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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晴:古代于阗天灾人祸所生发的信仰与习俗
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在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球之际陆续推出一系列文章、笔谈,围绕此次疫情及历史上类似的公共危机进行探讨,尝试在古今中外相关的历史经验中寻找镜鉴,也邀请身处海外的学人观察他们在地的观察与思考。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部分文章,本文内容来自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段晴教授。
几个月以来,我们看到人们激烈地参与讨论各种问题,奋勇投身到舆论当中。尤其是,这次疫情是世界性的,人文现象也是国际性的。面对看不见的病毒,全世界都开始使用“处于战争状态”这样高级的政治语言。这些都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伴随灾祸而生的人文现象。面对这场灾祸,这样气势磅礴的人文潮,我也开始回顾所关注的领域。在古代于阗,是否有灾祸的发生?而当年的于阗人又是如何应对灾祸的呢?
灾祸的发生是必然的。灾祸伴随整个人类的文明史。古代发生的大灾大难,有些没有被文字记载下来,有些变成了神话传说,变成了画卷,有些只剩下了祭祀的祈祷文。生活在和平的环境下,当日常的生活没有大的波澜时,那些历史上曾经发生的灾祸早已令人麻木。而当真正面对一场大灾,再回望历史,隐含在神话、宗教文献中的事件、逻辑似乎更加清晰。往日熟视无睹的历史文化现象,一下子显露了催生其发生的原因。灾祸发生在人类社会,必然连带产生人文现象,连带产生思潮、文化潮,催生新的民俗,甚至新的信仰。今天的讨论,仅以一方视角,以古代于阗文明为案例,观察于阗人应对天灾人祸的方式,以及其背后的信仰和理念。
一、丝路之畔多文明的中转枢纽
古代于阗王国,相当于现在的新疆和田地区,其文明一千年前已经毁灭。于阗王国的经济、文化中心,其实大部分已经湮灭在沙漠之中。于阗文明十分悠久,最早记录于阗王国存在的史料,来自《史记》。至少在公元前一世纪于阗已经建国。我曾经在北大文研院做过一次讲座,称于阗人是最后的斯基泰/塞种人。于阗文明一直延续了一千多年,最终毁于宗教战争,毁灭于人祸。于阗王国的故地处于丝绸之路南道,曾经是多元文明的枢纽。最典型的案例来自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一件于阗语文书。这就是英国图书馆敦煌文书编号IOL Khot S. 21(Ch.i.0021a)的写卷,是一件著名的于阗语文书,写卷上有“中兴五年”的于阗语文字。这是于阗王尉迟达磨的年号,“中兴五年”相当于公元982年。那一年,于阗王尉迟达磨派遣了一个115人组成的庞大使团,前往敦煌求亲(荣新江、朱丽双2013,162)。求亲的人用华丽的辞藻描述于阗王的美德,说他成为王,皆因有所有神灵的庇护。所以这件于阗语文书又被称为《尉迟达磨王的颂词》(以下简称《颂词》)。
其中IOL Khot S. 21(Ch.i.0021a)第15—17行:
