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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那一片土:历史三迁后,即将面临填海

张清勇
2020-04-16 13:2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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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福建省厦门市大嶝岛阳塘村。那里北依寨仔山,南傍金厦海域,南至金门岛约6公里,西距厦门岛约11公里,是厦门、泉州、金门的海上交汇点。16岁到县城读高中之前,我生于斯,长于斯。记得高二时,一位同学戏谑地对我唱《河边对口曲》的“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则开心地答“我的家,在阳塘,过海还有三公里”。19岁我考上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工作,但至亲好友多还在村里,时时想念。

据族谱记载,先祖是在元至正十六年从泉州府南安县章文村迁来的,迄今已超过660年。当时村庄的名号是“南尾”,大概是位于海岛东南端的缘故。这里地处偏僻,常遇大风急雨,土地要么沙层厚而保水保肥力差,要么表土薄、腐殖质少,仅适宜种花生、番薯等作物。但自来此定居起,村人祖祖辈辈深爱着这片土地,即使是在遭遇海禁、迁界、炮战而不得不迁徙之后,也不舍不弃、千方百计回到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

第一次迫迁发生在明洪武年间。

当时正处元明之交,来自海上的威胁甚炽,包括倭寇和逃遁到远岛的张士诚、方国珍残部。对此,朱元璋采海禁政策,“徙福建海洋孤山断屿之民”入内地居住。清同治郑芳选的《金嶝实录》指出,“洪武元年戊申,以边海顽愚难驭,遂迁内地。复大军压境,不徙则死。嶝之人自是星散鸟飞,地尽邱墟”。村人四散流移,其中一支在汉宁公的带领下,迁到同安县十四都洋塘村。乾隆丁酉年《族谱》写道,汉宁公日夜想念故土,“登钟鼓之山而瞻望咨嗟,诵黍离之诗而悲号感慨”。

后来,汉宁公与原住大嶝岛内垅村的林姓子弟一道,历千难万苦至应天府叩阙,细陈“嶝之外有金厦二岛,设巡司千户,藩蔽于外,嶝实内地,非澎湖孤县外海者比”,力辩不当迁。可惜“朝议已定”,汉宁公“以多事”充军并终于湖广。

明成化年间,安溪县的李旋看上大嶝这块土地,向官府申请开荒。在外的村人得知后,联合原住大嶝各姓的子弟,在县吏员陈朴轩的帮助下向上“陈嶝民仳离状”。幸好户部存有当年汉宁公叩阙的档案,乃将大嶝判还。成化八年,大嶝原迁民子孙获准回原籍开荒复业,“新故庐,辟废业,教化日新,人人思奋”。此时距当初被迫搬走已有一百多年。为了不忘葬在十四都洋塘村的先人及在洋塘居住上百年的经历,村民将“南尾”改为“洋塘”。

清《海疆洋界形势全图》中的大嶝岛。本文图片除特殊说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第二次迫迁是在明清鼎革之际。

当时,满清与明郑在福建沿海反复拉锯作战。为了断绝明郑的给养和经济来源,清廷颁布禁海迁界令,强迫沿海及各岛屿居民内迁数十里,并修筑界墙、木城等,军民人等不得私出界外,违者处斩,在沿海一带形成了一个无人区。大小嶝民又一次被迫迁徙。《金嶝实录》写道,“屋宇宫寺焚燔无余”,“迁徙之人死于役者过半,重遭派索,逃躲外方,死绝殆尽”,“兄南弟北,父东子西,鬼哭神号,惨何如也!”直至后来台湾入清版图,迁界令才解除。康熙丙寅年八月,“我嶝之人乃得归故土,垦荒丈量,安业焉”。

对此大变,怀升公在乾隆二十八年《嶝阳族谱序》中写道,“未几国朝鼎革,海岛迫迁,凡嶝民俱入内地,依亲戚以处生。斯时也,桑田变为沧海,人惟救死而恐不赡,……迨兵戎平定,我族复业请产者仅三十余人”;君嘉公在乾隆四十二年《历记重新详修族谱原由》里写道,“孰意国朝鼎革,……变迁流离,死亡于外。阖族千丁,及太平计,前后回籍者仅三十余人”。迫迁前全村有千丁,复业时仅余三十余人,可见迁界政策的巨大破坏力。

