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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省思录|英国智库专家:供应链将更区域化,担心粮食危机
100年前,一战结束后的巴黎和会期间,英国代表柯蒂斯(Lionel Curtis)倡议由英美共同建立一个“国际事务协会”,以丰富国家之间对话的机制。1920年协会成立,并在英、美两国分设两个支会,即“英国皇家国际事务协会”和“国际事务协会美国支会”。现如今这两个协会不仅还存在着,还成为当前规模最大的顶级国际问题智库。
有意思的是,100年后的今天,两个协会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全球化终结”的声音。
罗宾·尼布莱特(Robin Niblett) 中国社会科学网 资料图
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Chattam House)首席执行官罗宾·尼布莱特(Robin Niblett)在今年3月期的《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杂志上指出,新冠疫情可能是压垮经济全球化的最后一根稻草。新冠疫情正在迫使政府、企业和社会进入长期经济孤立的状态。在这样的背景下,世界几乎不可能回到21世纪初那种互利共赢的全球化状态。
尼布莱特于4月2日接受澎湃新闻视频专访时表示,为实现碳减排目标而施加的社会和政治压力不断增加,已经使许多公司对长距离供应链的依赖受到质疑。新冠疫情正在迫使政府、企业和社会加强长期应对经济孤立的能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所知道的全球化在走向终结。”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而言,尼布莱特认为当前的格局更像上个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即一战结束后、二战开始前的状态,国家之间的关系是既复杂又暧昧不清的,而这一状态直到二战后才得以结束。
丘吉尔曾经写道:“大规模的战争已经终结,而小型战争刚刚开始。”
澎湃新闻:新冠病毒疫情已经打破了全球制造业的基本规则。你断言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全球化的结束,具体指的是什么?
罗宾·尼布莱特:我们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一个高度不确定的时期,我们不能确定世界会转向哪个方向。
我的担忧首先在于,疫情危机到来之时,我们正处于经济全球化承压的背景下:美国想要更多地保护本国工人,特朗普政府认为美国因全球化最为吃亏。疫情会让更多的政府限制特定货物贸易,如医疗科技产品、食品等,我尤为担心粮食供应,各国可能选择进入“自给自足”(Autarky),即首先满足自己的需求。
其次,疫情到来之时,也正是地缘政治发生变化的时期。我们所处的时期在疫情暴发前就已存在很多地缘政治张力,而且这种张力看上去很可能在“后疫情时期”会被强化。
第三,很多国家同意碳减排,以应对全球变暖和气候变化。欧盟还在商议对过多的入境碳排放征税。新冠疫情可能会让很多国家想起全球供应链之前的状态,这样可以生产更多的本国产品,虽然生活成本更高,但是符合碳减排和低碳目标。疫情因而有可能会加重贸易保护主义,长期来看这对环境保护可能是好事,让所有国家受益,但这也会造成全球化的巨大危机。不过这仍取决于各国政府的选择。
以上就是我对全球化的三点担忧。
最后我想明确的是,危机的后果并不是确定的,而是取决于各国的抉择。例如,美国为了抗疫而从中国、俄罗斯进口医药,同时又在试图在各个方面达到自给自足。特朗普政府为了在疫情期间保持经济韧性,还降低了部分关税。另一方面,中国、欧洲、美国的科学家正在一起合作开发疫苗。如果能够成功共同开发出疫苗,这是一个很好的国际合作的典范。如果我们的国际组织在疫情应对、信息公开、合作协调等方面仍处于核心位置,这有可能起到强调合作重要性的作用。
所以,疫情让全球化承压,如果政府应对糟糕的话,疫后将很难恢复。
澎湃新闻:全球供应链被严重破坏。还有可能得到修复吗?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罗宾·尼布莱特:这取决于疫情还将持续多长时间。目前来看,如果各个国家要像中国一样经历3-4月的隔离状态,然后逐渐复工复产,那么供应链的重建会是相对较快的。因为人们想要迅速创造就业岗位,还是要依赖于供应链。于是,如果疫情很快结束,那些非常依赖全球供应链的国家,重建会很快。现在也很难知道疫情何时结束,如果持续到秋天或者到一个新的流感时节,对供应链的损害将更为广泛。所以这取决于疫情的走向。
第二,供应链将变得更为区域化,全球化程度会减弱。我看到亚洲国家正更加紧密地聚合在以中国为中心的供应链,中国更为仰赖东亚和东南亚的供应链,而美国会更加依赖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加强与墨西哥、加拿大的联系。如果要让供应链维系,除去劳动力成本等还要取得利润,人们将会选择区域合作。人们将不再愿意承担远程的成本,所以供应链会因为疫情变得更脆弱。
澎湃新闻:联合国警告称未来数月内有可能产生粮食危机。是否会出现粮食危机叠加疫情危机的新型危机?会有哪些表现?
罗宾·尼布莱特:这是我最担忧的。我们研究所上周就这个问题展开过讨论,各个国家将更倾向于“自给自足”。如果俄罗斯开始限制谷物出口,会造成很大的危机。2008-2009年时埃及等国家曾出现过粮食短缺,2010年俄罗斯曾禁止粮食及粮食产品出口。
我认为这是一个真实的危机,粮食供应链受到了实质的冲击,欧洲、北美可能是最安全的。而那些较为依赖粮食、肉类进口的国家将受到影响,比如中国。但这也不是确定无疑的,国与国之间也许可以谈判,比如一国向另一国出口医疗物资,作为交换得到大豆(以中国和美国为例),可以采用这种比较传统的贸易方式,以各自相对所长的领域作为交换。
但另一方面,现在正值欧美的丰收时节,收储粮食的主要是人工劳动力,在欧美这个群体主要为流动劳动力,现在因为边境管制这些人群很难再回来。随着危机加深,这有可能影响到明年的粮食供应。
所以,粮食危机有可能最终以多个层次呈现。
澎湃新闻:供应链受到如此破坏,是否会产生更多失败的国家?
