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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四男童小区工地被埋背后：拆迁进程上的温庄村

荔枝新闻

2020-04-20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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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9日深夜，河南原阳县盛和府小区的工地上依旧点着灯。

灯火处，摆放着四台棺木。来自三个家庭的儿童家属把被子铺在棺木旁，陪着孩子们和衣而眠。这是这些家属在这片工地上度过的第二个夜晚。

就在一天前的4月18日，他们的四个孩子陆续从盛和府小区堆放的土方中被发现，救起时已没有生命体征。

目前，公安机关已对此事介入调查。事发现场联合调查组相关负责人向媒体证实，“这是一起刑事案件”。

荔枝新闻走访现场了解到，被埋的四名儿童来自三个家庭。其中三名刘姓男童为堂兄弟，两家共用一个院落。一名男童来自老大家，两名男童来自老二家，刘家第三代全部罹难。另外一名李姓男童仅5岁，为家中长子。刘家与李家住所仅相隔一条街，从住所到工地不到300米。

据官方通报，四名儿童挖出的时间为17点30分至22点40分。挖出第一名儿童后，挖掘机司机报警。

第一名儿童是下午5点30分挖出来的，是温庄村民靳姗姗的大儿子，今年9岁。挖出来时，靳姗姗仍满村找着两个还没回家吃饭的儿子。下雨了，两个儿子都没回家，她有点担心。她在村庄里各处找，边走边喊，依旧没有消息。下午6点37分，她在温庄群里问，“群里人谁帮忙看看，我们家刘恩（化名）和刘浩（化名）在你们家躲雨了没？”没有人回应。

下午6点40分，有人在群里发，“盛和府挖出来个小孩估计十岁以下，看看谁知道不？”靳姗姗回了一句，“啥时候的事？”那时候她还没想过，这个挖出来的孩子会是自家小孩。5岁被埋男童妈妈赵静也看到了群里的消息，她刚刚下班，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信息。不久后，她接到丈夫李建康的电话，“孩子丢了”。她冒着雨匆匆赶往现场。

温庄村村支书李建设是最早进入工地看到现场的人。他在下午6时多接到辖区派出所的电话，说盛和府工地挖出一名男孩，请他配合看一下。看完回来后，他告诉靳姗姗，“挖出来的孩子脸都变色了。橘黄色的上衣，头发是刚剪的”。

橘黄色的上衣是靳姗姗前几天逛街刚给儿子买的。她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了一件，同款，一件橘黄色，一件浅蓝色。没想到最后，这两件衣服成为了辨识孩子的标志。浅蓝色衣服是4月19日晚上9点多才发现的，是他们家老二穿的。靳姗姗告诉记者，“被找出来前，人就在土方上踩来踩去。是他爸爸先看到了浅蓝色的衣服，还有胳膊、头……”，靳姗姗不再说下去。

直到10点40分，工地才找出了全部四名儿童。其中，三名儿童的遗体受损严重。赵静的5岁儿子是遗体保存较为完整的孩子。“他挖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余温。我看到他口鼻里都是血。脚上只有一只鞋”。赵静始终感到不解，“为什么要用挖掘机挖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不让我们群众用手刨？我们的孩子都被挖得不成人样了。我们这么多人，人多力量大，也可以很快挖出孩子的”，赵静开始抽泣。

当日晚上7点多，村民们曾带着铁锹，希望协助救援，但未被允许进入。村民刘胜瑞告诉记者，挖掘机挖出第一个孩子后，曾停止作业约1个半小时。之后，才又开始作业。“当时我们村民都想进来，但是现场有人封锁入口。后来，我们村民在工地背面用木板把铁皮砸了一块口子，大家才陆续进来”。刘胜瑞回忆，当时进来的村民约有百十人，现场也有两三名消防员。但没有进行人工搜救，而是继续使用挖掘机救援。多位村民推测，孩子遗体受损严重或为挖掘机所致。

18日当晚，警方把首位挖出来的刘恩（化名）带走进行遗体解剖。其他陆续挖出来的孩子，被安放在土坑旁的土方上。19日清晨，村民们搭建了简易的灵堂，让孩子们有一处庇护之所。四台棺木前摆放着四个花圈，上面写着“沉痛悼念”。

原阳县盛和府的小区工地在温庄村北侧。四名被埋男童的家距离工地仅300米。工地约200亩，四面被绿色的高约五六米的铁皮围住，正门靠着马路边，平时有一位看门人值守。

温庄村民刘胜瑞告诉记者，尽管工地只有一个正门，但四面八方几乎都有破开的小口，铁皮墙距离地面也有几十公分的空隙。据村民称，这些小口是工地上接线路留下的。荔枝新闻走访现场看到，在距离四名被埋男童家最近的工地西面，一个口子约1.5米高、半米多宽，孩童正好可以钻进其中。

