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省思录｜专访意大利资深政界人士：意大利会脱欧吗？

谁也不会想到，曾引领人类文明的欧洲会是引爆新冠疫情第二波危机的重灾区。

尼诺·福蒂（Nino Foti）是一名资深的意大利政界人士。他曾任意大利第十六届议会（2008年-2013年）众议院议员，所属前总理贝卢斯科尼领导的中右联盟。

疫情迅猛而至，意大利的医疗资源根本无法应对。福蒂近日接受澎湃新闻书面采访时表示，除了中国政府，为意大利政府提供帮助的还有阿尔巴尼亚（欧盟候补成员国）、俄罗斯、捷克（欧盟成员国）和古巴。欧盟及其成员国的援助不仅姗姗来迟且力度有限。据《法兰克福汇报》3月28日报道，德国有8个州向意大利提供了共73个床位。

欧洲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4月2日发表一封公开信向意大利道歉称，危机之初各国只顾自己。并向意大利承诺，“现在，欧洲与意大利并肩。”

但，道歉有用吗？

意大利一直脱欧的呼声，且民粹主义政党颇受民众支持，这次疫情是否会加剧意大利的脱欧倾向？

福蒂坦率地说，过去意大利在大方向上是支持欧洲的。如今，情况不再是这样了。

78岁的意大利总统马塔雷拉近日发表电视讲话时警告说，如果欧洲机构不表现出与意大利的团结。“我希望每个人都在为时已晚之前充分理解欧洲面临的威胁的严重性。”

一旦意大利加入到脱欧的阵营，欧盟或由现在的貌合神离迅速发展至分崩离析。

意大利是欧洲民族及文化的摇篮，曾孕育出古罗马文明及伊特拉斯坎文明。而意大利的首都罗马，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西方世界的政治中心，十三世纪末的意大利更是成为欧洲文艺复兴发源地。

新冠病毒让意大利面临二战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意大利累计新冠确诊病例4月10日增至将近15万例，死亡病例正逼近2万例，经济正经历其现代史上最严重的衰退，包括精英阶层在内的意大利民主愈发感到正在被邻国抛弃。

福蒂现仍为以贝卢斯科尼为党首的意大利力量党资深成员而活跃于罗马。他的观点代表了罗马的许多意大利精英阶层：除非北欧国家改变主意，否则意大利或许永远背弃欧洲一体化。

当前争论的核心是，欧元区国家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对危机采取统一的经济对策。

意大利作为欧盟的创始成员国，建议欧盟成员国集体发行债券来为未来的大规模经济重建提供资金。“欧洲稳定机制”(European Stability Mechanism)，虽然是欧盟各国可以使用的救助基金。但福蒂指出，意大利担心ESM的贷款会附带苛刻的紧缩条件，后续的成本与后果恐怕是意大利负担不起的。

以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为首的9个欧元区成员国在3月签署联名信，呼吁发行“新冠债券”来为经济复苏举措提供资金。可是，欧盟委员会成员之间以及整个欧盟对于新冠债券存在严重分歧。随后这场争论迅速划分成了南欧和北欧两个阵营，北方国家中的荷兰站在德国一边反对发行新冠债券，分歧也变得愈发情绪化起来。

福蒂翻起历史的“旧账”时直言不讳，他将德国不愿支持发行新冠债券，与二战后欧洲免除纳粹战争债务作比，而荷兰作为避税港，一直以来也享受着比其他欧盟国家更多的优惠条件。

在疫情大暴发前，意大利与欧盟之间就“积怨”已久。

自利比亚经地中海前往意大利的路线一直是难民进入欧洲的主要途径之一，过去几年的难民危机已然让意大利与欧盟国家间的信任摇摇欲坠。

意大利作为欧盟六个创始成员国之一，随着英国正式脱欧，意大利在欧盟的经济地位也仅次于德国、法国，是欧盟第三大经济体。最坏的状况就是触发2007年签订的《里斯本条约》第50条，即“任何成员国可以根据本身的制宪要求，决定退出联盟。”

庄子在《人间世》所言“始乎谅，常卒乎鄙”似乎也适用于欧洲的现状。当爱已成往事，想要优雅作别恐怕只能是幻想，越是纠缠的关系，分手时总是难看的。

澎湃新闻：你们当前最缺什么？需要哪些帮助？

尼诺·福蒂：最开始我们肯定是最缺乏能够对重症病人进行护理的重症病房，因为当时新增感染人数增长迅速，已经完全超出了伦巴第大区医院的承受能力。之后我们主要的困难是紧缺口罩和呼吸机。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病例增长高峰，我们的首要任务仍然是保证病人和医护人员有足够的防护物资和快速检测试剂。

