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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史︱理发记
马可从幼儿园大班开始要求留长发,上小学后,这一要求变得更加强烈,并且时时明示暗示我——我是他的理发师。但他的头发细、密而且厚,留长头发不利于散热,运动时头上冒出缕缕白汽,如同移动的蒸笼,运动后不及时吹干就容易着凉感冒。一旦过敏(这是常事),就更加抓狂。每次以这些理由说服他剪短头发,末了照镜子时,他总是要哭鼻子,主要理由是和他表哥在外形上无法区分。
这和我本人的经历形成鲜明的对比。上大学后,一直留长头发(虽然从来没有长到可以扎成马尾的程度),但完全缺少这方面的自我意识。只是习惯从秋天留起头发,到6月梅雨结束后,天气热起来,就用皮筋扎成一簇,竖在头顶上。大学放假之前,随意找间理发的地方剪掉了事。
只要不多话,谁来剪都行。大学时代,如果同宿舍的朋友愿意操刀,倒也不妨把大好头颅借他一试,可惜并没有。男学生都是在大浴室旁边一间简陋的理发店,坐在同样简陋的圆凳上排长队,理发师傅以非常的速度和耐心,依次修剪过去。发型只有两种,平头和分头,分头又有中分和偏分两种。
往往不等顾客坐稳,理发师傅就用一种厌世的口吻问:平头还是分头?但并不等到回答,剪刀已经咔嚓咔嚓地剪开了。除了这句“平头还是分头”,整个过程中再没有人说话,只有头发纷纷落到地上。
大学毕业之后,理发师的沉默就成了需要额外付费的项目。通常他们会问你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可以分为预设答案和随机答案两种。预设答案的问题主要是项目选择,如洗剪吹烫染,以及每个项目下繁复的子选项,乃至按摩、修面、采耳、修眉,以及焗油、拉直和一些更加拗口、带有未来感和科技至上主义的专有名词。
作为顾客,倒也不需要真的精通这些,理发师会通过随机问题为你设定某种套餐。这些随机问题涵盖内容更为广泛,在普通寒暄、促膝谈心和打探隐私之间,难以清楚界定——唯有如此,东扯西拉的随机问答中包含的信息才能为理发师的决定提供支持。这些东西在智能手机时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各种应用软件如今都致力于合法或非法搜集用户的个人信息和行为偏好,由此在推荐商品时做到尽可能地迎合用户。但对一个后机械时代的手工业者来说,为顾客推荐洗剪吹套餐或神奇防脱洗发水,拿捏分寸相当不易。
很多年前,理发行业就渐渐带上了广告业的特征。中环地区的理发店大多是光线明亮的连锁店,剪头发的小伙子和洗头的姑娘们穿着带金色肩章的紧身制服,开门营业前聚在马路上做操,背景音乐的风格是民族风电子舞曲,虽然粗鄙,倒也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善意。本雅明有金句说,某些行业的从业人员既是商品又是售货员。
理发师呢?本来他们可以本份地靠手艺吃饭,清爽利落,轻言细语,不引人注意。就像传统饭店里的头牌招待,完全融入环境,以至于无法将他们和服务场所剥离开来。如今,理发师却通过奇装异服表明生活态度,只是品味比他们的顾客更低,他们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口头推销上,手艺却不能支撑他们的倡导,想一想,这其实是主播带货这种流量资本主义的萌芽。
如果拿捏不好销售的分寸,理发师和顾客话不投机,就会失去谈话耐心,理发师口气带上了不满——说是胁迫也无不可。顾客一味抱怨或者怀旧,很少探究为何一个古老的行业会变成连锁便利店一样无个性,但远远没有连锁便利店一样的稳定品质。
正如大多数人只是嘲笑理发师喜欢用简单的英文名,却不明白Tony和Roger这样字母数少和书写简单的单词,就像银行的柜台业务喜欢用四个数字的工号,它们赋予从业者一些非人格特征——它们不属于个人,只是为了便于称呼,特别适合那些公事公办的一次性消费场合。
和其他劳动密集型的服务行业一样,理发店的成本结构中,房租的比重越来越高。在劳动力供应过剩的情况下,这加剧了服务性劳动贬值,因此需要用其他高附加值的商品来补充利润——尽管是个普遍现象,但对从业者来说相当不幸,因为他们永远不能建立一个手工业者的职业尊严,尽管他们的工作比其他任何行业都更加依赖手工劳动,工作过程也更能反映出人性的需求和缺失。
理发店的窗户。南音 图
我很早就不再光顾连锁理发店,转而去找市中心那些名头久远的老理发店,据说其中一些还是国有单位,但除了提供收费沉默,这些店面里老师傅的服务水平也是与日俱下。偶尔也去邻居大妈做头发的社区理发室,这些地方的理发师是自学成才的,邋遢归邋遢,和顾客基本可以相安无事。
明知他们没有营业执照,没有从业资质,不缴纳税费,社区依然将他们庇护在物业管理的普通住宅里,只是因为他们以相对传统的方式,满足了真实但缺乏支付弹性的需求——说到底,这是一种物业服务。
理发店墙上的招牌。南音 图
这种社区理发室的气味和氛围是很有意思的。不过,我也用不着再去了。
至于马可,生来由我理发。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我在他头上做什么,只是习惯性地保持发呆,任由电推推来推去。后来渐渐对电推的声音感兴趣,再后来懂得了恐惧,于是抽抽嗒嗒地哭几声,头扭来扭去,表示不舒服。他能说话之后,就拼命提出各种问题,发表各种意见,提出各种主张。我终于嫌烦起来,只好草草提前结束理发。他所关心的,只是脖子上剪碎的短发,哇哇叫得很惊人。
而自从在幼儿园中班学会了刘海一词,所谈论的,就不外乎他的刘海的长短有无。并且不断与我比较——说是比较,也不过是问东问西,他所见和所记得的,只是一颗光头罢了。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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