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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哭墙下大声唱着哀歌
周云蓬 单读
与国内疫情逐渐得到控制相反,国外疫情正在愈演愈烈。截至 3 月 28 日,美国新冠确诊病例突破 10 万;英国首相约翰逊确诊感染新冠病毒;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情况也未见好转。一个痛苦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世界要从这次疫情中恢复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个周末,我们继续回顾第五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今天带来的是,年度旅行写作获奖者周云蓬的作品《行走的耳朵》。在这本书中,周云蓬讲述了不同建筑风格的城市,不同文化的国家,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一个丰富多样又迷人的世界,一个自由穿行其中的旅人。如今,那样的世界离我们如此遥远,希望它早点回来。
《行走的耳朵》周云蓬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摸石头听耶路撒冷
1
带着那本《耶路撒冷三千年》,我们在本•古里安机场降落。
一下飞机,找了个司机,是个阿拉伯人,不会说英语,说好二百谢克尔到城区,到了目的地,司机变卦了说要二百美元,一下子翻了四倍。民宿老板看不惯,冲出来,说:他们是我的客人,你不能这样做。两人用希伯来语阿拉伯语激烈地争吵起来,最终,我们付了二百谢克尔,把司机打发走了。紧张得一身汗,刚到就见识了因自己引起的小小的种族冲突。
晚六点后,街边的店铺纷纷打烊,连有轨电车都停运了。原来今天是犹太人的安息日,大家都要待在家里。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黄昏中的乌鸦,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去,显露出这城阴郁的一面。
2
哭墙,原本树立在我的阅读世界里,沿着一个平缓的下坡,工作人员带我走向真实的它。
我举起双手向前触摸,石头平滑湿冷,墙面上有一些手印一样的或大或小的窝。那是多少年来多少手抚摸出来的,无棱无角,体温尚存。两旁朝圣者在低声啜泣或是祷告,远处人们在大声合唱着颂歌哀歌。
▲哭墙,又名西墙。传说只要把心愿写下来塞进哭墙的墙缝里,就会如愿。第二次去哭墙,我没用工作人员引领,自己拄着盲杖,依靠脚下的坡度判断方向。我准确地走到哭墙前,这回摸到一些裂缝里,塞了纸条,那是朝圣者许下的愿望,相信墙有耳能听见。
第三次去哭墙,下午烈日炎炎,少了些神秘悲壮。正碰上大群以色列军人,我跟一名以色列女兵拍了张合影。她挽着我的胳膊,做亲密状,背着的冲锋枪,碰着我的身体。真希望她背着的是吉他或者乌德琴。我把合影发到微博上显摆,并祝福她:服役期间无战事。
3
有时候你会突然惊觉:我竟在耶路撒冷——那曾经在小说诗歌宗教典籍里不断遭遇的耶路撒冷,现如今真实地可触摸可听到。
耶稣曾很日常地在这城里走动。
最后的晚餐处,一间会场似的大房子,里面已空无一物。客西马尼园,种满了橄榄树,还有大朵大朵香气馥郁的花儿。一位老妇人,带我触摸最老的橄榄树,树根光滑得仿佛鹅卵石。她说,这树见过耶稣,耶稣就坐在它下面祈祷。她邀请我跟她一起,对着耶路撒冷的城墙,祈祷和平永在。
