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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三人组,为什么说李尔王的小女儿是死神的化身?

2020-04-13 15: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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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 阿提卡野话

在我印象中,《李尔王》的三姐妹和《麦克白》的三女巫这两组意象总是很奇怪地叠加在一起,旁边浮现着三女巫那句著名台词——“Fair is foul,foul is fair”。对三姐妹来说,这种叠加显得难以索解,对几乎被莎剧粉们“圣母化”的考狄利亚来说,似乎更是一种亵渎。然而,尽管如此,在她身上,我始终感到有一种不详的寒意,一种类似“安提戈涅”身上那样的来自世外的阴冷气息,她的沉默无声似乎并不是人性温柔的写照,而是一种可怖的神圣和某种黑暗的元素。究竟是什么,我始终无从深究。曾经和研究莎剧的朋友们聊起这个猜想,均被视为怪谈,毕竟,考狄利亚是很多人心目中美好、善良的女子。——在我们这个“太人性”的时代,人们身体里尚有爱欲的残留,因此,很大程度上,主宰着人们对莎士比亚笔下女子的认知的,仍然是19世纪德国浪漫派的感伤和多情,以至于我们可以在麦克白夫人身上看到母性的微光。。。“女子三人组”(triad)是西洋文学、艺术与神话里的重要原型,最著名的就是美惠三女神(Χάρις=Graces)和命运三女神(Μοῖραι=Fates),前者给人光明、欢舞和喜乐,后者则编织、分配和剪断卑贱的生命。这两组“triad”,一个青春亮丽,一个黑暗凋零,二者互为反题,但都深深介入了宙斯建立的奥林匹亚神圣秩序,换言之,这也是两组可以叠加甚至重组、互换的意象,——Again,“Fair is foul,foul is fair”。这其中的线索到底是怎么勾连在一起的呢?我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某一天,偶然读到了弗洛伊德这篇文章,一切豁然开朗。——这位人类灵魂的考古家告诉我们,考狄利亚就是死神的化身!这篇文章构思精巧,想象力充盈丰沛,而且博学,更重要的是,well-argued。“美惠”和“命运”三女神是艺术家的宠儿,文中附上几副影像,供参照,作者和题名不再逐一注明,次序排列也很乱,不过,这几个女神都有传统的“图像志”标记,不难辨认:“美惠”大都牵手相拥,神态亲昵,做欢舞或私语状,“命运”则拿着纺锤、尺子和剪刀,气度冷峻,令人生畏。——人类的生死命途原来是在一间神圣的裁缝作坊里被裁定的。——Haec cellula creatoris!这是何等奇妙的诺斯替前史象征啊!

——阿刻隆河学者

▲King Leir and Daughters.

From the From Chronica Majora, vol. 1, Saint Albans, England, ca. 1240–53, Corpus Christi College Library, Cambridge, MS 26

▋一

最近,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两个情节(一个喜剧情节。一个悲剧情节),引起了我的兴趣来提出并解决一个小问题。

第一个情节取自《威尼斯商人》。这是求婚者在三个匣子中作出选择的故事。聪明、美貌的鲍西亚,遵照父亲的嘱咐,只与在三个匣子中作出正确选择的求婚者结婚。这三个分别为金、银、铅做的匣子,其中只有一个装有的西亚肖像的匣子才是该选择的匣子。头两个求婚者都没有成功,退却了——他们选择了金、银匣子;只有第三个人,巴萨尼奥,选择了铅匣子——他当然赢得了新娘。其实,巴萨尼奥在试运气之前早就倾心于鲍西亚了。这三个求婚者都为自己的选择发表了谈话,说出了选择的理由,赞扬了自己选择的金属,同时贬低了其余两种。巴萨尼奥的任务最为艰巨,因为他赞扬铅贬低金、银的话语不多,而且带有某种牵强附会约意味。

如果我们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听到这样的话语,我们肯定会怀疑:这种并不令人满意的说法后面,是否有着某种动机?

