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 泰国乡村：中断的生计、宗教仪式与社会团结

韩国、日本的疫情严重之后，很多在日韩打工的泰国人回到了泰国。我所在的南奔府（Lamphun）位于清迈府南部，当地人去日本、韩国和台湾打工的现象很普遍。邻村有一位从韩国打工回来的村民，他的孩子持续发烧几天之后，当地的医院了解到其父从韩国打工回来，于是村子的小学停课了，所幸的是，事后确认孩子并没有得新冠肺炎。

泰国的疫情是在三月中旬突然加重的。在那之前，房东的女儿还在计划着从曼谷回老家过新年，一直在等便宜的机票。再后来，曼谷的一个拳击场爆发了疫情，政府下令曼谷的购物场所除了超市和便利店全部关停，人们被告知尽量待在家里。房东老太太只得给女儿寄过去一大箱蔬菜。目前泰国确诊人数最多的地方就是曼谷，其次是南部的普吉府，这两处都是人口流动性很强的城市。根据新闻报道，曼谷及周边府市的疫情集中在娱乐场所，南部的疫情最初则聚焦于去马来西亚参加宗教活动的穆斯林群体。2020年3月26日，泰国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4月2日，巴育总理通过直播签署了宵禁法令，要求人们在晚上十点到次日凌晨四点不得离开住所。

一、被中断的生计

南奔府与清迈府接壤，二者具有密切的地缘关系。历史上，北部八府属于兰纳王国，兰纳王国的政治中心就是清迈城。在兰纳王国兴起之前，以南奔府为中心曾经有一个存在了大约五百年的王国——哈利奔猜，后来清迈城的孟莱王发动战争吞并了哈利奔猜王国。我的朋友们经常自豪地跟我说：“我们的历史比清迈还早了几百年。”直到现在，清迈和南奔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仍然十分频繁，泰国北部的龙眼种植主要集中在南奔府和清迈府。近四十年来，有土地的南奔农民种植的主要经济作物是龙眼，最近的大型水果市场就在清迈；不少无地农民则去附近的龙眼园中做劳工。

泰国北部的疫情最严重的当属清迈，于是生计最先受到疫情冲击的就是那些去清迈龙眼园务工的人员。府际交通未受限制，人们对于从清迈过来的人避之不及，我所在的村落的广播不时地提醒大家：从清迈回来的人口需要登记，市场商贩需警惕来自清迈的顾客。

收入受到影响的不止是去清迈龙眼园打工的务工者，还有种植反季龙眼的农民。反季龙眼的成熟期在一月和二月，以往，中国是这些反季龙眼的最主要市场。今年受国内疫情的影响，中国市场一片萧条，龙眼收购商只得将龙眼加工成龙眼干，或者在泰国国内市场销售新鲜龙眼。不过，从我了解的情况看，泰国人并不那么热衷于龙眼。在这样的情况下，龙眼收购价格自然很低，去年每公斤龙眼的收购价格大概为30-40铢，今年则低至8-18铢。一位大姐告诉我，销往泰国国外的龙眼大部分进入中国市场，一小部分进入越南，但是越南的价格远低于中国。不过，农民并不是消极受全球市场影响的无行为能力者，他们在种反季龙眼的同时还会种植应季龙眼，有的还会经营小吃摊，因而虽然反季龙眼价格暴跌导致收入减少但也足以维持生活。