清《金门志》中的洋塘村

第三次搬迁发生在1958年。

1949年10月中旬,大嶝岛解放。10月下旬,解放军登陆金门失利,阳塘一下子成了两岸军事对立的最前线。1958年8月23日至1959年初,解放军炮兵部队从大嶝、厦门等地对金门进行大规模炮击,金门驻军也猛烈回击,史称“八二三炮战”。据先祖父文举公回忆,炮战期间,政府动员村里老弱妇幼约两千人迁移至南安县水头镇,同时组织青壮年留下支援前线。在支前和海防斗争中,村民修工事、运炮弹、救护伤员,做出了巨大贡献,7人追认为革命烈士,4人荣立二等功,43人荣立三等功,多人次出席全国群英会,阳塘妇女铁甲队一度闻名全国,被评为全国民兵先进单位、全国妇联三八红旗单位。

迁到水头镇的村民最初分散寄居在朴里村,借用人家的厅堂,一家子铺一张草席过夜,后移至南安海防办临时筹建的平屋聚集点,一户一间房。在当时国民党可能反攻大陆的形势下,村民还差点被迁到南安与德化交界的四都定居。

1950年代美军地图上的阳塘村

后来,政府允许村民返回故土。据先祖父写的《阳塘村基本情况》,炮战期间,“全村原有1403间房屋中,被炮击倒者1137间”,村民不得不在废墟中重建家园。当时,炮击仍在持续,改为“单打双停”,炮弹多填装宣传材料,主要打空旷地带、滩头和无工事的山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前后约20年的炮击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无数炮弹,近年村民建房时仍不时挖到炮弹残骸乃至未爆炸的完整炮弹,日常话语中也留下了“着大熕”、“熕打无死”(“被炮打到”、“没有被炮打死”的意思)等痕迹。

1979年炮战结束,逢改革开放,村民大力发展海产养殖和近海捕捞,积极输出劳务,还一度开辟了对金民间贸易。在此基础上,盖房子,俢码头,兴街道,建校舍,起宫庙,搞绿化,村庄建设取得了显著成效,是区级新村建设示范点和厦门有特色的新村典型,获得省级园林式村庄、省级精品工程村等称号。

科教文卫事业也发展兴盛,有远近闻名的南音社、书院、腰鼓队、战鼓队等,被评为省级卫生村、省级民主法治示范村。阳塘学子多勤奋,考上大专院校者众。以1999年为例,我们十几位同学考上了重庆大学、湖南大学、华中科技大学、兰州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好几位后来获得了博硕士学位。

阳塘村俯瞰(张润洲摄)

今年初,听村里人说,我们村又要被搬迁了,而且这一次迁走之后就永远回不来了。

这里的山、地和房子全要被征,海则要填起来,用于盖厦门的二机场:南面到金门岛、东面到小嶝岛之间的海域要填出几十平方公里陆地,做机场的核心区;陆域则要整村拆迁,给机场办公区腾地方。

但是,在1990年代以来的海洋功能区划以及年限远期到2020年的生态功能区划里,这里的功能定位都是海水养殖、旅游开发和珍稀海洋物种生态环境保护,这片海域也早就划入了珍稀海洋物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目前阳塘有村民5718人,住房1422栋,张氏家庙一座、宗祠三座,显明宫、相公宫、土地公庙等民间信仰场所16座,以及阳塘学校、阳明幼儿园、老人活动中心等公共建筑多处。真的搬迁了,村民不仅要成为“失海+失地”农民,可能陷入养殖无水、拾贝无滩、捕捞无海、种田无地的境地,还将失去长期浸润其间的宗族和信仰空间。

乡亲们会被迁到哪?征地拆迁补偿安置方案合理吗?生产生活有长远的保障吗?事关村民切身利益的方案会不会充分征求他们的意见?

据说,政府官员承诺会以人为本,认真征求和听取群众意见,保障群众的合法利益和合理要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愿政府能够信守承诺。

此次家乡征地拆迁也为我们地政研究团队提供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征地、拆迁、安置过程中的公共利益争议、补偿安置方案、工作程序、公众参与、利益表达、村民满意度、维权抗争行动和发展用地使用等都是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另外,去年全国人大修改了土地管理法,对征地制度进行了较大调整。记录家乡在其历史转折时期的点滴,跟踪调研征地拆迁的全过程,可以为评估新土地管理法和十八大以来征地制度改革在地方落地的效果,提供一个详实的案例。

(作者张清勇系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副教授、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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