莎士比亚并没有发明这种靠选择匣子来检验真伪的方法。他的这个故事取材于《罗马人的业绩》(Gesta Romanorum)中的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一个姑娘为了赢得王子,不得不象《威尼斯商人》中的求婚者一样,作出选择。在这个故事中,也是第三种金属——铅,带来了幸福。不难猜测,我们在这里所见到的,是一个古老的主题,需要加以解释并追溯其根源。E·斯图肯研究了同一个材料,进行了广泛的联想。他的论断很快肯定了我们关于在金、银、铅中作出选择的初步假设。他说:“三个追求鲍西亚的求婚者的身份从他们各自的选择即可判断清楚:摩洛哥亲王选择了金匣子——他是太阳;阿拉贡亲王选择了银匣子——他是月亮;巴萨尼奥选择了铅匣子——他是年轻的星星。”他举出爱沙尼亚民间叙事诗《卡尔维坡埃格》(Kalewipoeg)中的一个插曲,来证实这一解释。在这个故事中,三个求婚者没有任何化装,分别以太阳、月亮、年轻的星星(北极星的大儿子)的形象出现,同样的,新娘也注定地爱上了第三者。

这样一来,我的小问题就涉及到了星宿的神话。唯一遗憾的是,这种解释并没有使我了解清楚事情的始末。问题又来了,因为我们并不与很多调查研究的人同持这样的观点:神话直接来自天上的星宿。我们倒倾向于用奥托·兰克的观点来如此判断;这些神话无全在纯粹的人为条件下产生的,然后才投射到天体。我们的兴趣便在于这种涉及人的内容。

我们再来看看我们的材料。在爱沙尼亚叙事诗以及《罗马人的业绩》的故事里,主题是一个姑娘在三个求婚者中做出选择;《威尼斯商人》里的那个情节的主题显然同前两个完全相同。同时我们也可看到,后一个故事的情节,以某种从性质上说来意思相反的形式出现:一个男子在三个(匣子)中做出选择。如果叫我们来观察梦,我们会立刻想到:这些匣子就是女人。匣子象征着女人的重要东西,因而也就象征着女人本身。大小盒子、篮子等等也是同样。如果我们假设《威尼斯商人》的故事里使用了同样的象征性的替代,那么,匣子的情节虽然形式相反,却真正寓含着相同的意义了。我们一挥手(如同童话中的常事),剥去了我们所探讨的主题的星宿外衣,看清了这样的事实:这个主题来自人类生活的一个思想,一个男子在三个女子中做出选择。

同样的内容也可在莎士比亚最有力、最动人的剧本之一的情节中找到。这一次虽不是选择新娘,却与《威尼斯商人》的匣子选择有着联系,具有许多神秘的类似点。年迈的国王李尔决定,趁他同三个女儿生活在一起时,分配他的国土。分配情况取决于她们向他表示的爱的程度。长女高纳里尔和次女里根说尽了恭维话,极力表白自己对父亲的爱戴,小女儿考狄利亚却拒绝同姐姐一样对父亲甜言蜜语,李尔本该识别出小女儿那无言的,谦逊的爱,并给以奖赏,但是他没有理解这种爱。他放逐了考狄利亚,把国土分给了她的两个姐姐,致使自己最终丧失了地位,落到了悲惨的田地。这难道不也是在三个女人中做出选择的情节吗?在三者当中,最年轻的是最好,最高尚的。

我们立刻会想到的情况是,在神话、民间故事以及文学作品中,也有一些故事,与此情节相似:牧羊人帕里斯在三个女神中作出选择,声称第三个女神最美丽。灰姑娘也是最年轻的姑娘,王子喜欢她胜过了她的两个姐姐。阿普列尤斯(Apuleius)故事中的普绪格(Psyche),是三姊妹中最年轻、最美丽的。一方面,普绪格成了人形,被尊崇为阿弗洛狄忒(爱与美的女神);另一方面,女神们对待她就象继母对待灰姑娘一样,她被迫把一大堆混在一起的不同种子分开来。靠小动物的帮助,她完成了任务(鸽子帮助了灰姑娘,蚂蚁帮助了普绪格)。谁只要愿意更细致地研究文本,肯定会发现这种思想的其它表现形式,这些表现形式保留了最基本的共同特征。我们该满足于对考狄利亚、阿弗洛狄忒、灰姑娘和普绪格的研究了。她们各自都有两个姐姐,而且都比姐姐好。我们应该说,考狄利亚、阿弗洛狄忒和普绪格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在《李尔王》中,三个女人是三个女儿,李尔是在三个女儿中作出选择。但是,我们不应误解这一点,因为这个问题并没有特别的含义,正如李尔为何被表现为老人一样。一个老人不可能以其它方式在三个女人中做出选择,于是,她们三人成了她的女儿。

