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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假期|四川夹江,“西部瓷都”的故乡记事
【编者按】
2020年寒假因新冠疫情而延长许久,相比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新闻记者的亲历见闻,被隔离在家的普通人经历的是轻微但持续至今的生活脱节。在这漫长的假期中,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2017级学生及西南大学地理学院人文地理与城乡规划专业2018级学生记录了一些“脱节生活”的细节和对家乡的思考。城市漫步栏目将选登其中部分篇目。本文是一段关于故乡的记忆,四川夹江县被称作“西部瓷都”,经历了产业升级的阵痛,小城里的生活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被疫情困住的作者,通过真挚的回忆和当下细腻的观察带我们认识了这座小城。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鲁迅《故乡》
对于早早在外求学的孩子,离开故乡让我学会如何在一个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独自躺在床上时,压抑住对故乡、对家庭的思念。对故乡的记忆似乎是在炎热的夏天午后,睡觉醒来看着窗外洒进橘色的阳光,除了蝉鸣,听不到一丝人声,莫名的心慌,该怎么形容呢?恍如隔世吗?或者……“不知今夕是何年”吧。
夹江,因两山对峙、一水中流得名。这个位于四川乐山的小县城有优质的矿产资源,当地做得最多的是瓷砖产业,所以又被叫做“西部瓷都”。瓷砖产业在1990年代末开始发展,因为占地,进行了多次搬迁安置,其中就有我家。搬家时,我出生不久。后来听外婆讲,我家老房前屋栽有李子、桃子和梨……心里产生了朦胧的想象和憧憬。搬迁后,大家集中住在一起,一排房屋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外来的造访者分不清哪家哪户,只能找路人问:“某某住在哪里呀?”
图左树木旁是瓷砖厂围墙,右为搬迁后的住房。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小城的工业兴衰
因为修建工厂,外公外婆和父母没有了农田,只好去瓷砖厂上班。三班倒的工作,24小时工厂里机械轰鸣声不断。我小的时候,外公做的是库房的工作,比较清闲,于是在周末父母无暇照顾我时,外公就会带我去库房和他一起上班。
在那里,我曾见到过一位因为工作失去了左手的爷爷,他生活在公司安排的小房间里,房间的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纸上是他的书画。我在为他的遭遇感到不幸的同时,内心竟然萌生了一种奇怪的宁静,这种宁静和机器的轰鸣声产生了奇妙的对比。
在各个瓷砖厂日益兴隆之时,来往车辆载着的不仅仅是矿土,还有来自四面八方打工的人。当第一个陌生人来到我家,问“出租房子吗”,之后陆陆续续,家里除了爸爸妈妈的一间房,外公外婆的一间房,其余的房间租给了其他六户人家。
有的年轻人带着父母一起打工,在我家生下了第三代;有的人赚到钱,选择回老家创业;有的住了两年就走了;还有的从我三岁起一路看着我长大直到现在……家里断断续续迎来了几十户人,又一个个送走他们。那些傍晚,厨房里锅铲翻炒的声音和叔叔阿姨们开朗的笑声交织在一起,烟火味格外地让人宁静。他们来自天南海北,而这些离开故乡的人最终也将回到故乡。来来往往十几年过去,颇有一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感觉。
瓷砖厂在促进经济发展让生活更好的同时,我患上了慢性咽炎,妈妈的听力下降,爸爸患上了鼻炎……产业发展得越来越好,工厂越来越多,烟囱也越来越多,那些黑烟24小时不断地涌出,飘向天空,扩散……扩散……再被吸进鼻喉,最后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我曾进入生产车间参观,机械的轰鸣声,即使敞开嗓门大声说话也听不到对方在讲什么,只能通过嘴型和手势互相理解。母亲的听力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地下降。有时候,她刚下班回家,如果我说话的声音小了,她就会听不清。母亲做的是质检,父亲却要走在生产线旁边,每天吸入大量的粉尘。有时候,我看见他的口罩上,鼻孔的位置总是黑的。去年冬天,父亲说他感觉自己鼻子臭臭的,去医院检查,取掉了鼻子里几根软骨。虽然,父亲总是开玩笑说,“就当是隆鼻了”,但这就是终身落下的职业病。
