished under a foreign code of conscience.
The words of a dead man
Are modifyied in the guts of the living.
But in the importance and noise of to-morrow
When the brokers are roaring like beasts on the floor of the Bourse,
And the poor have the sufferings to which they are fairly accustomed,
And each in the cell of himself is almost convinced of his freedom,
A few thousand will think of this day
As one thinks of a day when one did something slightly unusual.
What instruments we have agree
The day of his death was a dark cold day.
DeepL交上来的作业:
纪念叶芝
I
他在冬天的时候消失了
小溪被冻住了,机场几乎荒废了。
而大雪毁容了公共雕像。
水银在垂死之日的口中下沉。
我们同意什么工具
他去世的那天,是一个阴冷的日子。
远离他的病情
狼群在常绿的森林中继续奔跑。
农民河不屑于时髦的码头。
{fnSimHeibord1shad1pos(200,288)}以哀怨的口吻
诗人的死,从他的诗中被保留了下来。
但对他来说,这是他作为自己的最后一个下午。
一个下午的护士和流言蜚语。
他的身体的省份反了。
他的脑海中的广场上空空如也。
寂静侵袭郊区。
他的感情之流失败了;他成了他的崇拜者。
现在,他散落在百城之中
而且完全交给了陌生的感情。
在另一种木头里找到自己的幸福
并受到外国的良心法则的惩罚。
死人之言
被修改的是活人的内脏。
但在明天的重要性和噪音中
当经纪人们像野兽一样在马场上咆哮的时候。
而穷人也有他们相当习惯的苦难。
而每一个在牢房里的自己,几乎都会相信自己的自由。
有几千人会想到这一天
当人们想到有一天,自己做了一些稍微不寻常的事情。
我们同意的工具是什么?
他死的那天,是一个阴冷的日子。
我在《奥登诗选1927-1847》中的译文如下:
诗悼叶芝*
I
他消逝于隆冬之际:
溪流冰冻,机场迹近荒芜,
积雪模糊了露天雕像的身形;
水银柱沉入了弥留之日的口唇。
我们许可了怎样的造物*
他死去的那天阴暗又凄冷。
远离了他的疾病
狼群继续奔突穿行在常绿森林,
农夫之河不曾受时髦码头的诱引;
悲痛的语言已令
诗人之死与他的诗篇泾渭分明。
但对于他,如同他自己,这是他最后的下午,
一个满是护士和谣言的下午;
他身体的各省已叛乱,
他意识的广场空空如也,
寂静侵入了郊区,
他知觉的脉流已停歇;他汇入了他的景仰者之列;
此刻,他在一百座城市间被传诵,
全然陷身于那些陌生的爱意,
为在另一种树林里找到他的快乐,
还须领受异域良知法则的惩治。
一个死去之人的言辞
在活人的肺腑间已被篡改。
而在未来的显要与喧嚣中,
当经纪人在交易所的场子里如野兽般嘶吼,
当穷人对他们身受的种种苦痛已习以为常,
当每个身在自我牢狱中的人几乎确信他的自由,
数以千计的人会想起这个日子
如同会记起某天,当做了稍不寻常之事。
我们许可了怎样的造物
他死去的那天阴暗又凄冷。
* 奥登与衣修伍德到达纽约的时间是在1939年1月26日,三天后,传来了叶芝去世的消息,奥登很快写下了这首挽歌。最初在《新共和》杂志3月8日刊出。
*“造物”的原文instruments多译为“仪表”或“仪器”;但温度计也是人类创造出的一个“物”——用以测量他们自己与客观世界的温度;这句的原文What instruments we have agree中的what表示难以置信的诘问性质,若仔细谛听,奥登的语气中带有强烈的责怪的成分,似应予以强调。因此,此处翻成了“造物”。事实上,这句奥登也曾经修改过,《新共和》最初发表的版本为O all instruments we have agree(可参看穆旦先生的译文,instrument翻作仪表还是很妥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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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2:中译英
沟渠小史
树丛间的一条沟渠
伏低了身子隐去,
幽暗,闪着
鱼鳞状的光点,
向晚的风不曾说什么。
这寻常的一日
假寐的意念醒了,
因整个下午都在看
那个日本小说家的受难记*:
哮喘发作,他
“一个人痛得满屋子打滚……
平静下来后,
他从廊檐边上打开的窗子望着夜空,
自语道:‘好美啊,看得好清楚啊,昴星、天狼星……’”
这样的情状
刺痛了人的眼睛。
同样的感应,
不久前
在一位友人的母亲去世后也发生过
去岛上墓地祭拜时,
新起的碑石
面对了起雾的湖面
近岸水浪汹涌
令我低头,屏息,静默。
无名的沟渠连缀着
人世间无边量的流动,
在时间的蒸腾中
终将受纳于这大块噫气,
过客的命运恰如
雨天斜空里放出的一支烟火。
回去的路上,看斜阳里斑斓的秋叶,
感觉这个忐忑之年快要过去了。
2015年10月12日
*日本小说家中岛敦的妻子的回忆,这个片段取自1986年筑摩书房版的《中岛敦研究》。
DeepL交上来的译文:
A Little History Of The Ditch
A ditch between the trees
Stay down and hide,
Gloomy, shimmering,
Fish scaly spots of light,
The evening wind did not say anything.