cu rä dīśāṃ pāla nāgapāla tcauhaurä śūkhuṇa śakhīmä yakṣa dīśa-mūka pātca grahavadatta būjsaju sthānāva cu ra jasta dīvye parvālā nāva rrāśtä heṣṭaṃda
这句中,所谓“四象”使用的是梵语词,而其内涵却是中国文化的元素。其中“热舍”正是斯基泰人的格里芬,也就是狮鹫。在于阗人看来,他们的格里芬就是中国文化元素中的青龙。而《尉迟达磨王的颂词》中的一句话,就涵盖了印度文明、斯基泰文明以及中华文明。这是于阗文明的特点。古代于阗是多元文明的汇聚地,也是多元文明的中转枢纽。
南西伯利亚斯基泰人大墓出土文物中的格里芬形象
二、天灾与人祭
以上简单介绍了古代于阗的地理位置,以及古代于阗在文明交往中的特色。我们今天说灾祸,观察伴随灾祸而生发的人文现象。
首先说天灾。于阗王国坐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常年与风沙为伴。玄奘取经回国,在7世纪中叶于阗的一座寺庙里居住了几个月。关于气候,玄奘描述,于阗“气序和畅,飘风飞埃”(CBETA T51, 943)。看来在唐代,和田地区已经常常是扬尘天。但是有证据显示,公元前后,至少维持到3世纪,塔克拉玛干南缘绿洲的气候应该还是相对湿润的。以尼雅遗址为例,西汉时这里曾是36国之一的精绝国所在地,后来又成为鄯善王国的主要聚集地。3世纪的佉卢文书显示,那时鄯善王国的支柱产业是葡萄酒业,以葡萄酒计算税收。大约4世纪开始吧,佉卢文书频繁说没水的事情。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和田博物馆收藏的一件佉卢文尺牍,记载了大约是4世纪末的事件,一家人因为没有水,男方不得不提出离婚。那时候离婚叫做“放妻”。提出离婚的男方要放弃妻子,而且要放弃自己的子女。鄯善王国的消亡,主要是因为自然环境的变化。干旱,导致尼雅河的河水无法到达精绝故地,人类迫不得已而迁徙。
2013年《自然》杂志刊登了一篇文章,给出的数据证明“魏晋南北朝期间(公元221-580年),东部季风区的气候总体偏干”。这篇文章的分析即使不能完全覆盖新疆地区,但与佉卢文等文书所反映的情形是一致的。
气候变化,导致塔克拉玛干周边绿洲持续大旱。于阗王国是如何应对这样一场由于气候变化而导致的特大干旱呢?玄奘《大唐西域记》对于于阗国的记载中,有一段记载看似神话传说,但其实恰恰是这段神话传说记载了于阗王室所采取的应对天灾的措施。这就是《大唐西域记》龙女索夫的传说。这一段文字,特别生动。我还是念给大家听。玄奘写道:
城东南百余里有大河,西北流,国人利之,以用溉田。其后断流,王深怪异。于是命驾问罗汉僧曰:“大河之水,国人取给,今忽断流,其咎安在?为政有不平,德有不洽乎?不然,垂谴何重也?”
罗汉曰:“大王治国,政化清和。河水断流,龙所为耳。宜速祠求,当复昔利。”
王因回驾,祠祭河龙。
忽有一女凌波而至,曰:“我夫早丧,主命无从。所以河水绝流,农人失利。王于国内选一贵臣,配我为夫,水流如昔。”
王曰:“敬闻,任所欲耳。”
龙遂目悦国之大臣。
王既回驾,谓群下曰:“大臣者,国之重镇。农务者,人之命食。国失镇则危,人绝食则死。危、死之事,何所宜行?”
大臣越席跪而对曰:“久已虚薄,谬当重任。常思报国,未遇其时,今而预选,敢塞深责。苟利万姓,何吝一臣?臣者,国之佐,人者,国之本,愿大王不再思也!幸为修福,建僧伽蓝!”
