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槟城，寻找伍连德

澎湃特约撰稿 丁正如意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口罩成为了中国人生活的重心。围绕着一片片薄薄的口罩，有人抢购不到，惊慌失措，有人囤积倒卖，从中牟利，亦有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这种自制纱布口罩的鼻祖，正是最近被不断提及的“鼠疫斗士”——伍连德。

1910－1911年，在抗击东北鼠疫的过程中，伍连德发明了“伍氏口罩”，也给中国人带来了戴口罩的意识。为了探讨病源真相，他还顶住种种来自社会风俗的压力，采取了解剖尸体、隔离感染社区、火化尸体处理等一系列在当时看来非常大胆的举措，最后拯救成千上万的生命，也推动了当地移风易俗。

1950年伍连德在怡保诊所 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 供图

由于当时的东北处于俄日的殖民势力范围，两国都期待以清政府无力控制疫情为借口，扩张自己的权力，对伍连德提出的防疫措施百般阻扰。

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财政理事梁超明指出：“伍连徳在东北抗疫工作并非一帆风顺，面对重重的官僚阻扰和欧日医疗专家的不合作，他的不屈不饶，破釜沉舟的精神推动了最后的抗疫胜利。”

然而，在伍连德的家乡槟城，戴口罩的人不多，知晓伍连德的人更少。

持“第二家园”签证在大马居住多年的Elisa，十多年前第一次来槟城，就想要探寻伍连德的足迹，却因缺乏资料未能遂愿：“这里好像没什么人认识伍连德，但在我老家哈尔滨，有伍连德纪念馆、伍连德医院、伍连德小学……他的知名度可高了。”

对此，梁超明一语道破：“槟城和怡保都有伍连徳路。只可惜马来西亚学校内的历史课程，还没有介绍伍连徳本人。”

伍连德自传《鼠疫斗士》 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 供图

而梁超明所供职的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创建于2010年，除了通过英语媒介向全世界介绍伍连徳防范传染病的事迹与精神，还经常邀请医学界的公共卫生医学专家举办座谈会分享经验，给优秀的医学生论文颁发奖赏。同时，它和中国尤其是哈尔滨医学界互动密切。“槟城研究院内的伍连德的大铜像，也是由哈尔滨医科大学于2014年赠送给槟城人民的”，梁超明介绍道。

有趣的是，还未受袁世凯之邀效力于清政府之前，伍连德的名字已经出现在1906年上海发行的《寰球中国学生报》上。这份最早介绍新马知识分子给中国学界认识的刊物，主要创办人正是曾在美国耶鲁大学求学的印尼土生华人，日后担任复旦大学校长的——李登辉。

在这篇文章中，与伍连德一起提及的，包括辜鸿铭、林文庆、阮添筹和宋旺相。这几人中，当时只有辜鸿铭已在中国颇有名气，其他四人尚在新马活动。谁人能料，不久之后他们就对近代中国的医学、教育和文化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寻找散落在街头巷尾的壁画，是当下许多游客游览槟城的方式。然而，来自各地的移民为槟城带来各异建筑、多元语言之余，亦有无数的传奇故事流淌在蜿蜒的小巷、斑驳的墙面上。

槟城戒烟社1908 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 供图

大街（China Street）尽头，烟火缭绕，如梦似幻，令人仿佛穿梭回百年前的槟城。观音亭旁的一处店屋，是伍连德的出生地，也是早期华人尤其是广东籍商人的聚集地。他的父亲伍祺学，一位金铺店主，常常带着年幼的伍连德前往邻近的大伯公街（King Street），拜见乡亲族老。

作为“会馆一条街”，大伯公街共有9间乡团会馆和2间寺庙，包括——客属的嘉应会馆、增龙会馆；粤属的香山会馆、台山宁阳会馆、伍氏家庙、陈氏宗祠以及刘关张赵古城会会馆；闽南的李氏宗祠以及土生华人的宝珠社；以及福德祠和宁阳会馆的辅祠武帝庙。这些建筑各有特色，如果想要全部参观，估计几天几夜都看不完。

出生、成长于此，仿佛本身就是一种隐喻，象征着伍连德的一生。作为槟城最古老的街道之一，大街的一头对望移民社会最高权力的庙宇，另一头则通往过去的大海、如今的码头。

伍连德出生于一个传统的旧式大家庭，却也因此不像他那些可怜的姐妹，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他一次次经码头离家求学、工作，在海外贡献了他最光辉的大半人生。1937年，在上海主持防疫工作的伍连德被日军炸毁了寓所，才无奈回到马来西亚怡保开业行医，1960年在槟城逝世。