最直接受疫情影响的人群是市场上的商贩。各地的定期市场取消了（定期市场是指各村每周会有一个固定的日子在村中开市），村中的常驻市场则还在开放。一些由于市场取消而失业、没有收入来源的人被迫去打零工。最近正值泰国北部大蒜、洋葱收获季节，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于是这些失业的商贩就去收割大蒜、晾晒洋葱，报酬为女性每天200铢（约合人民币50元），男性每天300—350铢。村庄的一位大姐在市场关闭之后，生计没有着落，希望去房东老太太的菜园收割大蒜，并请求预支工资。大姐家中没有土地，平时也没有种植蔬菜瓜果之类，食物全靠市场，在没有收入的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十分窘迫。那天她等了房东整整一个小时，预支了100铢的工资。收割大蒜那天，这位大姐以及她的丈夫连同上高中的儿子，一家人都去了房东的园中做雇工。我的房东拥有一片80莱土地（一莱相当于2.4亩）的有机龙眼园，并且致力于帮助村庄实现更好的发展。为了禁止人们焚烧森林，她与乡自治机构想出在社区森林种植蘑菇的办法。蘑菇需要阴凉的环境，于是他们将蘑菇棚搭在了树下，而搭建蘑菇屋和照看蘑菇的工作则被交给了那位生计困难的大姐和她丈夫。危机来临，人们依靠信任网络和社会团结艰难生存。

还有一些商贩在寻找在常规市场摆摊的机会。曼屯市场临近国道，平时人流量非常大，这些天市场上多了三家卖小吃和饮料的摊位，比往日还要繁荣一些。不过随着疫情逐渐蔓延到南奔府和曼屯乡，乡自治机构正在考虑是否关闭市场。一位卖小吃的大姐以前的日收入大概1000铢，现在只有两三百铢。政府开始对这些受疫情影响而不得不关店歇业或者销售困难的人群提供扶持。他们可以申请贷款，每人每月可以贷5000铢，不计利息，时间为从四月到六月的三个月。

市场

寻常的日子里，每天傍晚都有一辆一辆的皮卡车载着务工回来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要么从龙眼园回来，要么收割完大蒜和洋葱回家，一辆车上可以挤十几人。他们路过曼屯市场，从那里买上饭菜熟食带回家。因为工作太累了，所以很多人不在家里做饭，而是购买已经打包好的饭菜。疫情逐渐席卷全国，路过市场的皮卡车少了很多，但也依然有。人们害怕归害怕，却还是挤在一辆车上，在卖饭菜的摊前排成长队。

四月份是泰国最热的月份，干燥无雨，作物没有长势，因而农民通常在这时去城市打工。如今城市萧条，今年天气又比往年更加干旱，一些农民对接下来的生计感到无比的忧虑。

从果园里回来的劳工（3月30日摄）

二、仍然继续的宗教仪式

政府建议取消聚集性活动，但是并没有明令禁止各种宗教仪式活动。寺庙的仪式没有取消，村民比较普遍的想法是：功德仪式不会取消，我们依然可以去做功德，但我们必须好好对自己负责。在佛日，人们依然去寺庙做功德，不过会有医生在寺庙门口检测前来做功德的村民的体温。僧人依旧在村镇化缘，但是会与施主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僧人靠村民供养，吃百家饭，如果疫情大规模扩散，不知僧人是否还会继续化缘。

葬礼是当地人最看重的人生礼仪。不同于婚礼必须受到邀请才能够参加，葬礼是要求村中的每个家庭都过来帮忙的，参加葬礼也是一种能够获得功德的行为。通常人们去葬礼人家帮忙或者参加葬礼仪式时，都会打扮自己，比如涂上粉底，因为葬礼也是人们在公共场所展示自我的一种方式。现在人们虽然害怕新冠肺炎，但是在泰国人“团结”、“互帮互助”的文化氛围中，人们依然大量地去前去葬礼帮忙。一位村民说：“固然害怕，但我们是亲戚，想要帮忙，不知道该怎么办。”

村中有位老人去世了，她的孩子和亲戚们从清迈、北部的夜丰颂府以及东北部的孔敬府回到家中，并没有单独隔离。人们告诉我，葬礼结束之后会让他们居家隔离14天，现在只是限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僧人诵经安魂的仪式照常进行，人们也依然前去听经和帮忙，不过有人在村中的凉亭下面帮忙制作葬礼用品，而不是聚集在主人家中。葬礼一共持续了五天，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人们分散地前去吊唁和帮忙。葬礼上主人要招待客人们用餐，人们由之前的合食制改为了分餐制。在葬礼进行的过程中，夜丰颂府宣布封府，主人的一些亲戚暂时回不去了，只得继续住在村里。

