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0公里的疫区行程报告

文/江丽 郑家琪 王英杰 刘芳 郑文彬

图/江丽

指导老师/刘琳

有训路星火营 出品

截至2月28日24时，全国新冠新增确诊病例427例，新增死亡病例47例。其中湖北位居第一，新增确诊病例423例，新增死亡病例45例。

身处荆州的赵淼却无暇担忧疫情的最新消息，此刻他正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

“五斤七两！健康女婴！家长来抱！”产房门被推开，护士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孩子的爸爸——31岁的赵淼第一个走上去，这是他和28岁的妻子李曼第一个孩子。他因为欣喜下意识伸出的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婴儿的那一刻，转了个弯拉住身边妈妈的手臂。他刚从老家黄冈武穴回来，衣物还没来得及消毒，他不敢抱，而且他还要继续守候产房里妻子的消息——她是否会下半身瘫痪？

422公里（荆州——武穴）：“我把妈接来带孩子。”

荆州回武穴的高速需经过武汉外围，赵淼曾在办公室听说武汉出现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病例，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新冠肺炎的严重性。1月22日，赵淼按照原定计划从荆州单独开车返回老家黄冈武穴过年。他开车经过武汉附近的服务站时察觉到了异常，整个服务站空无一人。他感觉到了一丝恐怖。

赵淼还是继续开着车回到了武穴老家。他打算年后带着妈妈一起返荆，妻子李曼已经怀孕七个月，妈妈可以帮助照顾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但除夕当天，武汉、黄冈、荆州相继被封城，赵淼与李曼夫妻二人分隔两地。当日全国新冠肺炎确诊人数武汉第一、黄冈第二。赵淼有些慌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希望尽快回到荆州，回到妻子身边。

李曼安稳地住在荆州家中，她最近觉得腿有点麻，没有力气，她牢记着医生的嘱咐喝孕妇奶粉、喝骨头汤，并没有特别的担心。

事情发生转变是从2月10号开始的。李曼察觉到自己的腿越来越无力，加上之前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她很难再支撑自己独自站立。李曼开始长时间躺在床上，虽然腿还能活动，但吃饭、洗澡、上厕所都需要爸爸妈妈帮助。

李曼一家很想去医院检查，病历本上下一次产检时间就是2月13日。但他们连医用口罩这种最基本的防疫装备都没有，家中唯有两只已经使用过的工地防尘口罩。老两口没有办法将怀孕且无法站立的李曼抬下六楼送到医院。而荆州也从2月2日起就开始严格实施限制车辆通行的管控措施。他们无法自救，也无法寻求帮助。

李曼尝试联系自己做产检的荆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以下简称荆州一医），但当时荆州一医已经被列为新冠肺炎治疗的定点医院，医院只有急诊和发热门诊，没有正常的门诊。

2月15日，李曼家所在的小区开始实行严格的出入管制。整个小区全封闭，所有物资都由小区志愿者统一代购。2月17日，李曼的病情再次恶化，她的腿不能动了，即使家人搀扶也难以行走。李曼一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赵淼在电话中告诉妻子抓紧买轮椅要赶紧去医院。

李曼在2月18日收到了志愿者帮忙采购的轮椅和口罩，她再次给荆州一医打电话，希望医院可以出救护车接她就诊，而医院方面表示救护车曾接过新冠病人，不建议她坐。李曼不得已放弃了这个想法。

2月22日，李曼打通了社区的电话，社区确保为她提供帮助并给她提供了荆州市第二人民医院（以下简称荆州二医）的电话。但这个电话始终没有打通。直到25日，她才通过一位护士亲戚辗转问到了荆州二医的产科联系电话，她急忙将具体的情况告诉了医院，并询问是否可以住院。医院方面最终予以了她肯定的答复。

26日早上八点怀孕八个月的李曼坐在轮椅上，由两位社区志愿者和她爸爸三人抬下了六楼。这是进入农历新年第33天后，她第一次下楼。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戴着红袖章的防疫工作人员。在社区与医院的帮助下，她终于由父母推行到达荆州二医。

医院的氛围很紧张，入口处有医生穿着全套防护服为他们测体温。入院需要完成CT检查、血检察等排查新冠流程，他们一次性交了8000元住院费用。李曼进到病房发现，特殊时期三个床的病房也只能安排一个病人。