2017年,工厂因为排放不达标被全面停工整改了两个月。等到整改结束,生产线上的机械代替了人工,许多人失业离开了这里。为了提高经济收益,公司开始裁员,最先被裁掉的就是在一线的外来务工人员。于是,租客们一户户地离开我家,直至去年年底,只剩下了一户人。昔日热闹的厨房灶台上落下了灰,那些没有人住的房间也被堆上了杂物。有时候,我偶然发现前租客留下的字画,才惊觉原来以前朝夕相处的人,也并非是我所了解的模样。他们除了每天忙碌地工作,也还有一片自己的精神净土。
母亲说:“其实这样整改过挺好的,至少污染没有那么大了,我还见到了十几年没见过的彩虹”。工厂从烧煤炭改成一律使用天然气,烟囱里飘出来的终于不再是黑烟了。当空气质量变得越来越好时,我最喜欢看着天上的云。故乡的云总有别样的风味,故乡的风景也总是看不厌。同一片天似乎每次看都会发现些许变化,这座位于南方的小城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安静的小城。
故乡的云。
疫情波及后的小城生活
云舒云卷之间,是时间的流逝。2020年的寒假因为疫情变得特别了一些。今年,家中的租客迟迟没有来。工厂陆续开工了,父母讨论着今年会不会没有人来上班。 3月24日夜晚,租客叔叔平安到达了我家。因为一些工厂招不到工,便没有“开火”。
受疫情影响,我和妹妹都没办法回学校上学。母亲似乎怕我们“不安分”,对我们“宽容”了许多。她给我们买了很多零食。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外公外婆只好在家里看电视,而播放的大多都是关于疫情的内容,饭桌间的谈论也总和疫情有关:新增了多少病例,死亡了多少人,隔壁县听说有人感染被隔离了,我们镇还没有出现人得病……那时候我产生了一些应激反应,一个小小的喷嚏,咽喉不舒服或者头脑发热,情绪立马会被放大几十倍,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内心对病情总是惶恐不安。
这段时间,我没出过门,每天待在家里。直到父母复工后,我通过每晚饭桌上父母的聊天来了解外面的情况。父亲说,餐馆都没有开门,有一家早餐店私自开店,早上有食客吃早餐,被人举报,公安局便过来把人都带走了。对于四川人来说,吃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此刻又怀念起了昔日热闹的美食街,还有热气腾腾的火锅和香味四溢的烧烤。
乐山的小吃摊。
乐山夜市,人们聚在一起吃火锅。
乐山夜市,火锅摊旁表演的街头艺人。
我的大家庭按往年的惯例,过年时,各路亲戚都要来家里吃团圆饭。可惜,今年没人来,春节冷清了许多。没有了走家串户和推迟开学,我倒是有机会陪母亲上山采茶了。隔着山头,和对面的人互相问候,听着亲切的声音,收获了一份踏实和心安。
故乡的茶园。
我和母亲采回的茶叶。
母亲说:“不出去找钱怎么生活?”茶树是去年刚种下的,不能不去照料;肉店、蔬菜店都没有开门,菜地里还有些青菜,冰箱里也存着去年年底杀猪留下的肉;家里还养着几十只鸡鸭……对于农村人来说,生活自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以说,夹江县一半以上的经济都是靠瓷砖产业拉动的。随着经济的发展,产业不断升级和转型,夹江新建了经济开发区。一些较环保的企业陆续搬进来,取代了那些高污染、高排放的瓷砖厂。优胜劣汰对于夹江经济建设同样适用。曾经用破坏环境来换高收益,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小县城也意识到了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瓷砖产业作为夹江的支柱产业,虽然比重呈现下降的趋势,但是份额依旧很大。我想,“西部瓷都”经过转型升级,终是不会没落的。坚强的小城经得起隆冬的考验,温暖的春天已经来临。
(本文作者余雯静系西南大学地理学院人文地理与城乡规划专业2018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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