王允所求。功成不日。其臣又请早入龙宫。
于是举国僚庶,鼓乐饮饯。其臣乃衣素服,乘白马,与王辞诀,敬谢国人。驱马入河,履水不溺,济乎中流,麾鞭画水,水为中开,自兹没矣。
玄奘的记载中,有龙女的出现,有大臣英勇献身。在我们今天看来,这根本就是神话。令我们不相信这段记载的真实性的主要原因,在于传统信仰的差异。在古代,中原也实行以人祭自然,例如西门豹的事迹,以女子祭河伯。但没有牺牲贵族勇士以祭山川河流的习俗。这是斯基泰人古代习俗。
如果引入中国气象提供的历史数据,可知隋唐之前,中国普遍进入冰川期,反映在新疆和田地区是持续不断的大旱。在大灾大难的背景之下,于阗王室采取措施是必然的。于阗人,是斯基泰人。于阗人虽然普遍接受了佛教信仰,但是很显然,斯基泰人的原始信仰还是保留下来。这一原始信仰的特点之一,在于对天的敬畏,对于自然的敬畏。但是,另一方面,人类其实很骄傲于自己的智慧。人类拥有语言能力,可以驯服动物,可以谱写诗歌,赞美神灵。尤其在风调雨顺的年代,人类还企图征服自然。所以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又体现在人与天的交换关系上。人与天,或者说,人与天神之间的交换关系,在早期印度教的文献中有清晰的表述。例如《歌者奥义书》:
ayaṃ hi loko yāgadānahomādibhiramuṃ lokaṃ puṣyatīti
"itaḥ pradānaṃ devā upajīvanti"iti hi śrutayaḥ
这个世界以祭祀、布施、以及酥油火祭等令那个世界繁荣,因为众天神依赖来自此世的奉献。”《天启》(指吠陀)如是说。
人与天之间,人与天神之间如何交换,此世如何得到彼世天神的赐福?应运而生的便是各种适时的祭祀仪式。古代的于阗人如何祭祀以敬天神,并没有文字记载流传下来。但是,考虑到古代于阗人是斯基泰人,是印欧语系的民族之一。所以可以比对印度古代的婆罗门教,以吠陀文献为参照。印度古代的婆罗门教,以祭祀著称,帝王通过婆罗门完成仪式,并给与婆罗门丰厚的布施。而婆罗门教的祭祀十分血腥,祭祀时大量宰杀牲畜。佛陀在世时,针对婆罗门教做了一系列批判,其中很重要的批判,便是针对婆罗门的杀生。汉译佛经的《長阿含經》有究罗檀头经,讲的是婆罗门究罗檀头因为祭祀的事情,去询问释迦牟尼。其中有这样的话:“我今欲大祭祀,牛羊已備。”相应的巴利语佛经《长部》,也有此经。最后婆罗门接受了佛的教诲,说:“尊者乔达摩,我今放舍那七百头公牛、七百头牡犊、七百头牝犊、七百头山羊、七百头羖羊,任其生活,任其嚼食青草,饮清凉的水,任凉风吹拂其身。”这些话记载了婆罗门教的祭祀杀生行为,也记载了佛教反对杀生。
斯基泰人的原始信仰中,肯定有大量杀畜生以祭祀天神的习俗。南西伯利亚Tuva地区发现的斯基泰人大墓,圆形,殉葬的马匹多达200匹。《后汉书·班超传》也记载了杀马以祭祀的习俗。班超率领36勇士到于阗,恰逢于阗国有匈奴派出的使者监护,所以于阗王待班超礼意甚疏。其俗信巫。一巫师言:“神怒何故欲向汉? 汉使有騧马,急求取以祠我。”广德乃遣使就超请马。超密知其状,报许之,而令巫自来取马。有顷,巫至,超即斩其首以送广德。广德素闻超在鄯善诛灭虏使,大惶恐,即攻杀匈奴使者而降超。巫师借口取马祭祀,提供了于阗古代有杀牲畜祭神的传统。
南西伯利亚Tuva发现的斯基泰人大墓
如此杀生祭祀,是为了得到天神的护佑。早期包括斯基泰人在内的印欧人认为,化身作天神的自然不是白白馈赠的。杀生祭祀,这就是人类文明曾经应对自然的手段,出于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人类面对强大的自然灾害,杀生祭祀曾经是试图安抚天神的手段,曾经是因为自然灾害而生发的古代的一种人文习俗。
到了玄奘所记载龙女索夫之事件发生的年代,此事发生在公元6世纪中叶。此时的于阗人早已接受了佛教的信仰。但是,很显然,于阗人至少在精神层面并没有放弃他们的原始信仰,即没有放弃对自然对天神的崇拜。一直到于阗灭国之前,敦煌藏经洞保存下来的那些于阗语祈愿文,依然在呼唤各种自然界的神,依然在呼唤于阗原始信仰的神灵,祈求他们的护佑。这其中,有长生天女,有送来甘露的双神,还有日月山川的神灵。
回到龙女索夫的传说。这里我们看到斯基泰人的风俗,祭拜自然神灵,需要用勇士贵族的血。在现代人的眼中,大臣英勇献身,这是人祭,是以人作牺牲的祭祀行为。但当年于阗人不这样认为。龙女索夫的故事,后面还有这样的情节:
顷之,白马浮出,负一栴檀大鼓,封一函书。其书大略曰:“大王不遗细微,谬参神选,愿多营福,益国滋臣。……”
其中“大王不遗细微,谬参神选”之语,道出当地人如何看到大臣英勇投河之举。此处大臣不是作为人而投入河中。他在入河时,已经转变为神,所以他说谬参神选。因为国王的错爱,我被选中为神。那么,人又怎么能变成神呢?
