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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我年轻时经常过《在路上》里的那种生活
原创 于坚 凤凰网读书
「暗盒笔记」开栏絮语于坚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写作,就是写不可写之写。
写永远是片段的。写作是创造废墟而不完整。道在一切中,而一切只是碎片,一首诗是一个碎片,一篇文字是一个碎片。一幅照片是一个碎片,道在其中矣。
写一切。一切都是片段,碎片。恍兮惚兮,其中有象。
文是有,不可文者是无。有无相生,知白守黑。这就是文明。文明,以文照亮无明。
文章是不分类的。文在诗、小说、散文、评论、随笔、引文、图像之间。
文章。可以叫做“之间写作”。
文始于贞人的卦辞。文是对人的确认,解放。修辞立其诚。彰,文彰也。(《说文 • 彡部》 )
《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章。
一篇文章是一场祭祀。超度万事万物,勾引灵魂的语言行动、语词的空间性聚集。
“兴、观、群、怨、迩远、多识。”就是彰。去蔽。
苏轼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巴赫金,狂欢、复调、对话。
黄庭坚或者本雅明:点石成金。“用引文写一本书”。
暗盒是过去用来装胶卷的金属盒子,胶卷藏在盒子里,不能见光。它是道。一旦曝光,通过显影液显影,定影液定型,道就成为碎片。尺寸决定图像的物质边界。一幅照片是世界的一个片段,一个瞬间。瞬间的5英寸遗址。
章因此有一个物质基础。片段式的超越,彰显。它不是现实,而是现实片段式的超度,去蔽。
作者永远在写片段。一幅照片是一个片段,一段文字是一个片段,无限的是片段与片段之间的空域。作品的魅力就在这个空域之间。在碎片与碎片之间有一个空域,道于此彰显。
一幅照片是时间(瞬间)的一个遗址。一篇也是。
或许根本做不到,说不可说之说令作者着魔于说。
这个栏目叫做暗盒笔记。有时候是一章,有时候是几行。都有一幅照片,这是一种我20年前开始的写作形式。
最近看到罗兰•巴特的一段话:“写作:是世界和语言之间的某种路径,而不是语言产品的结构形式。”“ 反对一切‘凝固’的事物。世界不再以对象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而是出现为写作的形式。”“有多少篇片段便有多少文章起头,也便有多少的乐趣。”“利用短的片段提炼出永远新鲜的话语、强烈、动态、不固着于特定位置……盲目似地、不向任何普遍意义、宿命意念、精神超越开放:总之,是纯粹的漫游、无目的性的流变……而一切,会尽可能地、突然且无限地重新开始。”(引自《罗兰•巴特》台湾:麦田出版)
2020年3月9日
青海囊谦
于坚专栏
2006年,青海省玉树州囊谦县(于坚供图)当年我去青海的时候,公路还不发达。路上驶过的车子多数是大卡车。滚滚狂灰里面出现了一辆,救星一样停下,等在路边的人们笑颜逐开,一哄而上。踩着轮子,扒着车厢板就往上爬,手脚快的,就找到好位置。
司机很得意,坐在驾驶室里,抽根烟什么的,他才不担心汽油箱,那时候的交通规则,可有可无,人和汽车的关系不像现在这样紧张,如临大敌、一边开车一边看红灯。大地上没有红灯。没有矿泉水,大地上到处是水,随便喝。开车和骑马差不多,司机不觉得车子是机器,对待它就像对待一匹马。拍拍它,擦擦它,加油的样子就像在喂水。
大卡车有很多故事,多到可以创造一种公路文学。凯鲁亚克写过,他的《在路上》就是公路文学。我读了几段,很亲切。我年轻时经常过这种生活。最惊险的是偷乘,藏在公路上坡或者转弯的地方,大卡车在这里总是开得慢,车子一出现,跟着车跑几步,抓着后车厢板就翻进车兜里去。司机一般看不见,他就是发现我们,也不会赶我们下车,还会发只烟。这是默许的,那时候交通不发达,空车多可惜呀,简直就是犯罪。汽车少,司机也体谅偷乘的人,装着看不见,只要你爬得上去。我偷爬过多次,一次也没有赶我下车,但是我从来没有像铁道游击队那样掌握了扒车技术,很狼狈地翻上去,有时候跌得个鼻青脸肿。司机会开得慢点,但不会停车让我们上去,那就是违反纪律了。卡车司机与一路上的各种妇女,发生了无数的风流故事,她们崇拜司机。有时候会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路边,一男一女从路边的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女的一身红。
我青年时坐大卡车,是在云南的公路上。有一次在驾驶室坐了三天两夜,与司机成了好朋友,他是个彝族,黑粗粗的,边打方向盘边唱歌。那时候没有电话,下车就永远失去联系。联系是靠写信,本来想写一封给他,想了想,无话可说,这种朋友要在一起玩,不是靠说话的。就没写。另一位司机是东北来的,他喜欢大声地说,上哪去!一条路上,开出去几十公里,口音就不同了,彝族听不懂白族的话,但是大家都在广播里听会了普通话。这位司机的普通话比电台里面的好听,而且为自己的口音自豪,车一停,就大声说,上哪去?上来的人小声地回答:马街。他把驾驶座这一块搞得像个单身宿舍,挂着毛巾,贴着毛主席语录,军用水壶,一小盆花。
大卡车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车一开,车厢里的人就成了一家人,大家彼此照顾着不要有谁摔下车去。卡车开起来声音巨响,司机根本听不见后面的动静。早期的中国司机往往开得很野,解放了似的,路上有坑也不绕,直接滚过去。如果不站稳拉好的话,很容易摔倒。有时候坐在车头上,货物漫过了车头,像是坐在悬崖上,这个悬崖在下面公路的悬崖边歪过来斜过去,随时要翻车似地,吓得尖叫。路平坦的时候,风梳过车厢,很是舒服,大家就唱歌,那时候的歌不多,人人都会唱,一场大卡车合唱就开始了,路边的人羡慕地望着,直到歌声听不见。
公路的最底下是澜沧江,从青海流下来的。在云南的我一直以为澜沧江是棕黄色的,后来到它的源头去看,才发现澜沧江原来是清的。那次坐着一辆吉普车走了差不多一个月,到了地老天荒的源头地区,我趴在一汪从主流陷到河边凹地的小水塘捧水来喝,饮毕才看出它清如明镜,就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已经被高原上的太阳晒得黑粗粗,“我已历经沧桑”。希腊神话里有个故事,说是美少年那喀索斯每天在水中看见自己的脸,郁郁自恋。这是人类源头时代的故事,必须有这样清的水,才会有这样的故事。
于坚,昆明人,1970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文集二十余种。1996年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文学奖。2006年获鲁迅文学奖。2010年德语版诗选集《0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Litprom”(Gesellschaft zur Frderung der Literatur aus Afrika,Asien und Lateinamerika e.v.) 主办的“感受世界”(Weltempfnger) 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2011年英语版诗集《便条集》入围美国BTBA最佳图书翻译奖(2011 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 )。责编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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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年轻时经常过《在路上》里的那种生活 | 于坚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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