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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二十年了,我不时怀念王小波
二十三年来,“王小波”的名字从来不曾离开华语文坛,直到今天,这个名字依然是中国现代语文写作的一个特立独行的符号与象征。这正是王小波的独特魅力与价值。
今天与诸位分享的短文,是王小波早年在美国匹兹堡大学伴读妻子李银河时的老师许倬云先生的对学生的回忆。不久前,许倬云在《十三邀》节目中与许知远的对话被广为传诵,而在他眼里,王小波“是一位情深义重、好奇心切、求知若渴、领悟力强的青年人。我也难得有一位学生不受专业课题的拘束,东提一问,西提一问,从四面八方突袭。我因此十分感激他的刺戟,也十分怀念那些问答中埋伏的机会与对人间的深情。 ”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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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了
我不时怀念王小波
文 | 许倬云
王小波在匹兹堡大学的时间不长,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大致只是在我研究室中每周一次在工作后的谈话。但是,这一段交往在我数十年教学生涯中,确是相当特殊的记忆。
小波的妻子李银河在匹大读博士学位。她的导师是杨庆堃先生,我则在历史学系执教,还有一个社会学系合聘的职务,于是,我也列名在银河的学位导师小组之中。那时候,中国大陆留美学生为数不多,对于台湾来的教授及同学,颇存疑心。小波夫妇对我却全无芥蒂。我一向对学生一视同仁,只要找我问问题,从来大叩大鸣,小叩小鸣,不找我,我也不会追着学生盘问。银河有社会学专业进修的程序,小波却苦了!匹大是有一个东亚语文学系,而其功能则是训练洋孩子学华语,文学部分相当单薄,小波已是具有一定水准的作家,在东亚系实在没有值得他修习的课程。匹大有项“独立学习”的功课,还有一项“个别指导学习”的课程,等于学生与老师之间一对一地“吃小灶”。小波遂于得到我的同意后,挂在我的名下注册上课。
我自己的研究专业是古代史及社会史,文学不是我的本行。只是研究社会史,本来就不能自我设限;再则我生性好奇,东抓一把、西找一把,确有杂乱之弊。小波每周三的下午上课,照章办事,应是两小时讨论,我们二人其实都不在乎规定,有时一拖就会谈一个下午。有时也会因事停一次,下周补足,再加上一个下午。我们讨论也不完全有教材,即使指定了阅读资料,一谈就跳到别的题目,又派他一些其他资料研读。总之,这是一堂相当自由的讨论课。欧洲大陆的大学,这种师生交谈的课程,其实是研究生上课的常态。美国大学上课,有大纲,有进程,有报告……一板一眼,反而呆板了。我在匹大任教三十余年,通常从众,照章行事。只有 “吃小灶”的功课,才有不拘形式的讨论。再加上小波的学习兴趣,本不在史学,也不在社会学,于是我们的对谈无所设限,任其所之。小波的朋友大约都知道,他坐姿松松散散,我也一直有坐不直的毛病,师生二人东倒西歪,倒也自由自在。我们的话题,一部分是他的作品,通常我阅读他已出版的文章,询问撰文背景。在这一节骨眼上,他陆陆续续回忆一些下放的经历,工作的环境……凡此对我了解中国大陆的情形大有帮助!他娓娓道来,不温不火,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越———其实,我自己的感受也是波涛起伏,五味杂陈,不能自已!历史的巨变,真必须吞噬自己的儿女吗?
我们也讨论他的文字。第一次检讨时,我特别提醒他,文字是矿砂,是铁坯?是绸料,是利剑?全看有没有炼字的淬炼功夫。我想,这一番话,他是听进去了!他后期的文字精当洗练,确是花了功夫推敲过。
另一部分谈论的主题则是中国文化的转变脉络,尤其近代一百多年的变化,我记得曾经建议他阅读1930年代及抗战时期的文学作品。他也介绍大陆1950年代以后数十年文学界的大致情形。我因之得益不少。
他对于传统文学中的传奇,相当熟悉,我只是帮他理清从南北朝志怪小说、唐代佛教故事,到宋明街坊民间说唱脚本及三言二拍———这一系列的长期演变,现在回想,小波是文学的创作者,不是历史学家,这些过去的资料其实都是触发灵感的素材。编排成串,还是罗列眼前?其实未必有什么大差别。我以自己专业的思考方式,凡事都要查考来龙去脉,也许反而将活泼的灵感泉源,弄成繁琐的谱系,于创作灵感竟可能有负面的作用。我们在讨论近代中国文化的演变时,不可避免地会牵涉到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的对比,也会推敲一些重要观念的涵义,这些观念,例如自由、民主、民族、人权……又都与生活息息相关。小波对于这一系列观念,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我则将这些观念在西方文明中的形成背景、演变过程,及不同时空条件引发的阐释,尽我能力之所及,希望能有所厘清。然而,这些观念自从引入中国以来,常有模糊不清的缺陷,深入讨论这些问题的中文著作,本来就不多,西文专著,往往又有繁琐的毛病,我自己在思想史领域的功力十分浅薄,小波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深入探究。于是,这一系列讨论的议题,虽然我们二人都体验到其中的重要性,恐怕难免落入浮光掠影的老毛病!重要的是我们都将这些观念当作安身立命的根本,终生执守如一。
我与王小波的交往,只是以研究室中的对答为主,他的日常生活细节,我所知不多,因此无法回答编辑提出的问题。
二十年了,我不时怀念王小波,也珍惜我们之间的这一段缘。四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我教过专业上有了成就的学生,总是彼此启沃,帮助了我学术生命的不断更新。王小波不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内,他却是一位情深义重、好奇心切、求知若渴、领悟力强的青年人。我也难得有一位学生不受专业课题的拘束,东提一问,西提一问,从四面八方“突袭”。我因此十分感激他的刺戟,也十分怀念那些问答中埋伏的机会与对人间的深情。
原标题:《许倬云:二十年了,我不时怀念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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