新疆洛浦县博物馆的几幅氍毹,为我们解开了人如何变神的奥秘。
这一对小神的神话背景,可以一直追溯到苏美尔文明。他们是大神从指甲盖里抠出的泥变出的。他们拥有生命之水,生命之食,让女神伊南娜起死复生。
这三幅方形氍毹上有一行于阗语,意思是把苏摩献给一名叫做梅里的萨波。
氍毹周边呈现的几何形图案,是抽象的格里芬(狮鹫)扑咬偶蹄兽的图案。
已知格里芬在于阗语叫做grahavadatta,古代的汉译叫做“热舍”龙王,就是于阗人认为的四象中的青龙。在斯基泰人的信仰中,格里芬是天庭的守护者。所以格里芬图案围绕起来的地方,就是神的领地。按照于阗人古代的信仰,人死后灵魂升天。所以在新疆,在和田地区山普拉的每座古墓里,都能看见有格里芬扑咬偶蹄兽图样的所谓“绦群”,其实就是护身符,作用在于保护人的灵魂不再受俗界的干扰。这里萨波梅里已经在格里芬的包围之中,他已经变成了神。
玄奘记载的龙女索夫的传说,记录了于阗王国面对大旱所采取的应对措施。以牺牲一名贵族为代价的祭祀,在我们今天看来是不可思议,愚昧的,但那曾经是伴随灾祸而生的人文现象。这是有记录的唯一一次人祭。大概在此灾难之后,人们也发现人祭无用,所以再没有发生,于阗人更加普遍转向仁慈的佛教。但必须说,大臣英勇献身的行为在当年就是无比悲壮的。这一传说一直活在于阗人的心中。敦煌藏经洞出土的藏文文献《于阗国授记》也记载了相似的传说,不过藏文献里自我献身的是一位和尚,他的名字叫做sum-pon,在于阗语是sūmapauña,这个名字位列于阗诸神榜。新疆洛浦县附近有个地名叫做山普拉,正是来自这个词。于阗文明消失了,但是当年的英雄壮举,一直存活至今。
三、人间灾难所生发的信仰与习俗
自然发生的不利于人类生存的变化,对于人类,是天灾。人类社会本身也创造人祸。依据上述玄奘笔下的龙女索夫传说,当于阗国遇到大旱时,国王首先想到去问罗汉高僧。所谓罗汉僧,代表了佛教。而佛教是真正致力于人类社会的宗教,是以人为本的宗教,尤其是原始佛教。佛教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不是人与天的对话。在此意义上,佛教不同于其他原始宗教,例如古希腊的多神教,以及印度古代的婆罗门教。最典型的特征,佛认为,只有人能够成佛(《造像功德经》)。既然是针对人类社会的,那么人类社会发生的一切,佛教应都有关注。在讨论人祸的题目下,再来观佛教,果然发现,各种人祸的存在,以及如何应对人祸,是促使佛教不断发展的动能之一。
佛教基本的生命观,认为人在轮回当中,生生循环。今生的不幸,都是上辈子造下的恶业使然。这辈子是人,可能下辈子就托生为畜生。最典型的一则故事例如《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一个婆罗门被预言7日后将死亡。佛看到他的来世,先要在阿鼻地狱受苦,然后托生为猪,饱受腌臜大苦,吃腌臜的食物,于烂泥中觅食。再转生为人时,口中吐恶臭,浑身气味难闻。总是挨饿,被众生欺负。佛教最基本的理论认为,整个轮回充满了苦难。创始人释迦牟尼,就是看到了人间的苦难而决定出家,要找到解脱的路径。在菩提树下,释迦牟尼悟道之后,成为佛。佛宣讲佛法,专门梳理出人间八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以及略说一切五取蕴苦。佛教的终极目标,是通过一系列的身、语、意的戒行,以善身业、善语业、善心业,而断除不善,通过修禅而达到最终摆脱轮回,摆脱苦难。以上这些佛教最基本的原理,更多为原始佛教所强调。这里所谓原始佛教,是指我们通过巴利语的佛经所了解到的佛教。佛教在释迦牟尼涅槃之后,一直在发展,一方面发展出更深入的哲学的阐述,另一方面也发展出赐福社会的宗教仪轨等。
于阗王国从何时接受了佛教的信仰,不得而知。以汉文史料为依据,又以考古发现的佛教遗址,以及佛教经书而观,于阗佛教的特点是鲜明的。于阗流行大乘佛教。我们近年来出版的发现于和田地区的梵语的以及于阗语的佛经残片,可以印证已有的判断。
