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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信威:安史之乱带来的通货贬值
盛唐钱币的购买力
唐代二百八十九年,货币经济比较衰退,特别是在开元、天宝以前的百年间,实物经济的成分很大。从货币购买力来看,安史乱前是一个低物价时期。国内太平,连年丰收,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少有的盛世。安史乱后,出现了一个高物价时期,贞元以后,虽有一次回缩,但比起盛唐来,物价还是高。
李唐在建国改元以后的第四年,就废止用了七八百年的五铢钱,改用新的开元通宝,以统一魏晋南北朝以来混乱的币制,并稳定隋末以来波动的币值。这一措施,很为成功。虽然最初几年间,粮食还是贵,那是因为战争,农人少,土地荒,米谷不够,以绢计算的米价很高。后来恢复和平和生产,就出现所谓贞观之治:马牛被野,民物蕃息。这种盛况也许是大乱后的正常现象,因为经过了隋末的战乱,人口已大为减少,和平生产恢复后,谋生就比较容易了。
当时币值很高,米价在贞观三、四年(公元629、630年)的时候,是每石三四十钱,而且连年丰稔。八、九年的时候,每石四五十钱。十五年每石二十钱,十六年全国平均每斗五钱,最便宜的地方是每斗三钱。至于绢帛,在唐初多用作计算标准,太宗刚即位的时候,因米价尚贵,一匹绢只换得一斗米,后来因米价跌,在贞观五、六年以后的几年间,每匹绢能换得十几石粟。
太宗晚年,对外渐多用兵,到高宗时更频繁了。不停的战争,使人民的负担加重,结果私铸盛行。私铸必然会减重,否则无利可图。因此有大批的恶钱在民间流通。不过一般地说来,直到高宗麟德年间,铜钱的购买力还是高。每遇丰年,米价还能跌到五十钱一石。例如永徽五年洛州粟米每石二十五钱,秔米一百一十钱。麟德二年和三年,米价都跌到五十钱一石。
恶钱是高宗到玄宗之间的一个麻烦问题。显庆五年(公元660年)九月政府命令各地方当局收买恶钱,用一个好钱收买五个恶钱。但因恶钱作价太低,人民反而加以收藏。当局乃于十月改变比率,以一好钱收兑两个恶钱。然而恶钱问题并没有解决。
高宗年间,国内曾引起一次小小的通货贬值。这就是乾封元年(公元666年)所发行的当十钱乾封泉宝。这钱发行后的第二年,旧钱都不见了,物价大涨,商贾不通。结果只好废止当十钱,再用开元钱。但当十钱虽废,私铸还是不停;加以水旱成灾,连年战争,所以到仪凤四年(公元679年),物价还是很高,人民负担自然不会很轻。永淳元年(公元682年)京师大雨,饥荒,米价涨到每斗四百钱。
高宗几次想禁用恶钱。仪凤四年曾用米来收钱,一斗糙米附收恶钱一百文。收进的恶钱由少府司农加以销镕,分量合格的仍令流通。当时米粟价格渐贵,大家说是铸钱增加的缘故。武则天曾在长安市中陈列样钱,以为钱货流通的标准。但中国制钱,大小本不一律,好恶也没有严格的区别,所以后来只禁铁锡铜荡穿穴,其余都许流通。于是盗铸更加厉害了。到玄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首都还在闹恶钱问题,物价高涨。开元初稍微好一点,物价下跌,但后来又恶化了。除官炉钱外,有几十种所谓偏炉钱,多是江淮一带的私铸,据说要七八文才抵得官炉钱一文。
盗铸的弊害:第一是减重,第二是使通货数量增加;两者都有引起物价上涨的作用,尤其是在战时。不过钱币的减重,程度有限;标准开元钱每千文是六斤四两重,减重最厉害的鹅眼、铁锡、古文、环之类,每贯仍有三四斤重。流通时不会纯用恶钱,而是混合使用,物价不会涨到五倍。若以好钱计算,物价应当不致上涨。实际上,一场天灾,比多年的恶钱还更能影响物价。譬如永淳元年(公元682年)夏天因为下了十天大雨,洛水大涨,那一带的米价就涨到两三百钱一斗,但布价每端不过百钱。至于通货数量的增加,在唐朝无疑有这需要。自战事停止后,国内生产增加,人民租税负担减轻,私铸的事情也会减少。开元间便是这种情形。
史书载开元初米价低到每斗三钱。十三年(公元725年)前后,因累年丰稔,东都米斗十三钱,青齐间谷每斗五钱,以后两京米价每斗总不到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文。十六年和二十五年当局还怕谷贱伤农。二十八年又因“频岁丰稔,京师米斛不满二百,天下乂安,虽行万里,不持兵刃”。天宝四载(公元745年)也怕麦贱伤农。这是李唐第二个盛世。正是杜甫所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廩俱丰实”的时代。天宝初,私铸减少,钱形完好。海内富实,米价每斗十三钱,青齐之间,每斗只三钱,绢价每匹不过两百。十一载政府曾用几十万贯好钱来收回私钱,商旅反觉得不便,可见当时生产和交易之盛与通货数量需要之多。当时铸钱数目也大有增加,开元以前,官炉所铸,每年平均恐怕不过十万贯,开元年间有增加,但到天宝年间才大兴铸炉,甚至征调农民来铸钱。当时全国共有九十九炉,每年共铸三十二万七千缗。
