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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与意识状态的改变
原创 黄文戈 利维坦
© Auckland Buddhist Centre利维坦按:
作为医学的形而上之谜,“自我的消解”一直是个诱人的话题。有些人认为“自我”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实体或现象,通过正在逐渐向我们呈现本质的神经系统程序来实现。另外有人说,认知科学确证了东西方哲学家之间的争论——所谓的“自我”并不存在。
本文作者从佛教和意识研究的角度入手,分析体察了“自我”与“知觉”的深层关系。在他看来,获得证悟的过程(冥想而导致的意识状态变化),正是一个祛魅的过程。
引言
佛教自释迦牟尼(佛陀)于公元前5世纪创立以来,流传深远、影响甚广,但随之也带来了无数的疑惑、争议和误解。比如,禅定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佛陀在修到第四禅乃至最高无色定后,又花了六年时间才最终在菩提树下获得证悟?到底什么是证悟?深观的本质又是什么?为什么佛教修行讲止而后观、由定生慧,止和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在西方流行近一个世纪的“西藏生死书”(原名“西藏度亡经”或“中阴闻教得度”)究竟讲的是什么?……
带着这些疑问,本文尝试从现代心理学的视角,对佛教做出一个全新的解读。我们的基本观点是:作为佛教修行最主要的方式,冥想或禅修的本质是诱导意识状态发生改变,并利用意识状态改变过程中出现的一些特征来获得证悟。
对实证材料的初步梳理
按现代心理学的定义,意识状态改变(Altered States of Consciousness,简称ASC)是指因冥想、致幻药物和濒死体验等因素所导致的明显不同于正常清醒时意识状态的其他意识状态。意识状态改变是一个引人入胜且极为重要、但又非常敏感的研究领域。
© Funzing尽管对主观体验进行实证研究极其困难,但通过对大量各种各样的实证材料的系统分析和梳理,我们从中发现了两个主要规律:
一是意识状态的改变,无论是由冥想、致幻药物还是濒死体验等因素所导致,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首先是自我的消失(Ego-Loss)。也就是说,自我的消失是导致意识状态改变的直接原因,而其它因素都只是引发自我消失的不同方式。
二是意识状态改变过程中所出现的众多现象虽然看起来千差万别、极为繁复,但无论是哪种方式引发的意识状态改变,其实归结起来都主要有四种基本现象:幻觉、超自然现象、神秘体验和觉知的更敏感。
幻觉和超自然现象
依据经验描述,幻觉和超自然现象(比如超感官知觉、出体体验和意念致动等)是佛教修行中最常出现的现象。
在前一篇论文“一个具有挑战性的幻觉模型及其推论”中,不同于大多数研究是从神经生理学的角度出发来研究幻觉的产生机制,我们从独特的视角提出了一个简洁的幻觉模型来揭示不同幻觉状态的形成机制。我们研究的出发点是有两种方式可以作用于知觉层从而产生知觉体验(按照现代心理学的定义,幻觉就是没有相应的客观刺激时所出现的知觉体验;换句话说,幻觉就是人内部产生的对知觉层的虚假刺激):当内部虚假刺激和外部客观刺激同时作用于知觉层时,二者强弱关系的变化会导致五感的统一、被打破和再统一,从而形成“能分辨真幻”、“无法分辨真幻”和“真幻颠倒”三种幻觉状态。
作为上述模型的一个重要推论,第三种幻觉状态其实暗示了一种新颖的(完全不同于所谓的“多维时空”和“量子纠缠”的)假说来解释超感官知觉:超感官知觉的实质是在深度幻觉状态下,误把内部虚假刺激当作经感官而进入的外部客观刺激,反倒把真正经感官而进入的外部客观刺激当作不经感官而产生的知觉体验。在这种情形下,由于人在所处的幻境中找不到外部客观刺激的对应物,因此他会自然地把这些不相符的、“无法解释”的来自外部的客观刺激当作通过千里眼、顺风耳和心灵感应等超自然的力量而获得的信息。
艾瑞森“灵魂出窍”错觉实验示意图。© PNAS而且,在上述模型所定义的第二种幻觉状态中,五感的不统一还能科学地解释出体体验、联觉现象和在意识状态改变中所出现的各种不可思议的迷幻现象:比如,瑞典神经科学家亨里克·艾瑞森(Henrik Ehrsson)在2007年的实验中证明,视觉和触觉的不一致将会导致人产生灵魂出窍的错觉;而在我们所讨论的第二种幻觉状态中,视觉和触觉的不一致是最常见的现象。
(www.ncbi.nlm.nih.gov/pubmed/17717177)
从而,我们在该论文中指出:在意识状态改变的过程中并不存在真正的超自然现象,它们只是伴随深度幻觉状态(包括“无法分辨真幻”和“真幻颠倒”两种幻觉状态)而产生的错觉。
因此,在本文中我们将主要讨论意识状态改变中的另外两种基本现象(神秘体验和觉知的更敏感),并揭示它们跟佛教修行之间的关系。
禅定的本质
神秘体验发生在禅定状态中:人会产生跟宇宙融为一体的感觉、并感觉到日常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连自己都消失了。
虽然禅定的发生机制尚不清楚,但我们认为,禅定的实质是知觉层关闭,并启动一种全新的感知模式,一种完全不同于我们平时通过五入处来感知世界的模式。而且由于知觉层关闭,此时幻觉也会随之消失。这一机制与做梦截然不同,做梦是因为人进入睡眠状态时感觉层关闭;感觉层关闭造成“感觉剥夺”,从而导致产生幻觉,并作用于知觉层形成梦境。