产科医生找骨科医生过来一同查看了一下李曼的情况，骨科医生判断这种症状肯定不仅仅是怀孕影响那么简单，当天上午马上安排李曼做核磁共振检查。李曼属于比较严重的瘫痪状态，骨科医生在当天下午就提前取到了核磁共振的片子，诊断李曼患有胸椎肿瘤，下半身瘫痪，需要立刻进行剖腹产手术。

赵淼很快收到了妻子的消息，他在武穴心急如焚。赵淼自封城后就一直在关注返荆政策。湖北官方关于企业的最早复工时间一度从2月13日延后到了2月20日。赵淼联系单位拿到了企业复工证明，并一直联系村书记、社区开证明。但2月20日当天，湖北企业最早复工时间再次延后到3月10日。

赵淼本想博一把，直接开车返回荆州，他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村里、单位，都让他考虑清楚，疫情防控政策非常严，硬闯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赵淼也联系了荆州的社区，而荆州给予他的答复是：“不接收，社区不接收。”即使他硬闯，也不一定能闯到荆州，即使到了荆州他也没有任何地方可去。赵淼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手机通讯录记载了26号那晚，赵淼打过的电话以及每通电话的时长。终于，赵淼挂下电话，他跟母亲说：“谈好了，朋友有内部消息，有住院证明，证明你确实在那边有病人，就可以放你走。住院证明我已经收到了。”母亲不说话，看了他一眼，回房间收拾包袱。

                        图 1 核磁共振检验单

422公里（武穴——荆州）：“到下个路口你也会过不去的。”

2月27号，湖北黄冈武穴小雨转阴。

村书记开车带他去防疫指挥部，车上喇叭放着湖北方言的“戴呼吸机不如带口罩……”。

有人告诉他应该去防疫指挥部的交通管制部门。办公室里，赵淼捏着老婆的住院证明，捏得纸发软，快速地说明自己的情况。工作人员说要打电话给领导，后来又让赵淼找别的部门。村书记在一旁没有说话。谁也拿不了话。赵淼怕把所有流程都走下来了，自己是怎么也赶不及老婆剖腹产的时候。

就在2月25日，国家卫健委向全国发布要对湖北省继续采取最严格的防控措施，对疫情特别严重的湖北省继续采取最严格的防控措施，已实施交通管控的武汉市和湖北省其他地市，严控人员输出。

不知道是哪个穿着制服的人说了句：有病人才可以走。“我就是我就是！”赵淼梗着脖子嚷嚷。

出来已经是中午12点多，赵淼回家带着母亲，把车子开出了家。赵淼想:今天怎么样也得开出去。

路很空旷，统共见了三四辆车。上高速之前，赵淼遇到了第一个关卡。赵淼被交警拦下了车。交警让他测体温，签字，要求出示健康证。赵淼跟他们讲：“我老婆得了肿瘤，八个月的孕妇，昨天才住到院，我不回去她没办法了。”

他们说不行，不准过。

赵淼脑子嗡嗡地响，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应该是一些哀求的话，他只能笨拙地把“肿瘤”、“孕妇”、“住院”几个词颠来倒去地说，

最后他们让赵淼下一个软件，在那上面注册申请登记。

终于，临走了，不知道那个交警说：“到下个路口你也会过不去的。”

每到一个关卡，都有三五个交警守着，车上的人都要下车重新测体温、验身份证。

赵淼开到武穴高速出口，以往距离目的地只有五六公里的距离，导航却显示300多公里。晚上行驶的时候，导航失灵，赵淼和后面一辆货车追尾了。

赵淼有点后悔让母亲跟着出来。她被吓到了。

值得安慰的是，货车司机和赵淼都是去荆州，赵淼可以跟着他下高速。

跟着货车司机开了一段，看到熟悉的荆州中收费口，赵淼才敢放松了一点点，这一路给他的感觉太难了。路口交警告诉他不能进居民区，直接去医院。

夜里十点左右，到荆州二院附近，赵淼把车停好。赵淼和母亲被拦在医院门口。

荆州二院是定点医院，除了病人，家属也要做CT、查血。但是太晚了，CT室已被关闭、验血中心也没有工作人员。而且，医院不允许一个病房里有这么多看护人员在。

赵淼父亲还在病房里陪着妻子，赵淼离他们只有百米远。如果过关卡再快一点，没有走错路，说不定就不会那么麻烦，但是没有办法。赵淼头皮发紧，明天早上妻子要做剖腹产手术了。