1.《撰集百缘经》Avadānaśataka
2. 般若部类Prajñāpārāmitā
《小品般若波罗蜜多经》Aṣṭasāhasrikā Prajñāpāramitā
《大品般若波罗蜜多经》Larger Prajñāpārāmitā
3.《妙法莲华经》Saddharmapuṇḍarīkasūtra
4.《宝星陀罗尼经》Ratnaketuparivarta
5.《贤劫经》Bhadrakalpikasūtra
6.《金光明最胜王经》Suvarṇabhāsottamasūtra
7.《佛名经》Buddhanāmasūtra
8.《智炬陀罗尼经》
9.《出生无边门陀罗尼经》(Anantamukhanirhāra-dhāraṇī)。
10.《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Raśmivimalaviśuddhaprabhā-nāma-dhāraṇī)。
这些于阗古代曾经流行的佛经有明显的特征,除外般若经类,是宣讲大乘佛法的经书,其余以陀罗尼类的为多。这些陀罗尼,都有祈福攘灾的功能。所有这些经在于阗的流传必然有其特殊原因。其中《金光明最胜王经》被誉为护国经。而《妙法莲华经》中有观自在菩萨品。在疫情波及到全球的今天,再来读《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则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纵然原始佛教把世上的苦难归纳入八苦,但佛的教戒显然不能满足大众驱邪避祸的强烈需求。而人类社会偏偏是灾祸横行。佛教要发展,要赢得广泛的信众,必须具备攘灾的功能。观音菩萨,或者又译作观自在菩萨,显然是专门为救苦救难而设计的。让我们简略过一遍《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相关语句。
佛说,汝听观音行,……能灭诸有苦。
假使兴害意,推落大火坑,
念彼观音力,火坑变成池。
或漂流巨海,龙鱼诸鬼难,
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
或在须弥峯,为人所推堕,
念彼观音力,如日虚空住。
或被恶人逐,堕落金刚山,
念彼观音力,不能损一毛。
或值怨贼绕,各执刀加害,
念彼观音力,咸即起慈心。
或遭王难苦,临刑欲寿终,
念彼观音力,刀寻叚叚坏。
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杻械,
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
呪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或遇恶罗剎、毒龙诸鬼等,
念彼观音力,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遶,利牙爪可怖,
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
蚖蛇及蝮蝎,气毒烟火燃,
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
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
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
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被人推入火坑、推堕山崖,遇到仇人、强盗,遇到王难,即被判处死刑正在执行,或者被囚禁,身披枷锁,或者遭人诅咒、投毒,或者被鬼魅侵袭,或者遇到突发的自然现象,例如电闪雷鸣、暴雨冰雹降临,这是都是世间的苦难,而观音有神通,可以立刻消除苦难。不需要深刻的哲学背景,以上历数的诸多人祸,是观音信仰盛行的原因。