而观音亭所在的椰脚街（Jalan Masjid Kapitan Keling）不过区区500米，却齐聚华人庙宇观音亭、圣乔治教堂、马哈马里安印度庙、甲必丹吉宁回教堂、马来亚齐回教堂，人们穿梭其中，和谐非常。而这种东西交汇融合而生的多元文化，也成了学贯中西的伍连德，一生的底色。

槟城椰脚街 资料 图

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会员 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 供图

沿着椰脚街向东而行，眼前是五彩缤纷的服饰，耳边是如雷贯耳的神曲，一阵阵印度香料扑鼻而来……感官告诉自己来到了“小印度”的地盘。有趣的是，不少槟城的印度人热爱中华文化，会讲这里的主流语言——福建话（闽南话），甚至还会唱许多华语歌曲！

沿着椰脚街向东而行，海水的味道渐次取代香火气味，传统的骑楼逐步转换成新古典建筑。这里是英殖民政府最先开辟的地带，也是最早的行政中心。在一片雪白的建筑中，有两栋国人并不陌生。一栋是叶祖意大厦，在李安的电影《色，戒》中，这是老香港的象征（电影里的“美斯百货公司”），王佳芝与易太太从其门前缓缓而过。

另一栋，则是闻名世界的东方大酒店（Eastern & Oriental Hotel）。这座“苏伊士以东最佳酒店”，面向马六甲海峡，接待过皇亲国戚，也令孙中山、吉普林、毛姆、黑塞、卓别林、梦露等名人流连忘返。

闻名世界的东方大酒店，接待过皇亲国戚，也令孙中山、吉普林、毛姆、黑塞、卓别林、梦露等名人流连忘返。

与新加坡莱佛士酒店（Raffles Hotel），仰光The Strand Hotel如出一辙的是，东方大酒店也以英式下午茶而闻名。望着窗外的马六甲海峡，不禁令人遐想——毛姆和伍连德是否曾在此相遇，从文学聊到瘟疫，甚至催生了日后的《面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毛姆已然成为了槟城旅游大使：“如果你没来过槟城，就不曾看过世界。”

沿着华盖街（Lebuh Farquhar），便到了槟州博物馆，这里也是槟城大英义学的原址。1886年至1896年，伍连德在这里接受了全英文的精英教育，学习文学，也接触体育。从14岁起，他每年都获“英女皇奖学金”，从而有机会前往英国继续深造，也为此后在中国大展宏图30年打下了基础。

槟城研究院内的伍连德铜像，是由哈尔滨医科大学于2014年赠送给槟城人民的。槟城伍连德医生学会 供图

成为英国剑桥大学第一位华裔医学博士之后，伍连德回到槟城，在牛干冬街（Chulia Street）273号挂牌行医。除了治病救人，他还是当地社会改革运动的活跃人物——不仅强烈反对赌博和吸食鸦片，还主张剪除男子发辫，提倡女子教育，创设文学会，领导海峡华人公会以捍卫华人权益……医病也医心，一个恐怕鲁迅内心都羡慕的角色。

也正因如此，伍连德得罪了英国政府与鸦片商人，遭到陷害。回到家乡的几年间，伍连德不时体味到种族偏见，而他的心中又一直深藏着“中华情结”。这或许能解释他为何之后愿意接受邀请赴中国发展，也或许能令人明白——1935年，作为诺贝尔医学奖候选人，出生于海峡殖民地的伍连德，在“国家”一栏中，填写的是“CHINA”。

而牛干冬街（Chulia Street），有价格低廉的美食与住宿，一度成为了背包客的乐园。经过郁达夫曾经感怀思乡的杭州旅社、马来西亚第一间华文学校五福书院、以烧腊闻名的槐记茶室、有八十余年历史的莫定标娘惹糕店，便到了爱情巷。

伍连德曾于爱情巷72号，创立戒烟社来大力推动反鸦片运动，爱情巷38号，曾是伍连德的居所。资料 图

爱情巷，或许是繁复拗口的槟城路名中，最能令人记住的那一个。拜名字所赐，这里已经成为知名打卡景点，有着许多酒吧、咖啡馆和粉嫩的爱心标志。游客在这里享受槟城夜生活之时，却鲜有人知道——伍连德曾于爱情巷72号，创立戒烟社来大力推动反鸦片运动；而爱情巷38号，曾是伍连德的居所。

大英义学如今改名为大英义中学，自1920年代即迁到青草巷，百年来为社会贡献了无数人才。2016年，大英义中学创校200周年时，还被列入国家古迹学校。据梁超明介绍，学校里还有个以伍连德博士命名的学校体育队组。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穿着印有“WULIENTEH”（伍连德英文名）的运动服，各种族的学生不断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嬉闹……让这个被大众遗忘的名字，飞一会儿，再飞一会儿。

“随着疫情不断蔓延，马来西亚这边如今也有不少人开始了解、认识伍连德。希望他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能够在各地扎根”，梁超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