那么,这三个女人是谁?为何选中者必定是第三个呢?我们答对了这个问题,也就得到了我们正在寻找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已经运用了心理分析的技巧,将三个匣子解释为象征着三个女人。如果我们有勇气继续下去,我们将踏上一条道路。顺着这条路,我们先会遇到某种意料不到而且难以理解的事,而通过迂回的途径,我们却能达到我们的最终目的。

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位过人的第三者除了她的美貌外,在好些场合表现出一些奇怪的特征。这些特征似乎倾向于具有某种共性。我们不可能看到,在各个例子里,这些特征都同样明显、突出。考狄利亚掩盖了自己的本质,象铅一样朴质无华。她保持着沉默,她“挚爱父亲,却又沉默。”灰姑娘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人发现。我们大概可以把“隐藏”与“哑”(沉默)专同起来。以上仅仅是我们选出的五个例子中的两个。令人感到非常奇怪的是,另外两个例子也暗示着同一回事。我们已经把固执地拒绝说恭维话的考狄利亚比作铅。巴萨尼奥在选择的时候发表了简短的谈话,下面是他谈论铅的话语(恰当地说,与考狄利亚没有什么联系):

“(然而)你的质朴却比巧妙的言辞更能打动我的心。”

于是,质朴比另外两个的华丽更能打动我的心,金银华丽而“喧嚣”;铅则朴质、“沉默”,效果上同考狄亚—样,“挚爱却又沉默”。

在古希腊故事《帕里斯的评判》中,并没有谈到阿弗洛狄忒抑制感情,保持沉默之事。【帕里斯系特洛伊王子。因预言家解梦时说,他将毁灭整个特洛 伊,于是,他生下来时,便被丢弃。后长大成为牧人。在珀琉斯 (Pelews)与忒提斯(Thetis)的婚礼上,不和女神厄里斯(Eris)投下一个金苹果,苹果上刻有属于最美者的字样。因此,在金苹果应属于谁的问题上,参加婚礼的三个女神赫拉(Hera)、雅典娜(Athene)、阿弗洛狄忒(Aphrodite)发生了争执。她们请来帕里斯进行公断,而且分别以荣誉、富贵和美女私许帕里斯。他选择了美女,把金苹果判给阿弗洛狄忒,于是发生了诱走美人海伦和十三年的特洛伊战争等事件。这便是《帕里斯的评判》的故事。——译注】三个女神分别向青年谈了话,许以诺言,以赢得他的评判。令人难以理解的是,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三个女人的这个特征,在以现代方式处理的相同故事中再次出现,在奥丰巴什的歌剧《美丽的海伦》中,另外两个女神向帕里斯提出了她们的请求,接着,帕里斯讲述了阿弗洛狄忒为何在这场比赛中获得美女称号的原因:

“啊,第三女神,第三女神!

她什么也不说,

却仍然有着她的价值……”

要是我们决定把“第三个女人”的特征集中于“哑”这一点,那么,按照心理分析的观点,我们便可以这么说,梦中的“哑”就是“死”的贯常表现形式。

十多年前一位智力很高的男子向我讲述了一个梦,他想以此来证明梦的心灵感应性质。他看见了一个多年不见,音信全无的朋友,于是便对这位朋友的沉默大加责备。这位朋友没有答复。后来证明,就在他做梦的时候,他的朋友自杀了。如果暂时把心灵感应的问题放在一边,我们无疑会知道,这个梦中的“哑”代表了“死亡”。童话《灰姑娘》中,王子三次找不到灰姑娘隐藏的地方,三次看不见她。这种隐藏、看不见,在梦中无疑是死亡的象征。惊人的苍白色也是如此。对莎士比亚剧本的一种理解,提醒我们注意到铅的苍白色的象征意义。我们如果能在梦以外的其它作品中,证明“哑”是“死亡”的象征,那么,当我们试图把梦的语言翻译成神话的表现形式时,我们遇到的困难将会减少。

在这个问题上,我选出《格林兄弟童话》中的第九篇来加以探讨。这篇故事的题目是《十二兄弟》。国王和王后有十二个孩子,都是男孩。于是,国王说:“如果第十三个孩子是个姑娘,她的哥哥都得死去。”他期待着这个女孩的出生,准备了十二口棺材。十二个王子在母亲的帮助下,逃进了一个隐藏的树林,他们发誓要杀死遇到的每一个姑娘。