罗宾·尼布莱特:最脆弱的国家可能是印度、南非、委内瑞拉。
首先,我们仍处于疫情的第一个阶段。虽然疫情席卷中国、欧洲和美国,造成很多伤痛,很多人因此去世,但这些国家有能力去适应这样的状态,还有很多国家是没有能力去适应的。我们还不知道到这个季节结束时新冠病毒会不会还存在,到夏天时如果能传播到南半球,还能耐高温,那么夏天有可能全球会进入到下一个阶段的大危机。
其次,有些脆弱的国家,城市地区人口密度非常大,比如俄罗斯问题就不大,因为人口密度小,也就是说人口密度小的国家和地区相对安全。印度可能很危险,因为人口密度很高。
第三,脆弱性体现在政府管理能力、粮食供应能力、社区、医疗物资供应能力等方面,很多人忘了很多非洲国家过去多次暴发过流行病,他们有经验、也有一套应对机制,人口构成也较为年轻,或许并不会太严重。
澎湃新闻:与欧盟国家相比,是否认为英国的防疫措施略显落后?英国政府在制定政策时,是否有考虑要与欧盟的抗疫政策保持一致?
罗宾·尼布莱特:英国基本上跟随了其他欧洲国家的抗疫模式。英国是一个岛国,没有在土地上与欧洲大陆相连,所以疫情比意大利、西班牙晚了两周。但我们采取社交隔离的时间几乎是一致的,尽管英国还没有限制入境航班。
虽然其他方面有差异,但是我们的社交隔离措施几乎与德国一致。我们关闭酒吧、咖啡馆、餐馆等主要公共场所。我们在管理上很接近。如果看瑞典,瑞典采取的就是“群体免疫”(不检测、不隔离、不收治、不公布),但英国从来没有把“群体免疫”作为政策,英国把这个作为一个结果。60%-70%的人口感染可能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英国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提出“群体免疫”,而是在于没能开发出一个可以大量检测的流程。我们的政策是“压低曲线”,即把感染高峰期尽量延后,换取更多时间,可尽量收治重症病人,让有限的医疗资源不至于崩溃。
德国每周可以进行大约30万次检测,英国每周只检测3.5万至4万人,德国的检测数量是我们的几乎10倍,这让我们感到很受打击。
澎湃新闻:全世界都在关注,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发达国家是否能探索出对抗疫情的新路径。英国政府是否有意推出对抗新冠疫情的“英国模式”?
罗宾·尼布莱特:英国政府并不是将群体免疫作为政策,而是一种观察,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也就是说,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最后会有60%-70%的人口感染可能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毕竟目前我们没有确切可靠的信息,最后会有多少人因此死亡。
所以我认为群体免疫的合理性前提在于,因为我们不知道确切的死亡率和感染率,现在还处于疫情的初期阶段。这不是一个政策,而是观察和分析,英国社会和其他国家都需要培养抗体。所以没有独特的英国模式。我们所独有的只有英国的低检测率,这很失败。这是英国政府的一个失误,我们不知道过去的2-3个月里他们都在做什么。
另一方面,欧美几乎没有这种流行病的经验。亚洲,尤其是东亚,你们应对过非典、中东呼吸综合征等等,有更好的习惯、准备和认知上对社会隔离的理解,所以东亚能很快就采取了社会隔离措施。但这对欧洲来说是很陌生的,我们虽然有季节性流感,老年人会因此过世,但这每年都会发生,人们把流感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欧洲需要尽快学习,建立起相应的社会机制,东亚这次的反应就快过世界上其他国家和地区。
澎湃新闻:100年前,欧洲曾经历过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
罗宾·尼布莱特:我不是流行病专家。但我知道西班牙流感有三个阶段,我们不知道新冠是否会像西班牙流感,如果是的话,病毒还会持续到今年冬天,到2021年。西班牙流感还曾导致很多年轻人去世,这也是不同的地方。西班牙流感的死亡率很高,目前看到新冠死亡率没有那么高。我非常希望这不会类似于西班牙流感。
澎湃新闻:疫情将如何改变欧洲和世界的地缘政治格局?会类似于二战后的局面吗?
罗宾·尼布莱特:地缘政治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多久从疫情中恢复过来。如果很快就能恢复,就说明国际合作和国际组织仍然是有用的。这是最乐观的状态。
如果疫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特朗普政府肯定会怪罪某一方,而且我们知道特朗普政府是很好斗的,所以我们需要希望美国能够控制住疫情。
与1945年不同的是,当时美国加入二战3年,战争结束后美国变得更为强大,成长为世界上最强大的经济体,它的敌人都彻底战败了。二战后的地缘政治是很清晰的,即战胜方和战败方。现在的状况更像是1920-1930年,情况更为复杂暧昧,没人知道谁会失败,这也是一个非常不稳定的地缘政治状态,这一状态直到二战结束才结束。如果疫情持续扩散,美国人会积攒怨恨和愤怒,因为很多人会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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