这处铁皮墙的开口位于工地最西边，而事发地位于工地最东边，从这里进入工地来到曾经掩埋孩子的土方处，需要紧贴边缘走过一道长长的深沟，沟底距地面约有五六米。这段路并不易行。19日下午，温庄村村民纷纷前往事发地点探望，经过这条深沟时，年迈者需要前后接应，相互搀扶。

靳姗姗告诉记者，没听说儿子平时会在工地玩，当天出门前，儿子也并未告知去了哪里。“当天下午，我去赶集回来。下午四点多，还给堂兄弟三人带了炸鸡。吃完东西，他们就出去了，我以为他们会回来吃晚饭”。

住在隔壁的李家被埋儿童李然（化名）父亲回忆，5岁的儿子经常和隔壁堂兄弟三人一起玩。“当时他们就在家门口玩，我四点多还看到过”。

最后一位见到男童四人的温庄村人是村里小卖部的老板。当天下午，5岁的李然在那里买了一条冰糕。“他爷爷给了他一块钱，让他买东西吃”，赵静告诉记者。

第一个被埋男童的挖出时间是下午5点半，距离小卖部老板最后见到男童的时间不足一小时。工地正门处，有两个摄像头，面向着温庄村，或许记录了男童最后进入工地的画面，目前相关视频资料已被警方带走调查。在场多位村民告诉记者，挖掘机车内也有监控，目前也被带走调查中。男童被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原阳县人民政府官方通报，事故发生后，当地已经成立联合调查组开展调查。据悉，目前被控制接受调查的7人，包括该项目法人代表吴某、项目经理、施工方相关负责人及涉案司机。截至目前，官方尚未就孩子被埋及死亡原因发布正式的调查结论。此前通报称，经初步判断，孩子或因土方压埋窒息死亡。

家属们并不认可这一说法。“土坑旁边的土块很硬，不像有塌方的痕迹”。靳姗姗指着孩子挖出的土坑说。因为挖掘机作业，两旁的泥土有着轮廓清晰的沟壑。这里的土质并不像外围地基旁的土质那样松软。令家属们感到蹊跷的，还有第一名男童的挖掘时间。“挖出的时间距离孩子离家不足一小时，为什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它会知道挖这片土？这么一大片工地，如果它没有看到，为什么就能精准地把第一个孩子挖出来？”

荔枝新闻在现场看到，如今土坑前方，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左边停放着曾经作业的挖掘机，斗仓正对着土坑。土坑附近，都是刚刚从地基处运过来的土，隔几米就有一丘一丘的小土坡。

温庄村民刘胜瑞告诉记者，男童被埋的土坑，之前可能是工地上用来卸土的。工地上打地基挖出的土，都会用卡车拉到这一片，卸下来，然后再用挖掘机铲到一旁堆起来。刘胜瑞推测，有可能卡车倒车，把土卸到土坑，孩子在两边躲闪不及，遭遇不测。随后，挖掘机铲土时发现孩子后报警。

事发后，工地负责人被带走调查，工人们并非来自本地，也迅速散去，目前，刘胜瑞的推测暂时无法证实，荔枝新闻在现场也暂未见到此前作业的卡车，仅有2辆挖掘机分别停在事发现场和工地大门处。但是，土坑前方确有两道深深的车辙，似由重型车辆反复碾压所致。村民姚付臣告诉记者，右侧车辙处有一块土也被警方带走调查。他打着手电筒指向车辙，记者看到车辙上确有一处残缺，疑似被人为挖走，“当时上面还有血迹”。

4月18日找寻孩子当晚，刘胜瑞和姚付臣也曾前往现场，彻夜未归。他们是刘家男童的爷爷辈。村庄不大，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隔几家就会有一些遥远的血脉关联。姚付臣回忆，过年的时候还拜年了，爸妈带着他们来的。“孩子很听话，可惜”，他叹息。

原阳温庄村，是河南一个普通乡土村落的缩影。村民们祖辈以农业为生，大片的耕地种满小麦、玉米。然而，随着城镇化的加速，背靠县城的村落面临拆迁改造。村里的庄稼人不得不改变生存方式，换一种方法谋生。

若干年前，原阳汽车站的修建征用了一部分村民的耕地。被埋男童刘家的耕地就是在那时候被征用的，按照每年租用的标准赔款，最开始是800元一年，如今提升至1200元一年。没有了耕地，刘家人几乎都在外务工。老大在工地上帮人卸水泥，他的妻子因早年患有精神疾病常年在家。老二帮人修理汽车，他的妻子靳姗姗在家照顾两个孩子。