盛唐的米价记录,差不多全是特殊丰收时的报告,所以正常米价每石多少,不得而知。书中所载,每石自三十文到一百多文,而且《通典》明言开元于三年以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则以两百文一石为开元、天宝间的正常米价,大概相差不远,每公石为三百三十六文,比西汉宣帝时要高,但比元帝时要低。当时金价以十万钱一斤计算,每公石米约值黄金两公分,不到西汉宣帝时的二分之一。金银比价如果以一比五计算,则每公石米约值白银十公分。当时(7、8世纪)欧洲的小麦价格每公石约值白银十五公分八九,比中国米价稍高。折合金价每公石约值一公分零六,只合中国米价的一半。但中国的正常米价,每石可能不到二百文。
又如绢帛价格,盛唐的两百钱一匹,是汉以来的最低价格,以后千年间再也没有到过这种低价。不过两百钱一匹的绢,虽在盛唐,也并不是正常价格,不能用作标准。当时的绢价,各地不尽相同:山南的价格低,两三百钱一匹;河南的价格高,要七百多钱一匹,因此当局于开元十六年以五百五十钱一匹的价格为定赃的标准,这可以说是盛唐的标准绢价。
盛唐物价之所以低,有两个重要的原因:第一是国内太平,生产增加;第二是钱币数量不够。武德四年废用五铢,其他许多杂色钱币自然都不许流通,流通主要靠开元钱,如何来得及供应?这种情况在中国货币史上是少有的。只有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也废止过去的钱币,专用半两。但那时可用大型的刀布来改铸比较轻小的半两,在钱币的供应上,问题还不大。而且当时的生产和商品流通,也还不怎样发达。到了唐代,生产和商品流通应有进一步的发展,而钱币却靠用一些轻小的私钱如线环等来改铸比较大的开元钱。当时汉五铢早被销镕改铸,或经过剪凿,完整的多被埋藏,所以要用几枚旧钱才能改铸一枚开元钱,在钱币的供应上,自然感到紧张。唐代实物经济所占成分之大正由于此,物价之低,也同这点有关系。
安史之乱与通货贬值
玄宗晚年,渐趋奢侈,每年租钱虽收得二百多万缗,粟一千九百八十余万斛,绢七百四十万匹,另有绵和布;但岁出常超过岁入。只因多年的积聚,所以仍是府库盈溢。天宝八载还邀引百官到左藏库去参观,以炫耀他的钱币之多。有人说安禄山之反,就是垂涎明皇的财富。
范阳的战鼓声,惊破了长生殿的美梦,把明皇那个欢乐的朝廷,吓得手忙脚乱。因为太平日久,没有人会打仗,正是“一朝渔阳动鼙鼓,大江以北无坚城”。可是杨国忠还想度僧尼道士来弄钱,他不知道就是左藏库的钱帛,也是支持不了很久的。
打了两年之后,卖官爵和度僧尼都无济于事,于是在第五琦主持之下,实行通货贬值。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七月铸造当十的乾元重宝,以供几十万大军作战,但尽管有什么斩首十万级、横尸三十里,仍无法消灭叛乱。有时郭子仪也要吃败仗。安禄山死后,史思明正式称帝。于是又发行当五十的重轮乾元重宝。史思明且在东都发行当百的得壹元宝。上元元年(公元760年)三月,米价涨到每斗七千,这比战前两百钱一石的米价高了三四百倍。私铸猖獗,京兆一地犯罪致死的有八百人。几种乾元钱文字相同,大小也差不多,流通上自然很不方便。乃令在畿内把重轮钱减作当三十,旧开元钱则增为一当十,这样还是贬值,七月下令:全国重轮钱都作当三十。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代宗即位后,把乾元小钱改为一当二,重轮大钱改为一当三,后来元载做宰相,大小钱平价流通。当时私铸乾元钱比开元钱要轻小得多。遗留下来的乾元重宝,有轻到二公分四的,甚至有轻到半公分的。可以想见:旧日的开元钱一定被人收藏,而以小钱流通,所以物价并没有恢复。据说史思明所据的洛阳物价更高。宝应二年(公元763年)京师米价每斗还是一千,宫厨无兼时之积,禁军乏食,百姓挼穗以供。又如盐价在天宝、至德间每斗只十钱,即两个铜钱一斤,战乱发生后,第五琦变盐法,每斗增加到一百一十文,也就是二十二文一斤,涨成十一倍。
通货贬值的结果,发生许多应有特有的现象,第一是官吏货币所得的增加。依据开元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的敕令,一品官月俸等项收入只有六七十贯,大历中权臣月俸有到九千贯的,各郡刺史,都是千贯,郭子仪每年的官俸二十四万贯,私利还不在内。第二是税收增加:例如盐利收入,肃宗初年每年仅六十万贯,晚年超过十倍,据说人民无厌苦。史家多归功于刘晏的转运政策。其实是因为通货贬值。货币价值减低了,数量必须增加。