三、基层政府的防疫举措

目前泰国大部分的府际交通没有封锁，不过如果有人从外府回家或者有亲戚朋友过来拜访，必须通知村庄的医务志愿者。医务志愿者需要去这些人员的家中登记来者信息，包括家庭住址、职业、交通路线、交通工具，然后将这些信息报备给本区域的乡镇医院和本村的村长，并且在公共卫生信息系统中登记本区域的风险人数。如果从外府过来的人员不在本村过夜，则无需登记。医务志愿者是泰国乡村非常活跃的志愿团体，其成员是由村民选出、接受了公共卫生部培训的村民，他们在本村民小组内提供建议、传播知识，计划和协调公共卫生发展活动以及在本区域内提供健康服务。例如，他们在乡镇医院医生的领导下为本社区的老人提供定期的健康慰问；检测糖尿病患者的血糖；每月检测村庄水质是否含有蚊虫病菌；村庄每年都会安排一次六十岁以上老人体检的活动，一般会持续三天，这三天还会安排歌舞表演、体育竞技，也会为人们提供饭食，医务志愿者们需要在现场指引，开展常规项目检查和发放宣传资料等等。除了在公共卫生领域发挥积极作用外，这些医务志愿者还会协助政府开展人口普查，或在旱季监督森林火险等。政府每月为每位医务志愿者提供1000泰铢的补贴。一位医务志愿者负责与10到15个家庭进行联系，我所在的村子有410户家庭，共有30位医务志愿者。

自3月29日南奔府发现两例输入病例以来，府督、南奔府疾病控制委员会的主席、南奔医院的院长召开了两次新闻发布会，公布本府疫情情况。这些通报对确诊病例和密切接触者的行动轨迹追踪进行介绍，但不会透露确诊病例所在的县乡，感染患者与朋友群聚吃火锅的具体地点人们也不得知。政府更多时候是在起着宏观调控的作用，乡村一级的防疫则主要由医务志愿者和乡镇医院负责。医务志愿者向医院报备人员信息之后，乡镇医院的医生会去这些人的家中进行三次左右的体温检测， 14天内对之进行密切观察，医务志愿者也会同行。乡村的医务志愿者和乡镇医院是防疫的前哨，在登记人口、确定患者行程路线、第一时间发现发热病人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泰国进入紧急状态之后，村庄的一些公共场所，比如银行，开始对人们进行体温检测，并且要求室内等待人数不得超过十位。每天下午的村广播都会播放几首提醒人们预防新冠肺炎的歌曲，歌曲原有的调加上新填的词，听起来也很有趣。歌词大意是：“勤洗手，喝热水，不出门，戴口罩，不舒服要看医生”，“covid可以预防！covid可以预防！covid可以预防！互相帮助共同预防”。疫情发生以来，不论人们私底下交谈还是村长在广播中都更加频繁地提到互帮互助。

人们基本上都会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到家。门前裸条摊的大姐和卖烧烤的大婶以前会在晚上关张之后和其他一些村民聚在一起喝酒，不过现在都早早地回了家。晚上去711买酒的人不见了（从4月1日起全泰禁酒，该项禁令将持续到4月30日），聚在麻辣烧烤摊前面喝酒聊天吵闹的年轻人也没有了踪影，烧烤摊也是时开时闭。711门前卖炸串的大姐以及马路对面裸条摊的大姐倒是一直开着，不过看不到什么顾客。