此外,由于一境性,思维活动在禅定中也无法进行。
© the Numinous觉知的更敏感和佛教的深观
在意识状态改变中,人会表现出觉知的更敏感:比如超灵敏的听觉分辨能力(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吸了大麻之后人会感觉对音乐的每一个音符都听得特别清楚)、超敏锐的视觉观察力(对同一个东西你会看到平时看不到的特征和细节)、超强的记忆力(包括回忆起婴儿时期所发生的事情)等等。不过跟幻觉和神秘体验相比,觉知的更敏感往往被大家所忽视;但其实觉知的更敏感在意识状态改变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对觉知更敏感的强调和讨论最早出现在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于1954年出版的《知觉之门》(The Doors of Perception)一书中。
觉知更敏感的产生机制,可以用法国哲学家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关于记忆和知觉的原创理论来很好地解释:“每个人在每个时刻都能够记得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也能够知觉到正在宇宙中到处发生的每件事情。脑部与神经系统的功能是:不要让我们被这么大量的大多为无用与无关的知识所压倒与迷惑,而其方法是:排斥我们在任何时刻会知觉到或记住的大部分事物,只留下可能有实际用途的很小、很特别的部分。”(C. D. Broad)。
从中我们可以得出如下推论:在正常状况下,出于生物学上生存的目的,知觉层的敏感度被自然地设置在一个合适的阀值;而在非正常状况下,知觉层对信息的过滤功能会减弱,使得更多细节涌入,导致知觉层变得更敏感(可同时表现为对外和对内两个方面),从而使人产生各种超常的能力。
因此,在意识状态改变的过程中,人可以觉知到每一个感受、每一个念头和每一个本能/直觉等的生起和消失,使得佛教所说的深观五蕴(色、受、想、行、识)成为可能,就像是在看电影的慢动作放映。这意味着,不同于通常的认识,佛教深观的神经生理学基础并不是观察得更专注或心静没有杂念,而是在意识状态改变的过程中所产生的觉知的更敏感。
从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既然大脑在各方面都具备更大的潜能,那么很多天才其实都是对知觉层的控制出现问题的非正常人;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患有精神疾病。而且这还意味着,跟人们通常的认识不同,人的超常能力其实跟潜意识无关,而是跟意识层面变得更敏感的觉知相关。
止观之谜
一开始我们就曾指出,自我的消失是导致意识状态改变的直接原因。更进一步,我们引入时间维度,指出意识状态改变是由三个阶段组成的:“自我消失的过程”、“自我完全消失”和“自我恢复的过程”。
第一阶段:尽管觉知的更敏感早在这一阶段就已经存在了,但同时产生的幻觉会干扰觉知的更敏感(当然后者也会放大前者),使得深观在这一阶段难以进行。
© Third Monk第二阶段:禅定和深度幻觉状态都发生在这一阶段,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处于深度幻觉状态中、而很难进入禅定状态。“西藏生死书”通篇所讲的其实正是在自我完全消失的临界点及之后,如何摆脱深度幻觉状态而进入禅定状态,因为濒死体验跟冥想一样都是诱导意识状态改变的方式;在我们看来,藏传佛教宁玛派的“西藏生死书”的原作者应该正是发现了濒死体验跟佛教冥想的相似性,所以才写出了这本书。基于类似的原因,当年哈佛大学的前心理学教授蒂莫西·利里(Timothy Leary)等人也正是发现了服用迷幻药的体验跟“西藏生死书”中所描述的死亡过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故才将“西藏生死书”改写成一本服用LSD等迷幻药的指南“The Psychedelic Experience”。
第三阶段:通过对关于退出禅定后的经验描述的仔细研究,我们推断在这一阶段,即禅定过后“自我恢复的过程”中,刚才发生的禅定会暂时抑制幻觉的产生,从而使得觉知的更敏感能充分地显现出来(不受幻觉干扰),深观也就成为可能。而深度幻觉状态之后(即未能进入禅定状态)的“自我恢复的过程”,跟“自我消失的过程”中的情形类似。
这样一来,我们就揭开了佛教的止观之谜;也就是说,禅定后的深观才是获得证悟之道。正因为此,佛陀才会在修到第四禅乃至最高无色定后,又花了六年时间苦修都没能获得证悟;直到他最终发现了这一点,通过深观五蕴,从而了悟空性,证得解脱。
文/黄文戈
校对/兔子的凌波微步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黄文戈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原标题:《佛教与意识状态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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