女孩生下了地,慢慢长大。一天,她从母亲那里得知她有十二个哥哥,便决定去寻找他们。在树林里她找到了最小的哥哥。他认出了她,并决定把她藏起来,因为他们弟兄们有过誓约。妹妹说:“要是能拯救我的哥哥,我愿意去死。”不过,哥哥们还是高兴地欢迎了她。她同他们住在了一起,为他们照管家务。

房子附近有一个小花园,里面长着十二朵百合花,姑娘摘下了花,把它们送给她的哥哥。就在这时,哥哥们全部变成了乌鸦,同花园、房子一同消失了。乌鸦是精灵之鸟。姑娘摘下了花,表示着她杀了十二个哥哥,就象故事开始一样,准备下的棺材和十二个男孩的消失,都象征着他们之死。姑娘再次决定拯救她的哥哥。她此刻被告知。她必须哑七年,不说一句话,才能办到。她接受了这种考验。这样做,她自己也遇到了危险,即她许诺在见到哥哥们之前死去,她坚持着七年不说一句话,最后终于把乌鸦变成了人。

在《六只天鹅》这个故事里,六个弟兄变成了天鹅。靠完全相同的办法——他们的妹妹变哑,他们才恢复了人形。姑娘坚决要解救她的哥哥,“即使这样做会牺牲生命”。她当了王后之后,仍然冒着生命危险,因为她不愿放弃装哑,在邪恶中伤面前为自己辩护。

“哑”被理解为代表死亡,我们无疑可从童话中找到更多的证据。根据这种启发,我们可知,三姊妹中被选中的第三个,便是一个死女人。她可以以不同的名字出现,比如,“死亡本身”“死亡女神”。靠置换的方法(这并不是不经常的事),神的一些品质被赋予给了人。如果我们把这种置换同死亡女神联系起来,那么我们不会为这种置换感到丝毫吃惊。在现代故事的思想和艺术表现形式中,死亡本身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个死男人。

如果说第三个女人是死亡女神,我们便知道了三姊妹,她们是命运诸女神。她们中的第三个女神被称作“无情的阿特洛波斯(Atropos)”。

▋二

我们暂时把这新发现的含义放在一边,不忙用于我们的神话中来;我们先来听听神话研究者们如何谈论命运女神的来源和她们扮演的角色。

在最早的希腊神话中,只有一个命运女神(Moira),将不可避免的死亡人格化(荷马史诗)。后来,这一个命运女神发展为三姊妹——三女神;偶尔为二女神。这大概与同命运女神有着密切联系的其它神有关,这些神便是:美惠三女神( Graces)与时序女神(Horae)。

时序女神最初是无上的司雨女神,掌管着布雨下露的大权,也叫做雨云女神。因为这些雨云形状类似蛛网,这些女神又被看成纺纱女人,这一形象与命运女神附在一起。在阳光充足的地中海地区,雨水决定着土地的产量,于是时序女神又成了农神(goddesses of vegetation)。她们赐与人美丽的鲜花,丰硕的水果,人们交口称誉,尽情赞美她们的各种美德。她们成了季节的神圣代表者。如果说数目“三”的神圣性质没有解释清楚时序女神,那么同季节的关系可能就说明,为何她们是三女神。因为古代的人最初只区分出三个季节:冬天、春天、夏天。秋只是在希腊——罗马时代的后期才加上去的。之后,人们便常常在艺术上表现四个时序女神。

时序女神同时间的联系仍然保持着:她们后来掌管着一天的时间,就象最初掌管一年的时间一样。最后,她们的名字仅仅是60分钟的名称了(小时:hour,heure,ora)。德国神话中的时序女神(Norns)类似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时序女神,名字就表明了这种时间的名称。从时间来考虑,并没有影响人们深刻理解这些神的性质。她们的最根本力量后来转移到让万物遵守时序规律:时序女神于是变成了自然规律、万物的天意顺序的保护神。按照这种顺序,自然界同样的事物永不变化,周而复始。