医院最终让步了，在查看他们一路上的体温检测表和他们的健康证明之后，让他们进入了住院部。但是要求他们明天一早做CT检查。

赵淼快步走到了妻子的病床前，她看上去精神还好，只是话不多，估计是等得太久，困了吧。

明天就要剖腹产手术了。预产期原本在3月27号。

赵淼坐在妻子床边，握着她的手，尽可能轻松地安慰她：别多想，明天不疼了。

2月28号上午9点，李曼被推进了产科手术室。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本应该是那么美好，谁都没料到这却是一场与死神博弈的手术。

原本已经长有肿瘤的脊柱无法承受需要打在脊柱上的半麻手术，但全麻又是带有一定风险：万一腹内的孩子肺部没有发育好，那么麻药用量对孩子的伤害无法想象。赵淼和妻子担心孩子，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

麻药的效果一寸又一寸吞噬了李曼的意识，闭上眼睛睡过去之前，她的脑子里依然在担心孩子的健康，但她也记得赵淼对她说的话：“放松些，我做完核酸检测和CT就过来陪你。”

等待做CT的人有些多，“下一个，赵淼。”听到医生喊自己的名字，他稍有紧张地走进了检查室。遵从医生的指示，赵淼躺在CT机里。医生在观察室指导，“呼气，吸气，呼气……”

做完检查，赵淼赶快到产房门外。漫长等待两个小时之后，女儿平安诞生且不用进保温箱观察。然而妻子仍是瘫痪状态。医生告诉赵淼，妻子的肿瘤可能是恶性的，要尽快去大医院进行手术。

为了得到及时的治疗，孩子出生的第四天——3月2日，赵淼带着李曼前往荆州中心医院治疗。因为疫情的特殊情况，住院都是个问题，赵淼想尽办法，托熟人终于在介入科找到了床位。医院给妻子做了核磁共振，下午拿到了检查结果。看了片子之后，荆州中心医院的医生却和赵淼说，他们医院对肿瘤切除手术的成功率把握不大。

在医生的建议下，赵淼开始联系武汉的医院。

222公里（荆州——武汉）：“你们原路返回吧！”

3月4日，加强核磁共振的片子出来后，赵淼就载着李曼、老丈人和丈母娘踏上了求医之路。这辆小小的本田缤智里，李曼躺在后排，她的母亲时不时帮她翻身，动一动。

随着车子的前进，赵淼视线中的武汉高速路口逐渐放大，他的心一点点明亮起来。可是还没来得及驶入高速路口，交警就将赵淼的车子拦下，他们说：“只有载着急诊病人的车才能通过，你们原路返回吧！”但武汉就在眼前，赵淼怎甘心放弃？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解释，“我们有健康证和承诺书”、“我们是去武汉陪我妻子做手术的”、“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一定要过去。”

 相似的剧情，在不同的时间轴上展开。赵淼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被劝返了，他已经有点麻木了，他只知道，他必须进入武汉。双方交涉了许久，在交警请示过上级后终于决定让赵淼一家进入武汉，并且提醒赵淼“要一直在医院呆着，不能乱跑，不能到别的地方去。”

事实上，赵淼一家就是这么做的。疫情期间酒店暂停营业，医院也无法在检测结果出来前接收他们，赵淼一家四口只能窝在车子里过夜。

3月5日，赵淼陪同妻子在武汉协和医院做了核酸检测、CT和血常规检查，一切显示正常。李曼的主治医生是专攻脊柱疾病基础与临床研究领域的吴星火医生。了解了李曼的病情后，他建议尽快实施急诊手术。不到24小时，李曼便被送上了手术台，她要同时进行胸椎肿瘤切除手术和椎管减压手术。在3月6日的手术过程中，由于血管瘤的病灶血管比较丰富，而且肿瘤超出正常大小，李曼出现了大出血。疫情期间，医院的血源不足，只能紧急派人前往武汉血库取血。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手术很成功。

               图 2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在院病情证明

晚上9：00左右，李曼从手术室进入隔离病房。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她又得到一个好消息：被切除的肿瘤化验检测结果为良性。当天医院给李曼结算的费用一共是40000元。

