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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云淡风轻》:写中年心境,像是说风景,当然也是心事

2020-04-16 09: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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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 文学报

蒋勋

“我从上游到河口都走过的一条河,在接近失智失忆的喜悦时,走在陌生人间,含笑点头,招呼说好,或回首挥别,叮咛珍重,嗔爱都无,云淡风轻,记忆的都要一一遗忘,一一告别。”

本文选自作家蒋勋的《云淡风轻》一书,书名“云淡风轻”与蒋勋中年的心境有关。他住在淡水河入海的地方,日日在窗口阅读的风景便是大河入海,见到它自涓涓细流一路而来,有浅滩、有激流,有荒凉、有繁华,有喜悦、有哀伤,一段一段,有如东方的长卷绘画。在长卷中,时间是真正的主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移动。

01

岁月像一条长河,不同年龄,经历不同的阶段,在不同的流域,看到不同的风景。

大河的源头常常在众山环抱的高处,云烟缭绕,也许只是不起眼的涓涓细流,或一泓飞瀑。往往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小水,有朝一日,可以流成远方一条波涛汹涌的宽阔大河。

从新店溪上溯到北势溪、青潭、鹭鸶潭,青少年时是我常去露营的所在。青山绿水,云岚来去,没有都市污染,水潭清澈见底,潭底游鱼石粒都历历可见。当时来往碧潭一带,虽有吊桥,两岸还常靠手摇舢板渡船往来,船夫戴着斗笠,烈日下,风雨中,赚一点小钱,摆渡过客。

我的童年是在大龙峒长大的。大龙峒是基隆河汇入淡水河的地区。基隆河在东,淡水河在西,清晨往圆山方向走,黎明旭日,可以听到动物园里狮子、老虎吼叫的回音。黄昏时,追着落日,过了觉修宫,就跑到淡水河边。坐在河边看落日,看台风过后滚滚浊流,浪涛里浮沉着死去的猪的尸体、冬瓜或女人的鞋子。

大龙峒、大稻埕一带都是我童年玩耍的区域:圆环的小吃,延平北路光鲜灿烂的金铺,演日本电影的第一剧场,大桥头戏院前挤满闲杂人等,等着散戏前五分钟看戏尾,桥头蹲着初来台北打零工的人。

蒋勋画作:《淡水河》

《云淡风轻》配图

那是淡水河的中游地带吧,在南端上游的万华淤浅后,载运货物的船只便聚集在中游河岸这一带,形成迪化街商铺林立的繁荣。

一直到我二十五岁离开,我所有重要的记忆,都与这条河流的中游风景有关。当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住到这条河流的河口八里,大河就要出海了。

和基隆河汇合之后,淡水河真有大河的气势了。浩浩荡荡,在观音山和大屯山系之间蜿蜒徘徊,仿佛有许多彷徨不舍。但一旦过了关渡,这条大河似乎知道前面就是出海口了,一路笔直向北,决绝澎湃,对遥远高山上的源头也无留恋挂牵。

这就是我过中年后日日在窗口阅读的风景。潮汐来去,日出日落,有时惊涛骇浪,风狂雨骤,有时风平浪静,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像是说风景,当然也是心事。

02

以前有人要题词,不知道写什么好,就常常用“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很中性,岁月悠悠,有花开,有花谢,没有意图一定是什么样的“来日”。我喜欢“方长”两个字,像是汉朝人喜欢用的“未央”,真好,还没到中央巅峰,所以并不紧迫,还有时间上的余裕。像在众山间看到涓涓细流,来日方长,真心祝愿它从此流成一条大河。

有一段时间也喜欢写“天长地久”。这是老子的句子,使人领悟生命只是一瞬,然而“天长地久”,慢慢懂喜悦,也慢慢懂哀伤。

喜悦与哀伤过后,大概就是云淡风轻吧。云淡风轻好像是河口的风景,大河就要入海,一心告别,无有挂碍。

我喜欢庄子写一条大河到了河口的故事。原来很自满自大的大河,宽阔汹涌,觉得自己在世间无与伦比。但是有一天大河要出海了,它吓了一跳,面前是更宽广更汹涌的海洋,无边无际。

这是成语“望洋兴叹”的典故出处。骄傲自负的大河,望着面前的海洋,长叹了一口气。庄子爱自然,在浩大无穷尽的自然中,可能领悟到自己的存在多么渺小吧。

蒋勋画作:天长地久

《云淡风轻》配图

我因此爱上了河口,可以在这个年纪,坐在窗口,眺望一条大河入海,知道它如何从涓涓细流一路而来,上游、中游,有浅滩、有激流,有荒凉、有繁华,有喜悦、有哀伤,一段一段,像东方的长卷绘画。

当生命可以前瞻,也可以回顾的时候,也许就懂了云淡风轻的意思了吧。

东方有古老的记忆,历史够久,文明也就像一条长河,有各个不同阶段的风景,很难只截取片段以偏概全。

宋元的长卷绘画因此成为独特的美学形式,近几年我谈诗词,谈绘画,大概是在思索东方美学的特殊意义,留白、长卷、水墨、跋尾,连续不断的历朝历代的收藏印记。东方美学其实是生命的领悟,领悟能够永续,才是来日方长,领悟能够传承,才是天长地久。

东方美学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领悟了时间的意义,领悟了生命是一个圆,周而复始。

