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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史 | 樱花季节
樱花从萌芽到花瓣落尽,不过短短两三周时间。在这两三周里,温度快速上升,尽管置身朝北的房间还时时感到凉意,但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植被爆发式地泛绿,然后经过一次戏剧性的气温骤降和强对流天气,季节就会发生转化。
樱花之所以是这个过程中的指示植物,并不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周期与众不同,而是因为它们就在窗外。每天早晨拉开窗帘,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棵大樱花树。我们搬来后的第一个花季,桃、李、杏、海棠次第开放,空气中整日充满令人迷醉的甜香,当窗下樱花盛开,花期被推至我们以前未曾想象过的高潮。
那是一种长柄、单瓣、花瓣近乎透明的白色樱花,有鲜绿色花托,六到八朵花聚成一簇。整棵树上花丛的密度高得惊人,不知道是这里土壤特别肥沃,还是树种使然。樱花开后,一天之中,花影随着阳光的照射角度和色温改变而幻化不定。
富有弹性的树枝对任何方向的空气流动都能发生响应,它们摇来晃去,使阳光和阴影的组合更加多变。等到所有花苞全部开放,早开的花瓣旋即离开枝头。一开始只是三三两两花瓣,乘着气流无目标地缓慢飘动,时日稍加推移,起风时就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花瓣,随风形成转瞬即逝的涡流。
到了四月,总有那么一天,天气忽然阴沉下来,黄昏时分可以感到气压下降导致的闷热。对面住户阳台上的黄色灯光,也因为空气湿度增加显得过分饱和。晚饭后忽然一阵西风起来。这阵风还没有平息,又有一阵风在后面紧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渐变得有点吓人。
还没有走到楼道门口的邻居这时叫起来,也不知道他叫些什么,只是那声音里的确充满惊讶乃至惶惑。循声往楼下望一眼,才发现空中扬起了无数花瓣。
回头看看窗下,只见樱花树枝条一时一齐向一个方向低伏,一时又一齐向另一个方向反弹回去,树上的花瓣趁势纷纷离开枝头。这些花瓣并没有落地,而是伴着气旋四处打转,风向一变,就往东边急吹而去,正想看看它们去了哪里,忽然眼前一亮,竟然是一道闪电。
在看到雨点之前,先闻到了夏天阵雨时才有的土腥味,然后又听到小区的夜空里一阵阵急雨敲打雨蓬的声音。这声音因雨蓬的材质而异。
一种沉闷的噗噗声,是从老式防雨帆布上传来的,一种类似锅里肉汤沸腾时发出的急促嘟嘟声,那来自另一种老式的赛璐璐材料。而新式铝板压制成的雨蓬上传来的声音,是一种密集的啪嗒声;虽然密集,每一声之间的间隔又很分明,只是没有金属材料受硬物敲击时那样清脆。
这时邻居们关窗户的声音也纷纷传来。沉重的塑钢窗在导轨上滑动,声音也是沉重的,很容易穿透雨帘,而轻便的铝合金窗移动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窗子因为用力过猛忽然合上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雨夹着电光越下越大了。
这阵雨下得马可心惊胆战。因为风不但卷起数不清的樱花花瓣,还从围墙外带来其他东西,特别是悬铃木黄色的种子,夹杂在一起,扑打在窗户玻璃上。如果窗户关晚了,室内有一种呛人的气息。这气息让他不断打喷嚏。
窗外的樱花。 南音 图马可当年从妇幼保健院回到家,天气虽然和暖,草木还是早春时战战兢兢的样子。社区医生很快上门来,给他称了体重,量过头围,嘱咐说马可有新生儿黄疸,要多晒太阳。我们总是把他放在木窗台上,下面垫一块小小的、薄薄的棉被。樱花开得一天比一天茂盛,但他躺在花影下,还不太能睁开眼睛。风送来花瓣,落在窗外,跟他的襁褓只隔两层玻璃。
那几年小区里的樱花树受困于虫害,我们窗下这棵也不例外,树干上布满了潮湿的洞眼,不知什么虫子,越蛀越深,木屑不断从虫洞往外掉落,渐渐竟然在树下堆成一堆,让人看了心惊。物业想了很多办法,都不奏效。这棵树渐渐枯萎了一半,剩下半边照旧开花,只是一年比一年稀少。
这批樱花树后来统一锯掉了,于是窗下只剩下一段空心树桩。补栽的小树也是樱花,我们充满期待,但第二年开花时,才知道品种不同。新栽的树开花较晚,花期较长,花呈深粉色,复瓣,花柄也短了一截。
突如其来的大雨之后,各种花瓣、花粉和种子的混合物粘在窗户玻璃上,并且填塞了纱窗的孔洞和移窗轨道两侧的凹槽。第二天我们清洗纱窗时,马可蹲在一旁,看着水流把脏东西冲洗下来,汇流到浴缸下水口上的滤网中。他将这团春天的遗物抠下来,分析其中的成分,兴致很高。
如果出门走走,可以看到无数粉色花瓣散在草间,或被雨水冲到雨水井口,停留在蓖齿状的铁栅栏外,粘在淤泥中。他总是要捡上几片,带回家摆在一只碟子里,看着它们慢慢萎缩,几天后变成什么也不是的一小团绉褶。
这种花占据了马可的全部记忆,他完全不记得窗外有过另一株树,开另外一种花。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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