两天后，核酸检测正常，李曼被转入普通病房。

吴医生与所在医院的骨科医生对李曼手术后的治疗方案进行了讨论，认为：需要再做一个骨水泥手术加强椎体。在得到李曼家人的同意后，手术定在3月15日进行。医院没有骨水泥材料，需要赵淼自己从医院外面买，最终单是买骨水泥就花费了15000元。

3月15日，骨水泥手术顺利完成，但手术后的李曼仍处于下肢瘫痪状态，肌肉力量为零级（肌肉的力量分为六级即零级至五级。五级是正常人的力量，零级是指肌肉完全瘫痪，看不到肌肉收缩）。

这期间，赵淼一直陪伴在妻子身旁，照顾李曼的起居。父母年迈，不易操劳，医院也不允许过多看护人员，他们便返回荆州。在剖腹产之前李曼对大小便还是有感觉的，但如今只能靠他隔一段时间查看了。为了让妻子舒服一些，赵淼用手机定了闹钟，夜里每隔两小时帮妻子翻个身。

吴医生说，手术层面已经结束，接下来只能靠康复训练了。赵淼询问了和妻子病情相似的病友，得知术后第一个月是康复的“黄金期”，应当进行神经药物治疗，以及相关辅助康复治疗。但是，此时武汉协和医院的康复科没有正常上班，妻子的康复训练只能一拖再拖。看着妻子的腿部肌肉一天天萎缩，赵淼的心里十分纠结。每过一天就意味着妻子的黄金康复期少了一天，康复的可能性就将减少一分，今后的康复难度也将大大加大。终于，他下定决心，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出武汉，尽快转到可以做康复治疗的医院！

222公里（武汉——荆州）：“我想带你去北京治疗！”

赵淼托亲人朋友四处打听，得知荆州中医院康复科可以接受病人。联系好了医院，赵淼却遇到另一个困境：武汉不允许出境。

3月2日北京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上公布了武汉出狱女子返京事件调查结果。政府要求武汉方面要求强化大局意识，继续守牢离汉离鄂通道，外防输出，对放松严控措施的责任人要严肃追责，一查到底。没有人认为赵淼一家还能出城求医。

直到李曼的舅舅在荆州防疫指挥部打听到“有核酸检测和绿码的可以直接接受入境，不用开接收函”，他们终于再次启程。

                      图3 赵淼和妻子在高速口等候中

3月27日，也是雨天。赵淼开车，后排放倒，铺上棉被，让妻子躺在那里。

到汉蔡高速琴台收费站时，赵淼被交警拦下，接下来是预料之中的询问。交警要求出示荆州这边的接收函，虽然这与荆州防疫指挥部的规定不符，但这一次，赵淼没再做急切地解释，而是平静地打电话让舅舅到荆州中医院开接收函送过来。

在等待过程中，他从朋友那里了解到，北京的康复治疗医院效果很好。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妻子说了：“我想带你去北京治疗！”

晚上七点多，他们顺利抵达荆州中医院。赵淼终于得空和一直在家照顾孩子的奶奶连上了视频通话，刚被奶奶喂饱的孩子在婴儿车里睡熟了，浅浅的呼吸声与嘴角上残留的口水相照应，甚是可爱的模样。

还有很长的时间，还有很长的路，孩子会健康成长，李曼会慢慢康复，这一家的遭遇也会慢慢变好。

毕竟，温暖永存不是吗？

后记

为了照顾妻子，赵淼一直没有复工。家里几乎没有收支来源，女儿的抚养和妻子的治疗在未来都需要一大笔钱。好在妻子自身有医疗保险可以报销一部分，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下一步赵淼想尝试给妻子做一个残疾鉴定，从而申请低保，提医保报销额度，争取可以报销70%。

同时在社会志愿者的帮助下，3月19日，他申请了筹款目标为15万的轻松筹，很快共有67位人帮他证实，除了亲人，大多是同学、同事。3月24日，他已经筹到118212元善款，帮助次数达到2340次。

现在妻子终于得到了中医院的康复治疗。赵淼的思维却还在转：他计划等疫情结束，就用筹来的善款带妻子到北京接受更好的康复治疗。

3月29日赵淼回家洗了个澡，休息。头一直是晕乎乎的，感觉这一个多月来就像是一场梦一样。然而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他难以接受的一个多月。这么多天以来他的心态与认知不断调整，现在已经回归清醒。

1300里的疫区行程，赵淼终于看到了出口。

注：文中赵淼、李曼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