03

我对《千里江山图》最大的惊讶是色彩,在1191.5 厘米长的空间里,群青浓艳富丽的靛蓝和石绿碧玉般透润温柔的光交互辉映,熠耀辉煌,像宝石闪烁。是青金石,是孔雀石,贵重的矿石、次宝石,打碎,磨研成细粉,加了胶,在绢上一层一层敷染。宝石冷艳又内敛的光,华丽璀璨,好像画着千里江山,又像是画着自己短暂又华丽的青春。

夕阳的余光,山间明灭,透着赤金,江山里且行且走,洋溢着十八岁青春应该有的自负,洋溢着十八岁青春应该有的孤独,洋溢着十八岁青春应该有的对美的无限耽溺与眷恋。我想到李白,想到他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盛唐以后在文化里慢慢消逝的对青春的向往,又在王希孟的画里发出亮光。

《千里江山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 藏

文化是有机的,像人,有生、老、病、死。盛唐的诗,像气力旺盛的少年,有用不完的高音,高音到极限还可以纵跳自如。盛唐的诗和书法,大气开阔,没有不能攀登的高峰。“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盛世的美,可以这样不屑世俗,直上云霄的高峰。

宋的美学当然不是盛世,国力衰颓,生命力弱,酸腐琐碎就多。宋徽宗累积一百年的安定繁华,仿佛知道末世就在面前,徽宗的“瘦金”闪烁锐利,锋芒尽出,不含蓄,也不内敛,他仿佛要在毁灭前唱出“昆仑玉碎”的末世哀音,凄厉高亢,不同于盛唐繁华,但是“宁为玉碎”,政和宣和美学还是让人惊动。

我用这样的方式看王希孟十八岁的《千里江山图》,挥霍青绿,像挥霍自己的青春,时代要毁坏,自己的肉身也即将逝去。十八岁,可以做什么?可以留下什么?用全部生命拼搏一战,一千年后,让历史惊动。

04

被归类于“青绿山水”,王希孟使用传统的群青和石绿颜料,显然有不同于前人的表现。

“青绿”的群青、石绿这些矿物颜料,在北朝的敦煌壁画里可以看到,这样的群青石绿,最初是仿效自然中的山色吧。

《千里江山图》怎么使用“青绿”?王希孟如何理解“青绿”?“青绿”是传统宫廷美学,对照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唐人的《明皇幸蜀图》,甚至北宋同时代王诜的《瀛山图》,都可以看出王希孟对“青绿”的理解有所不同。

“ 青绿” 在《千里江山图》里, 不再是现实山色的模拟,“青”“绿”还原成创作者心理的色彩,像是王希孟对青春的向往,这么华贵,这么缤纷,这么熠耀发亮。“青”“绿”把绢丝的底色衬成一种金赤,又和墨色叠合,构成光的明灭变幻。浓艳的“青绿”闪烁,和淡淡的墨色若即若离,繁华即将逝去,是最后夕阳的余光,要在逝去前呐喊啸叫出生命的高亢之音。《千里江山图》摆脱了传统“青绿”的客观性,使“青”“绿”成为画面心理的空间。

《千里江山图》局部

《千里江山图》的“青”和“绿”堆叠得很厚,这也是它很少展出的原因吧。每一次展出,要展开要卷起,矿石粉都会脱落。台北故宫博物院李唐的《万壑松风》,细看原作就知道是“青绿”,许多人误以为是水墨,就因为年代久,收放次数多,“青绿”脱落,露出底部墨色。

《千里江山图》用这样浓重的“青绿”写青春的激情,已很不同于传统“青绿”。画面中“青”“绿”厚薄变化极多,产生丰富的多样层次,宝石蓝贵气凝定,一带远山和草茵被光照亮,温暖柔和的“翠绿”,和水面深邃沉黯的“湖绿”显然不同。

宋徽宗“嘉之”的原因,或许不是因为青年画家遵奉了“青绿”传统,而是嘉许赞扬他背叛和创新了“青绿”的历史吧。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是政和宣和的独特美学,华丽、耽溺,对美的眷恋,至死不悔,和徽宗的“瘦金”和声,美到极限,美到绝对,近于绝望,仿佛一声飘在空气中慢慢逝去的长长叹息。

《千里江山图》在美术史上被长期忽略,蔡京题跋之后,仅有元代溥光和尚推崇备至。宋元以后,山水美学追求“沧桑”,“沧桑”被理解为“老”,甚至“衰老”,使笔墨愈来愈走向荒疏枯涩,空灵寂静,走到末流,无爱无恨,一味卖弄枯禅,已经毫无生命力。王希孟的重“青绿”是青春之歌,富贵浓郁,明艳顾盼,像一曲青年的重金属音乐,让人耳目为之一新。

屈斜路湖

《云淡风轻》配图

长卷是中国特有的绘画形式,也常称为“手卷”。数十年前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上课,庄严老师常常调出长卷,数百厘米长,要学生“把玩”。四名研究生战战兢兢,慢慢把画卷展开。体会“把玩”,知道是文人间私密的观看,与在美术馆挤在大众中看画不一样。

十二米长的《千里江山图》一眼看不完。想象拿在手中“把玩”,慢慢展开,右手是时间的过去,左手是时间的未来。“把玩”长卷是认识到自己和江山都在时间之中,时间在移动,一切都在逝去,有逝去的感伤,也有步步意外发现的惊讶喜悦。浏览《千里江山图》,也是在阅读生命的繁华若梦吧。

内容选自

《云淡风轻》

蒋勋/著

博集天卷·湖南美术出版社

2020年3月版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书中插图

网站:wxb.whb.cn

邮发代号:3-22

原标题:《蒋勋:云淡风轻,像是说风景,当然也是心事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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