澎湃新闻：你们收到过来自意大利中央政府和欧盟其他国家的援助吗？

尼诺·福蒂：意大利有很多阿尔巴尼亚移民，全国大概有40万阿尔巴尼亚移民。阿尔巴尼亚政府（欧盟候补成员国）也派送了30位医护人员前来援助。俄罗斯政府向意大利派送了9架飞机设备，100多名专家，以及医疗物资。捷克（欧盟成员国）送了几千份防护服。波兰派送了12名医生。古巴在3月21日向意大利派送了他们的医疗团队。

澎湃新闻：欧盟合作框架对意大利抗击疫情有什么影响，有哪些有利和不利之处？

尼诺·福蒂：欧洲现在也不容易。我们发现当前的状态下，欧洲国家很难迅速采取一致又有效的行动。这很难说出口，目前为止欧盟成员国之间缺乏有效合作，各个国家仍在各自为政。

在这个非常时期，欧盟也没有就经济措施或任何复苏计划达成一致的协议。显然，再考虑到意大利正面临的困境以及所付出的努力，这个状况并不容易，尤其是下个阶段要如何复苏。要赢得这场战斗，各成员国间需要更多灵活度、合作与协同。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很难避免随之而来的经济衰退，最困难的国家如西班牙，可能会受到最为深重的影响，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澎湃新闻：意大利一直有脱欧的呼声。但由于意大利宪法规定这类问题不能像英国那样付诸全民公决，而是必须通过议会决定。这次疫情之后，会不会加剧意大利的脱欧倾向？

尼诺·福蒂：意大利在大的方向上是支持欧洲的。但如今，情况不再是这样了。确实如此，根据宪法意大利民众不能像英国那样举行公投，但意大利一定会在宪法框架内对现行规则作出变革。

眼下意大利民众已公开指责欧洲，考虑到近几年发生的种种：首先，欧洲国家没有团结起来解决难民危机；其次，美国次贷危机造成的后果，却要求多个国家的政府采取紧缩政策。这些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民意事件，意大利公民们认为这与他们的利益是不一致的，当前的民意是对欧洲投“不信任投票”。

我们遇到新冠疫情造成的紧急的医疗卫生困境时，我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尤其是像德国这样的国家，德国受益于二战战败的债务减免，荷兰在欧盟框架内相比于其他国家的税收政策也有更为明显的优势。

欧洲如果要想保持“团结”，且保持对《欧盟宪法条约》的信任，我认为必须变革，要向“欧罗巴合众国”（United States of Europe）的方向改革，在建立经济联盟前先要有政治联盟，还要设立共同的防务政策，这样才能够解决像难民和司法体系差异这些复杂的问题。如果欧洲不作出改变，新冠疫情危机会是一个转折点，疫情危机的内涵也会越来越复杂不清。

澎湃新闻：很多欧洲国家采取财政纾困计划维持经济运转。意大利在恢复经济秩序和活力方面应该采取哪些措施？

尼诺·福蒂：意大利采取的应对危机的经济措施短期内是有效的，但不足以让经济重启并避免一场衰退。我们经历的经济危机是二战以来最严重的。当然，我们需要特殊的干预措施帮助企业复苏，中小企业占到意大利企业总数超过94%的意大利产品与家庭，但贷款支持等金融援助会进一步产生债务，所以需要政府为这一极为紧迫的状态“托底”。

显然，欧洲很有必要支持所有的成员国，帮助解决它们的经济和医疗困境。然而最近一次欧盟领导人会议让我们认识到境况非常微妙。北欧国家们再次缺席了，荷兰和德国反对地中海国家发出的“欧洲债券”计划，发行欧洲债券本应得到所有欧盟国家的一致支持，欧洲央行前任行长特里谢和德拉吉也对此表示赞成。

虽然另一方面，“欧洲稳定机制”可以为部分国家提供支持，但动用这一机制有可能产生的后续紧缩政策，或许会导致有高违约风险的国家经济崩溃，包括意大利，或许会陷入偿还不起机制提供的资金的境地。

除此之外，我们的政治和社会系统也必须要做出调整。在哪些方面呢？意大利和其他欧洲国家在哪些领域的生产是已经脱离当前实际的，未来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能够及时给我们的公民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要做到这一步，我们的政策就要能够做到预测明天，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关键之处在于要重新考量现有的政治和社会体系，这个体系需要考虑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新模式：新的交通方式、扩大社交距离——这肯定会对工作和生产活动产生很大影响，同时也要注重人们心理健康的保护，最重要的是人权的保护。决策者们需要积极作出改变和调整，考虑到未来可能需要限制人们去电影院、体育场、音乐会，这样可以避免疫情再次爆发，这也是为了全人类的共同命运着想。

（实习生李彦萱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