乡自治机构在曼屯市场的两个入口处以及市场前面分别放置了供人们洗手的水桶、塑料盆和肥皂。乡自治机构登记了每户的在家人口，给人们发放口罩，不过并不是医用口罩，而是由村民自己制作的布料口罩，口罩中间空出一层让人们将稀缺的医用口罩放置其中。随着口罩的脱销，村民开始自己制作口罩，不过这种口罩的防病毒能力令人怀疑。

乡自治机构放置的供人们洗手的水桶和塑料盆

乡自治机构发放的口罩

四、大众防疫：知识与恐慌

人们在自身安全得不到保证的情况下就会尝试一些道听途说来的预防之策，并且滋生了一些谣言。从二月下旬开始，当地人的朋友圈开始传播一些预防策略，消息总是以“中国（或者日本）的医生说”开头。人们相信高温可以杀死病毒，于是有一阵子，向来只喝冰水的泰国人喝起了热水，不过也只是一阵而已，人们的生活习惯和喜好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一位泰国阿姨给我发来消息提醒我多喝水：必须每十五分钟喝一口水，这样的话，即使感染了病毒，水也会迅速将病毒冲进胃里，胃酸可以杀死病毒。村庄一个弘扬观音大士兼汉语学习群里有人发来这样的信息：

这是100%准确的信息，对于每个人都非常有效。

为什么中国大陆几天大大减少了感染人数？除了戴口罩勤洗手外，他们只是简单地每天3次用温水漱口。完成后，喝水5分钟。

因为该病毒只能在喉咙中侵袭，然后再侵袭肺部，当遇到温水和水时，该病毒会死亡或从胃中流下来并在胃中销毁，这是预防冠状病毒流行的唯一方法，市场上没有药品，所以不要胡乱购买。儿童综合医院王叔昂医师：

新冠肺炎在到达肺部之前，它会在喉咙部位存活4天。在这个时候，人们会开始咳嗽及喉痛。如果他能够尽量喝多温开水及盐巴或醋，就能消减病菌。尽快把此讯息传达一下，因为你会救他人一命！

还有下面的图片，有的人将它翻译成泰语，在当地人的Line和Facebook上广泛传播。人们得知要多吃姜蒜，于是熬了姜水随身携带。

当地人的社交网络中流传的图片，人们问我是什么意思

三月中旬的时候，整个泰国的疫情还不是那么严重，确诊病例还没有急剧增加，一个山地克伦村落封住了进村的道路。不明所以的人们在社交网络上大量转发截图，并配文“因为新冠肺炎关闭了社区”。我的房东在转发时还评论道：“这让我想起了封村封路的中国乡村。”事后证明（记者去采访了他们），这个村落封路是因为村中要举行文化仪式。

新闻“南奔府克伦族社区封闭了社区，禁止外面的人进入，预防COVID-19”。

一位村民跟我说：“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大规模传播的病毒），平生第一次。”

一些村民因为过于害怕而强制要求在自己门前做生意的商贩早早地收摊，或许他们无法也不愿理解那些没有土地、起早贪黑却因为经济不景气而负债累累的小贩和打工者。不知道疫情过后受损的社会关系是否能够修复。

现在当地的一些村庄已经封闭了，禁止人们进出，但是我所在的村庄因为临近国道，封闭是不可能的。房东对此有些恐慌，她抱怨道：“为什么政府让人们不要出门，人们却不听话呢？中国人真厉害，听政府的话。”她对于隔壁711便利店的持续开放也很不满：“为什么711那么危险却不关门呢？是因为不是泰国人开的吗？”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以前诺姨和她的丈夫每天晚上都会到玲姐的小店坐着聊天，前几天晚上八点多我出去的时候，玲姐已经收了摊，正在把卖剩下的饮料放进冰箱里。玲姐说，诺姨和她丈夫早早地回去了，因为有人告诉他们晚上八点之后就不能出门了，他们害怕玲姐仍然开着店违反法律，所以急匆匆地回去了。昨天诺姨给了我一只新的医用口罩，她自己用的那只是洗过一次的，我告诉她洗了就没有防护作用了，她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