两兄弟住在同一个院落。别家的院落大多都有铁门，刘家的大门用红砖砌成。院子里种着四棵树，径直走进去就是堂屋。堂屋里鲜有家具陈设，两兄弟家分住在堂屋两侧。左侧是老二家，进门是被隔断的客厅和卧室。卧室里，依稀可以见到这个家曾经的温馨模样。床的四周挂着很多照片，父母的婚纱照，两兄弟的照片墙。照片墙的周围，贴满了报纸，那是两兄弟曾经的精神食粮：《小学生学习报》《少年素质教育报》……正对着床的柜子上，摆放着电脑和孩子的书包。靳姗姗告诉记者，平时孩子们就在这里上网课，原本学校定于4月25日开学。事发当日，距离开学不足一周。

靳姗姗今年30岁，平时和两个儿子感情最好，“他们很听话”，她喃喃道。大哥家的儿子也经常和两兄弟一起玩，“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在一所学校上学。因为嫂子患病，经常是我在照顾他们，有时候他会来我家吃饭，也会来我家看电视。他们平时感情很好”。在一张三兄弟的生前照片里，靳姗姗家的老大刘恩（化名）搂着大哥家的孩子和弟弟，对着镜头开心地比着剪刀手。他们原本要彼此见证成长，然而如今，再也无法一起长大。

相隔一条街的李家长子李然，曾是三兄弟在村里交情好的玩伴。李然才5岁，但却已早早懂事。赵静告诉记者，“他还有一个3岁的妹妹，一个1岁多的弟弟。他平时很少出去玩，经常在家帮着带弟弟妹妹”。

李然家门口有一扇大铁门，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福”字。平时李然父母在上班，爷爷奶奶带得更多。听闻消息后，李然奶奶卧床不起。“为什么不带走我的命，要带走我孙子的”，李然奶奶在床上呜咽。这是李然经常住的房间，门口摆着一箱AD钙奶。这是他喜欢的，爷爷奶奶刚买了一箱。床边的桌子上，还摆放着李然的作业，田字格里，他的字迹工整。他在田字格的背面抄写书上的字句，“我喜欢渡口旁的枫树，喜欢喜鹊阿姨和她的六个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事故，李然即将升入学前班。他在幼儿园的成长档案里用稚嫩的笔迹写下小小的梦想，“我的梦想是长大当一名警察”。照片里，他的笑容灿烂。“他觉得警察好，能做好事”，赵静抱着弟弟说。1岁多的弟弟满脸懵懂，还不明白家中的变故。3岁多的妹妹跟在妈妈后面，紧紧地抱着粉色的小熊。屋子的一角，堆放着三个孩子的衣物和鞋子。最大的那一双，将不再有人穿。

4月19日晚7时，此前被送往尸检的首名被发现的遇难男童再次被送回事发现场。靳姗姗的大儿子回到身边了。她躺在两兄弟的棺木旁，身上穿着从家里出门时未换的睡衣。她已经在这片工地上守护两晚，她还在等一个结果。这是家属们共同的诉求。

他们不认可官方的初步判定。孩子为什么被埋，是他们悬在心口的结。不远处的小区工地大门口，两具石棺并列摆着，仿佛与工地里的挖掘机，塔吊进行着无声对峙。

事实上，在这场事故发生前，村民们已经和开发商甚至当地政府之间产生罅隙。村民刘胜瑞告诉记者，盛和府所用的地块原本是村里的耕地，几年前被政府以每亩44800元的价格买走。除了耕地，温庄村的其他建筑，按照主屋一平米赔一平米，次屋两平米赔一平米，宅基地9万元的标准赔付。然而，部分村民对于这一赔付标准并不满意。

耕地被占用后，务农为生的村民们不得不外出务工，然而村子里的路也因小区的开建而被拦腰斩断。温庄村内原本有一条笔直的路可以通向原阳县城的主干道，距离原阳县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仅1公里。然而，盛和府小区工地的开建却阻断了这条路。村民们想要出村，只能从西、北的小路进出。这给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也令村民们颇为不满。

“当初把路挖断的时候他们开发商就说了，敢挡着的就压，有的是钱”，刘胜瑞告诉记者。后来路终于还是成了在建小区的一部分，小区与村子之间也立起了四五米高的铁皮墙，但矛盾并未消散。“工地都是晚上才施工，声音大得很，大家白天累了一天，夜里根本没法睡。”为此，村民曾经多次举报。

公开资料显示，涉事盛和府（一期）的开发商系新乡市众孚置业有限公司。4月19日，该公司位于原阳县城的一处门头铁门紧闭。多家媒体从原阳县官方获悉，该项目于2019年7月和2020年4月陆续取得了原阳县自然资源局颁发的《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和《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但至今未取得“施工许可证”，并曾于4月15日，即事发前3天，因提前开始施工被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要求整改，但直至事发，都未向主管部门就整改通知进行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