于阗故地,有佩戴护身符的习俗。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有两件长条形纸卷,上面有于阗文字。
这两件护身符是在丹丹乌里克发现的。护身符上的内容,是众龙王应佛的要求,在佛前允诺提供给众生一明咒。所谓明咒,就是陀罗尼。护身符上的咒语有神秘的功效,可禳解“王难”“大臣难”“军兵难”等。这样的护身符是古代于阗的佛寺为百姓量身定制的。百姓供养给佛寺,而僧人以写护身符的方式回馈百姓,那是佛教因地制宜,为百姓提供的慈善服务。
说到陀罗尼类佛经,说到佛教服务于百姓,还要多介绍一些。在我们的观察中,发现不同佛教的陀罗尼的兴盛有明显的地域差异,明显是因地制宜,为了不同地域不同民众的驱邪避难的需求而创作的。
汉译佛经拥有大量的护持类经文,这些经文被看作是大乘佛教文献的组成部分。汉译佛经中,有所谓三部护国经典,一是鸠摩罗什译《仁王般若波罗蜜经》,二是昙无谶译的《金光明经》以及义净译的《金光明最胜王经》,三是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但是在印度佛教,在存世的梵语佛经中,则有著名的《五护经》。所谓《五护经》,是五部含咒语的经籍。虽然属于《五护》系列的五部佛经,皆有产生于不同时代的汉译本。但在汉译佛经集成中,“五护”之概念是不存在的。
所谓《五护》,第一是《守护大千国土经》,梵文名称Mahāsāhasrapramardanī,此经有北宋施护译本,以防护各类魔鬼对人体的侵害为主旨。
《五护》之二,梵文名称 Mahāmayūrī,有唐代译出的《大孔雀咒王经》。大家都知道,在印度神话中,孔雀是蛇的克星,所以这部经所宣咒语,其功能主要对治毒蛇。
《五护》之三,梵语名称 Mahāśītavatī,有北宋法天译《大寒林圣难拏陀罗尼经》,经籍要旨在于除毒虫毒草所致病害。
《五护》之四,梵语名称 Mahāpratisarā,汉译有多种版本,如唐代不空所译《普遍光明清净炽盛如意宝印心无能胜大明王大随求陀罗尼经》(简称《大随求陀罗尼》),以及宝思惟所译《佛说随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咒经》等。这部经的主要功能,在于除“诸极恶重罪”,“安乐诸有情,解脱一切病”。
《五护》之五,梵语名称Mahāmantrānusāriṇī,汉译有《大护明大陀罗尼经》,北宋法天译出,同样以“息除疾疫、破坏、灾祸,增彼善心令得安乐”为其主旨。
印度佛教五护经的形成,是在波罗王朝时期。波罗王朝(8-12世纪),其地域在印度东北部,以现在的孟加拉为中心,那里气候湿热,毒蛇毒虫出没,所以这一类的护持经,在波罗王朝流行,而未见在于阗地区流行。这正是地域的差异。还要说,所谓五护经,不见于巴利语的三藏集,而明显是佛教为了应对人间疾苦而新创作的。
回到于阗。我们下面关注疾病和瘟疫流行时所产生的人文现象。那么应对疾病,于阗故地又有怎样的习俗呢?必须说,古代于阗人有积极的对待疾病的态度。这里所谓积极,是相信医生,相信世间总有良药可治病。我们在世俗契约中发现,王家宫廷有御医。
而御医是拥有知识的,他们能读写标准的梵语。在那个年代,在中亚,在南亚次大陆,甚至在东南亚,是以梵语论英雄的时代。新疆地区确实发现了以梵语著述的医药类著作,例如著名的鲍威尔写本的某些篇章。在敦煌藏经洞,出土了两部医书,其中《耆婆书》是梵语、于阗语双语本。还有一部药典著作,于阗语的《医理精华》也是出自敦煌藏经洞。目前基于这两部手稿,已经有北京大学陈明教授的翻译和研究著作。本次讲座,以观察人文现象为主,即观察伴随疾病、瘟疫而生发的信仰、习俗方面的现象,不涉及特色医疗的探讨。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两句。当年与还是博士生的陈明一起读《医理精华》时,那些来自印度文化传统的药方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印度药方与中药方有明显的差异,其差异在于,几乎没有动物入药,没有虫子类入药。我印象很深刻,《医理精华》认为孔雀肉是不能吃的,吃了会中毒。另外,印度药方多见牛乳入药,大多数药方必须加入牛乳、蜂蜜。印度神话中有天神的甘露,据说是搅动乳海而诞生,喝了甘露可以长生不老。但在药方里,所谓甘露就是酸牛奶加蜂蜜,可以治疗心脏病。