It was an ordinary day,
The idea of sleep wakes up,
Because I've been watching all afternoon
The Passion of the Japanese Novelist*:
Asthma attack, he...
"A man is in pain all over the house.....
After calming down,
He looked at the night sky from the open window in the porch gable.
Said to himself, 'It's so beautiful, so clear to see, the Pleiades, Sirius...'"
Such a state of affairs
It stings the eyes.
The same induction
not long ago
It also happened after the death of a friend's mother,
When going to the island cemetery to pay their (my) respects.
newly erected monolith
Facing a foggy lake,
rough seas (waters) near shore
It made me bow my head, hold my breath, and be silent.
The nameless ditch is strewn with
The infinite flow of the world,
In the steaming of time,
and will receive this great mass of breath.
The fate of a passerby is just as
A firework let off in the rainy slanted sky.
On the way back, look at the colorful autumn leaves in the slanting sun,
It feels like this perturbing year is almost over.
October 12, 2015.
*Recollections of the wife of the Japanese novelist Atsushi Nakashima, this fragment is taken from the 1986 Chikuma Study of Atsushi Nakashima.
评价和感想:
1、第一个英译中测试,Deepl表现得很不理想,低于我的预期,基本没有诗味,第二节第四行还出现了一串不知所云的乱码;第二个中译英测试中,文本中的括号部分是可调整的字词,下划线部分在句式上可以做简化处理。这些只是粗略的判断,如果认真修订,尚须更多细节上的推敲琢磨。
2、Deepl中译英的成绩,似乎要好于英译中。我推断,原因可能是Deepl所掌握的关于汉语文学的数据仍不够充分,或者说,它缺乏基于文学判断力的价值过滤排序。对汉语译者来说,母语语料库累积的多寡和审美判断力的品味,决定了译文选择时的多样性和精准度。倘若Deepl要在这方面加以改进的话,须定向采集二十世纪以来优秀汉语译者的译文,说不定还能更上层楼。
3、毫无疑问,Deepl擅长处理逻辑性较强的新闻、论文、官方或商业文稿;对于文采比较平庸的散文(因其词汇和语句结构比较雷同),基本上应该也没有问题。
4、但在文学的领域,尤其是诗歌,它还是力有所不能及:因诗歌文本留有太多个人的主观痕迹(关于这个主观痕迹,可以用“语言的水印”来命名),这使得Deepl对诗作分行造成的主语省略,语句的中断、并列或跳跃,意味的多向性,意象呈现的个人色彩,尤其是节奏顿挫和音韵上的微妙处理,就显得有些反应迟钝了。这其实就是机器的极限。
5、这说明,诗的句法结构和用词风格不同于散文,它更偏向非逻辑、非线性,依赖创作者(和读者)的拟听觉、潜视觉。它的本质,是语言的巫术。
6、不过,Deepl已很出色了,AI智能在翻译上能有如此优异的表现,说明它迟早会横扫几乎所有文本传译的领域,很多传统译者差不多可以退伍或转行了——除了真正的文学作品,那还是需要具备双重听觉和智能的文学译者来完成。Deepl永远替代不了富有创造性的个体,因为它仿造不出那种独特的“语言的水印”。文学译者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处理语言的手工艺人。
7、我打算做一个更激进的试验:借助Deepl的人工智能的伟力,把“诗人传三部曲”中计划写李商隐的那部《少年李的烦恼》(预计篇幅较多,6-7万字)译成英文,然后自己再花点时间修改打磨。这个试验会很有意思,一个大胆的作者几乎可以同时用两种语言写成一对互成镜像的作品来。毕竟,大部分以英语为译出语的译者,能力就在Deepl的水平线下面一点,只有极少数的英语译者能跨越两种语言和文化的障碍,具备出色的转化能力。
8、一个预言:文学的巴别塔还将继续存在。
2020年4月18日于从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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