这种对自然界的认识反映了人类生活的概念。自然神话变成了人类生活的神话;季节女神(weather-goddesses)成了命运女神(goddesses of destiny)。但是,只是时序女神的这一个方面在命运女神(Moira)上体现出来。命运女神毫不宽容地监视着人生的归宿,正如时序女神监督自然界的规律一样。这种规律严峻而毫不留情,同死亡和毁灭亲密而互结姻亲,全没有时序女神那种迷人的样子,而是打上了命运女神的印记。仿佛,人只有将自己的人格服从于自然规律的运转时,才完全认识到了自然规律的庄严。

值得注意的是,神话研究者解释了三个纺织女人的名字的含义。第二个女人的名字拉刻西斯(Laehesis)它昧着“命运天意中的偶然”(我们可以说成“遭遇”),阿特洛波斯(Atropos)的含义是“不可避免的”——死亡,而克罗托(Clotho)仍保持着这种含义:“我们每人带到世上的命中注定的脾性”。

我们现在该回到在三姊妹中选择的含义上来了,我们一直试图解明这个含义,但令人深感不满意的是,我们发现,这种新的解释使我们正在考虑的情况变得多么难以费解,我们也不知道内容上明显的矛盾会导致什么结果。三姊妹中的三妹妹,应当是死亡女神,不,死亡本身。在《帕里斯的评判》中,她是爱神;在阿普列尤斯的故事中,她是可同女神的美貌相比的女人;在《威尼斯商人》中,她是最美丽,最聪明的女人;在《李尔王》中,她是忠实的女儿。这样的矛盾难道还不完全吗?而且就在眼前(尽管不大可能),却还存在着极其尖锐的矛盾。在我们探讨的主题里,如果每次都出现在女人中作出自由选择的情况,而且这种选择必定落在死亡上(没有人愿这样选择,可命运偏偏让人成了死亡的俘获物),那么,这种矛盾肯定会出现。

不过,出现某种矛盾也罢,由真正的对立物置换也罢,都不会给分析解释工作带来严重困难。这一次我们不说:矛盾总是以无意识(比如梦)的表现形式,表现为同一成分。但是,我们会记住,思维活动的某些力量倾向于用对立物来替换事物本身,比如所谓的反应形成(reaction-formation)就是这样。发现这种潜在的力量,本身就是对我们劳动的奖赏。创造出命运女神,是人的认识的结果。这种认识警告人,他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也服从于不可抗拒的死亡规律。人内心的某种力量必然同这种服从作斗争,因为,人极不情愿放弃受到例外对待的要求。我们知道,人总是利用他的想象力(幻想)来满足那些现实不能满足的愿望。于是,他的想象反对承认体现在神话的命运女神身上的真理,他反倒虚构了来自命运女神的新神话。在新神话中,爱神,而且是最具有人形的爱神,代替了死神。第三个女人不再是死神,而是最好、最美丽、最吸引人、最可爱的女人了。这种替代从各方面讲,都不是难事:某种古老的矛盾心理为这种替代打下了基础,而替代也从古代的某种与此相关的思想的发展过程中得到充实。当时,这种相关的思想不可能会很快忘记。现在取代死神的爱神曾经与死神同为一体。即使希腊神话中的阿弗洛狄忒也没有完全放弃她同冥界的联系,虽然她早就把冥界女神的角色让给了其它诸神,让给了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或者说,让给了三头三身的阿耳忒弥斯——赫卡忒(Artemis—Hecate)。东方人伟大的母亲之神看起来都既是生命的源泉,又是摧毁生命之神——生命(生产)女神及死神。因此我们可以说,前面提到的那种希望用对立面来替换的想法,是建立于古代死神、爱神同属一体的信仰之上的。

关于幻想的说法也回答了选择的插曲是怎样进入了三姊妹的神话这一问题。这里同样可以找到人所希望的逆转,选择取代了需要和命运的位置。人由此战胜了死亡,虽然在思想上他承认死亡。不能设想愿望满足还有比这更大的胜利了。现实生活要求人绝对服从,而人却有选择地去做。他所选择的,不是恐怖之物,而是最美丽、最称心的活物。