在古代于阗人的观念中,天灾是人不能控制的,所以要实行牺牲,杀马,人祭。而疾病属于人祸,是需要对治的,不需要牺牲。解决人间的问题,要找佛教。佛教的陀罗尼作品中,很多延年益寿、对治疾病的咒语。例如于阗语的《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是既含有谶记又含有对治的内容,以谶记而引出几部陀罗尼,可以助人起死复生。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若是有人罹患重病,将逝去,寿命将尽,应为他建造用牛粪制成的四角方坛。应在上面放置各种武器。要摆放三钵白食做的饭团。要摆放五种颜色染成的钵,摆上香水。要摆放五个洁净器皿,其中有芬芳水。并且应将装满了花的瓶子放在坛的中央。应摆放天神毗那夜迦的像。……应诵此陀罗尼七十七遍。如能这样实施,即使人已亡七天,纵然魂已游离,寿命也返回。那人以为“我做了场梦”,又当重生。
生病的人在药物治疗之外,仍然需要精神抚慰,所以谶记加咒语可以盛行。必须说,这样的现象不仅仅在于阗故地发生,而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无垢净光》这部经在武则天时代翻译成汉语,很快就传到了朝鲜半岛、日本。据说雕版印刷便是起源于这部经,因为需要的人太多,而且经文本身也提到了复制这样的词语,所以人们最终想到将经文刻写在木板上,再经过捺印就好。8世纪后半叶日本的女皇孝谦天皇为了忏悔自己屠杀了妹妹、妹夫的罪孽,而做了百万只小木塔,每个小木塔里都装了这部经的陀罗尼。这样的作品,应该就是伴随人在对治疾病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精神层面的需求,反映了人在意识领域的作为。有这样精神层面的作品的诞生,是人类历史上社会与灾祸相处时必然的产物。
长卷的内容大致如下:
观音菩萨对释迦牟尼佛说:我于一切时护持众生。无论何人,只要他呼唤我的名字,持有此护身符,我将于一切时护持他。
又特别针对女子说:若是一些女子,欢喜男孩儿,想生儿子,但是儿子在腹中留不住。这是因为有罗刹女以他们充食。她们可以通过十五种途径让这些孩子生病。她们总是得到机会,甚至夺走已经在腹中的人的胚胎。
观音说,为了她们,我今天说一咒语,令这些罗刹女不能放病到孩童身上。
然后是一段梵语的陀罗尼。有些词语没有意思,读出来也是 dhiri,dhiri, jale hiri hiri ttale。咒语之后,是此护身符的功效:若有女子不能生育,或者无男童,无儿子,或其子不能成活,或其腹中不能怀子,或者丈夫粗暴待她,只要该女子携带此护身符,观音菩萨将保佑她,她的所有愿望,皆可得实现。她的丈夫变得亲切、和蔼,诸子茁壮成长,不会死去。
这件护身符以保护受胎妇女和儿童为主旨。这里提及的十五种发生在孩童身上的疾病,与传统印度医学所持的观念相吻合。印度古代医学认为,小儿科的这些疾病是通过各种鬼魅而发生。此种观念,据故宫博物院孟嗣徽研究员的研究,最早在北印度形成,中心在今天的巴基斯坦地区,并通过汉译佛经传到中原。汉译佛经多部经典存有对这十五罗刹女的描述。例如有北魏时译出的《佛说护诸童子陀罗尼经》(6世纪初)。该经认为,世间有十五夜叉女,憙噉人胎,能令人无子,该经也曝出了十五名恶鬼的名称,并描绘了它们可怖的模样以及能引起的疾病。值得注意的是,《佛说护诸童子陀罗尼经》是以印度教大神梵天的口说出。而于阗语的《对治十五鬼护身符》中的咒语,是经过观音菩萨之口而说出。除了北魏的这一篇,后来历朝历代都有不同汉译佛经提及这十五罗刹女。例如唐代译出的《童子经念诵》、宋代施护译出的《守护大千国土经》等。最精彩的是敦煌藏经洞发现的三叶汉语/于阗语的双语梵箧装纸,其上绘制有这些女鬼的图像,都是兽首女人身。这三件,大英博物馆定为唐代九世纪的作品,我看应更晚写。