然而一般情况,通货贬值时,待遇的提高,总是赶不上物价上涨的程度。因为战时生产减少,物资缺乏,加剧了货币购买力减低的程度。可是劳动人民和职员等不得不出卖其劳力,所以一般人民的生计艰难。奸人则乘机取巧,增加贪污贿赂的事。意志薄弱的人有时难免屈服于金钱的诱惑。有些官吏为生活所迫,要求调到乡下去不准,甚至故意犯过,以求外贬。这样使整个吏治都受到很坏的影响。
至于物价上涨的程度,却没有详细确实的记载。文献中的记录,多是特殊的物价,例如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南阳被围的时候,米一斗卖到四五十贯。乾元元年和二年邺城的安庆绪被围,一斗米卖到七十多贯。这些都是同货币没有关系的。乾元大钱发行后的反响便是米价涨到七千文一斗,不过这也是指人心最动摇的时候,后来大概慢慢平复了些。上元初京师旱灾,斗米也不过数千。乾元三年米价在饥旱之下,也不过八百文到一千五百文一斗。在取消大钱之后,物价大概更有回跌,因为代宗初年(公元763—764年),即在灾荒之下,一斗米也不过涨到一千钱,最高到过一千四百。至于当时的正常价格,当然还要更低。永泰二年(公元766年)政府考进士,元结出一个题目问:为什么往年粟一斛估钱四百还算贵,近年估钱五百还算贱?往年帛一匹估钱五百算贵,近年估钱二千还算便宜?可见粟价在永泰二年前后比战前只上涨约一倍,而帛价则涨成四倍以上。杜甫《忆昔》诗中的“岂闻一绢直万钱?”大概是指绢价最高的时候。
大历二年,安史的余党已渐剿平,但币值仍旧没有恢复。郭子仪自河中来朝,代宗只赐罗锦二百匹,不赐钱,大概因为铜钱的购买力很低。元载、王缙等四人欢宴,每人出钱至三十万。田神功一宴花费了一亿。这种宴会显然有庆祝胜利的意味,其实前面困难还很多:第一吐蕃还是不断地向唐朝找麻烦,第二回纥因为帮助唐室收回西京,唐室答应每年向他们购买十万匹马,每匹价格是四十匹绢,这是一种很重的负担,也是以后绢价所以贵的原因。当时绢价要四千钱一匹,这比万钱一匹的价格已低得多,但比起战前来,还是要高许多倍。在大历年间稍有灾荒,米价便要涨到八百钱千钱一斗。
当时事态没有恶化,是因为当局不再以通货贬值来应付,而用开源节流的办法。所谓开源就是增税,例如代宗永泰二年(公元766年)税青苗地头钱和大历四年(公元769年)的秋税等。向人民募捐也是一种开源的方法。所谓节流,例如减低京官职田和裁员。这些办法都有收缩通货的作用。
然而通货的稳定,单靠收缩通货数量或增加国库收入还是不够。必须同时增加生产。当时除当兵的人太多以外,还有大批的和尚尼姑,不但不事生产,而且不纳税,这是一种很大的浪费。这一点当时也有人注意到。譬如大历末(公元779年)李叔明曾上书请淘汰东川寺观,僧尼中只留有道行的,其余的还俗。彭偃更提出他的充分就业的理论来,主张僧道未满五十岁的每年输绢四匹,尼姑和女道士两匹,其他杂役和普通人同样待遇,这样就让他们做和尚也好,道士也好。他这种建议为朝臣所反对,没有实行。
自实行开源节流的政策以后,几年之内,形势似乎有点好转。永泰二年粟价只要五百多钱一斛。大历五年户税减轻,八年又减青苗地头钱。因岁丰谷贱,粟价每斗只要二十,政府还拿出一百二十万贯钱来维持谷价。但这些事例只能表示膨胀之势已停止,实际上物价还是很高。因为大历十二年还要根据新的币值来调整百官俸给。而李翱说在建中初年(公元780年)米价要两百钱一斗,比战前起码贵了四五倍。又贞元四年(公元788年)盐价从每斗一百一十文加到三百一十文,河中两池加到每斗三百七十文,这是官价;有些奸商,甚至把市价提高到官价的一倍。由此可知当局对于恢复以前的币值是没有把握的。币值低自然使政府感觉通货数量不够,而设法多铸钱。大历四年增炉铸钱,七年禁止国内铸铜器。建中初又铸钱,铸钱一千,成本就要九百,那大概就是轻小的建中通宝钱,每枚重量不过两公分四左右。江淮多用铅锡钱,使绢价腾贵,取巧的人将好钱销镕,每千钱得铜六斤,铸成器每斤可以卖六百文。正在这时,李希烈叛,赵赞因常赋不足,提议铸当十的白铜大钱,似乎没有实行。因而铜钱渐少,使币值慢慢提高了。但一直到德宗贞元时采行两税法以后,币值才向另外一个方向波动,而安史乱后的物价上涨阶段才真正告一个结束。
(本文摘自彭信威著《中国货币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2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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