如果再仔细考查,我们肯定会观察到,原始神话并没有乔装打扮,神话并不是因为泄露出某些特征而暴露出自己的存在。恰当地说,在三姊妹中自由选择,并不自由,因为,只要不出现象《李尔王》中一样的坏事,选择必然落在第三个女人身上。最美貌的,最好的,取代了死神的女人,保持着某些特征,这些特征似乎很有点神秘。我们可以由表及里,猜测到特征后面的事实。【阿普列尤斯故事里的普绪格仍然保留着很多特征,这些特征使我们想到她同死神的姻亲关系。她的婚礼仪式象一个葬礼。她不得不下到冥界,最后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奥托·兰克关于将普绪格比作春之女神,以及“死神的新娘”的说法的含义问题,可比较A•青措(zinzow)所著《普绪格与厄洛斯》。在《格林兄弟童话》的另一篇故事里(《泉水边的牧鹅女孩》),如同在《灰姑娘》里一样,三妹妹也有丑、美相互变化之事。这一点可看作指明了她在变化前后所体现出的二重性格——替换之前及之后。在《牧鹅女孩》的故事里,经过考验之后(这种考验与《李尔王》里一致),第三个妹妹遭到父亲的痛斥,她被迫与两个姐姐一样说,她如何爱着父亲,但是她找不到表达爱戴父亲的形式,只是把这种爱比作盐。】

至此,我们对神话及其变化作了一番考查,并自信我们正确地指明了这种变化的潜在起因。现在我们可以进而考虑诗人如何利用了这种基于神话及其变化的思想这一问题。我们有这么一个印象:在诗人的头脑里进行着某种还原到神话的本义的工作。在这里,我们再次见到了神话的本义。这种本义完全打动了我们,却曾经被神话所歪曲和削弱。诗人所做的工作,便是纠正这种歪曲并部分追溯到神话的本义。这正是他能深刻影响我们的关键所在。

为了避免误解,我想申明一点:我无意否认《李尔王》这一出戏所谆谆教诲的两个警世箴言:不要在有生之年放弃财产和权力,不要将阿谀奉承当成肺腑之言。这些以及类似的警世话语从剧中脱颖而出。不过,我认为,我们绝不能说,《李尔王》所产生的巨大效果完全在于这些箴言绝句;我们也不能这样设想:诗人的创作动机无非是用事例来说明这些箴言。此外,即使我们被告知,诗人的意图是表现忘恩负义的悲剧,反映他内心感受到的伤痛,整个戏剧效果也还在于纯粹形式方面的因素、艺术上的精心安排等等。我们也要说,这样的理解完全不能与我们从研究在三姊妹中选择时所悟出的道理比拟。

李尔是一个老人。我们在前面说过,这便是为什么三姊妹以三个女儿的身分出现。父女(子)关系在戏剧中不可能有更深的解释,虽然这种关系可能成为很多富于戏剧性的场面的契机。不过,李尔不仅是一个老人,而且是一个垂死的人,因而,不同寻常的分配遗产的办法也就不是不可思议的了。而这个快死的人却不情愿拒绝女人的爱,他坚持要听听她们爱他爱得多深。让我们来回忆一下作为现代悲剧高潮之一的最动人心弦的最后一幕:

“李尔上,手中抱考狄利亚尸体。”

考狄利亚就是死神。我们如果把情况颠倒一下,那么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为我们所十分熟悉——死亡女神从战场带走了英雄的尸体,就象德国神话里的瓦尔基尔王—样。永恒的智慧披着原始神话的外衣,吩咐这位老人拒绝爱,而选择死,同必死之命运交上朋友。

诗人让他的人物在三姊妹中做出选择之后,变老,死去。这种做法使我们了解到原始的思想。他对神话进行了回复到本意的处置,这种处置虽然由于颠倒愿望而披上了伪装,却使神话的本意得以出现。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把这一主题的三个女性人物表皮地理解成比喻,也是未尝不可了。我们可以说,男人与女人的三种必然关系——与生他的母亲,与他的同床共寝的伴侣,与他的毁灭者,也被描绘出来了。或者我们可以说,从生命开始,母亲这个形象就以三种形式出现:母亲、根据母亲形象选择的爱人、最后,拥抱每个人的大地母亲。但是,这个老人却徒劳地寻求再次抓住像他最初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女人的爱。在命运三女神中,唯有第三个,即静默的死亡女神,会拥她入怀。(最后这一句采用了甘霞的中译文,见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第182页。)

孙凯祥 | 译

阿刻隆河学者 | 微校对

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1986

—the end—

漫漫冬夜,阿提卡乡野蛰居的日子,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

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 4

原标题:《女子三人组,为什么说李尔王的小女儿是死神的化身?| 三个匣子的主题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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