我们简单过一遍这些女神的容貌以及她们能针对小儿诱发的疾病。
1.残存的是该护身符的第2叶。正面画的女神汉文名“磨艺遮”,于阗语名maṃgica。这是牛首女神。这里我们看到汉语与于阗语名对的十分规整。于阗语部分残缺,但是根据汉字的说明,如果牛首女神出现在梦中,小儿得病。但是,如果祭拜此女神,小儿无恙。
2. 另一面是女神“冥伽罗遮”的像,鹿首。汉语、于阗语都写道,此女神能令小儿生病。祭拜则小儿无恙。
3. 然后是原梵箧装的第7纸叶。此女神名“磨雞寧”,猫形。如果家有小孩,梦见猫,小儿吐舌,即中了此罗刹女的邪。于阗语:(此女神)名mantrraṃnaṇdī,拔小儿舌,小儿口吐白沫。
4. 另面是“石俱寧”,于阗语śakunī,鸟形,是能令小儿患上痢疾的罗刹。如果祭拜,则吉。
5. 再一组是原写卷的第8叶,正面女神名吉伽半里。于阗语名käraka-paṃḍanī.鸡首人身。能引发小儿口腔疾病。这能引起喉咙痛的女神,梵语名kaṃṭhapāṇī。
6. 另面,汉文名“磨伽畔泥”。于阗语名mukhamaṃḍa其上汉语部分说,“若梦见训候,小儿天花加满水瘊”。于阗语mukhamaṃḍa来自梵语。这是猫头鹰的别称。而汉语的训候,孟嗣徽研究员认为就是“獯狐”,就是《诗经》中的鸱chī鸮xiāo,俗称猫头鹰。而猫头鹰在古代多民族的传说中,皆是不详之鸟。
通过对比三张纸叶上汉语、于阗语的内容,有几点可以明确:这上面的文字,先有汉语。汉语的语句是依据梵语或者印度俗语的版本改写的。汉语部分给出的女神名,未能在现有其他汉译佛经的文本中找到一致的。于阗语部分是对汉语的翻译,但采取了注释性的译法。注释性的译法,说明于阗人对这类的文献十分熟悉,知道在那些偏离了原始音的译名背后,应是哪些罗刹女。第二,这三件明显是护身符,每叶横 8 厘米,纵33 厘米,本来应有更多的纸叶,如果黏合,就是一幅长条护身符。其宽度与刚提到的《对治十五鬼护身符》相当。但这三叶纸,左侧有穿绳孔,由此判断,这应是底本。有需求的人,可以以此摹本而做护身符。双语文本在敦煌藏经洞出土,显示随着佛教的传入,印度传统对于疾病的生成与对治理念,也经由于阗王国,而到达了敦煌。
以上是我希望展现的古代于阗文明的一个方面,即伴随天灾人祸而生发的信仰和习俗。必须说,多年来从事对于阗语文献的解读,接触到于阗文明,这一文明令我升起无限的敬意。于阗人是最后的斯基泰人,他们有对传统信仰的执着。他们所信仰的一些神灵诞生于苏美尔文明,例如刚才提到的ttaśa和ttara小神。这两个小神的名字直到于阗王国覆灭之前,还一直存在于敦煌的祈愿文中。于阗人又是富于创新的,接纳所有善好的信仰。那些护身符,对观音的崇信,其实都是镜像,是于阗社会苦难的镜像。一个始终守在大沙漠旁边的民族,一个始终遭受自然灾祸侵蚀的民族,却顽强地生存了千年以上。无论于阗文明在我们今天看来多么显得落后,甚至荒唐,但那曾经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回到今天,疫情终会改变我们的一些习俗,甚至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面对这场疫情,其实可以有意识地关注人文精神层面,加强有益于社会的习俗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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