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各各他的路被称为“苦路”。起点是他受审的地方,彼拉多总督府,现在是个小学校。一路走上去,墙上会有金属牌,提示耶稣在此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苦路”如今很热闹,商铺林立饭店飘香,卖旅游纪念品的明信片的摊位挤挤插插的,受难之路要通过市井喧嚣,最终到达圣墓大教堂。
▲圣墓教堂我跟上人群排着队,触摸耶稣被钉十字架时脚下的石头,俯身触摸他躺卧过的油膏石,触摸他的坟墓,也是石头砌成的。感谢石头不会腐烂,对眼睛就显出沉默木讷,对我这失明人的手网开一面,讲他隐秘的往事。
圣安妮教堂,穹顶回声绝佳。轻轻地哼几句,你会感觉到自己快成天使了。教堂的白衣神父鼓励我:大声唱。我用民谣的破嗓子,唱了一曲《奇异恩典》。神父夸奖说,在我的声音里,他听到了上帝的祝福。
在这里,还遇到了一对波兰裔新人在此举行婚礼。我旁听了婚礼仪式,还给新娘拍了照片,据说新娘是个金发大美女,可惜我没敢触摸。
耶路撒冷生者与死者相濡以沫。
橄榄山满山坡的犹太人墓园,石棺一排排紧挨着。如但丁说的:死亡竟然毁了那么多人。隔着马路就是活人居住婚丧嫁娶的红尘。
圣母玛利亚的墓离她出生之地不到一公里。大卫王的墓,要男女分开排队瞻仰。拉撒路,那个被耶稣召唤从死里复活的年轻人,他走出来的墓是个很深的洞穴,里面冷飕飕的,洞壁上结着水滴,洞口有人收费,下去一次五谢克尔。还有辛德勒的墓,他救了很多犹太人,所以他被埋在这里。
二战大屠杀纪念馆,里面没有墓,有死者的衣服,烟斗首饰,很多遗物,满墙的名字,密密麻麻写满几个大房间。
如果他们每个人拥有一个墓穴,那整个耶路撒冷老城恐怕都装不下。
4
老城里都是石板路,要不断地上台阶或者下台阶。
两边有叶脉般延伸下去的小胡同,房子一座比一座老。有的屋子就是座山洞黑咕隆咚的。
店铺里卖的东西,看上去眼熟,头巾陶罐瓷碗,手链项坠,民族服饰,木雕,跟大理人民路相似。是不是出自义乌,不晓得。
吃的很简单,大饼卷肉,加上点蔬菜沙拉。吃了几天有点想念方便面了。估计这里的人,天天忙着虔诚祈祷,压根不琢磨怎样吃好穿好。
幸好我找到了酒,当地的葡萄酒很不错,都是伯利恒产的货,锡安牌的,酒里有信仰的力量。我还找到一瓶波兰伏特加,肖邦牌的,酒瓶上印着五线谱,后面有肖邦的头像。这就更不能不喝了,可以加深音乐修养啊。
某天,发现一家小店,门上注明是视障人的手工作坊,收入也全给视障劳动者。我当然很感兴趣,店里卖的主要是各类毛刷子,我买了一个,做个纪念。店主人还拿出一根盲杖,金属的可折叠。我一试,又轻又长,非常合手。问老板价钱,人说可送给我。我付了十美元,反正最终是落到咱外国盲胞手里的。出来,我正举着 iPad 给店门脸拍照,旁边来个人脚步拖拉,我想,他会躲我的,没想到他直撞过来,原来他就是为这小店送刷子的视障人。俩失明人在耶路撒冷街头能撞在一起,这是怎样的概率呀!
老城里也没啥交通工具,我整日从雅法门走到大马士革门狮子门锡安门西律门,走得卖东西的人都认识我了。干脆我搬到雅法门里的一家老旅馆。一进房间,我大吃一惊,原定的普通标间,升级成为宽大的复式套间,有个老式的旋转楼梯可上二楼,窗外还有个小阳台对着大卫塔。马上到前台向老板致谢,老板是个声音洪亮的犹太老先生,彬彬有礼的,见我眼睛不方便,主动免费为我换了个高级间。
这座旅馆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隔壁门上写着:1905 年,荷兰前总理曾住过。
我坐在旋转楼梯上,喝着伏特加,浮想联翩。一百年中,这房子里都发生过啥故事?会有爱情离别,也会有凶杀密谋吗?我也将隐入时间的黑暗河道,未来人也会这样猜测我的今天。
5
伯利恒有耶稣诞生的圣诞教堂。
▲圣诞教堂现在那儿归“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管,差不多等于是另一个国家。去的时候,要下车过检查站。通向关口的路,两旁是铁栅栏,栅栏外耸立着水泥墙。路的尽头有端着冲锋枪的士兵,进行安检盘查。士兵态度还很好,没怎么检查我,一把把我拽过去了。
巴勒斯坦这边,都是拉活的黑车司机,跟一个司机讲好了,到教堂三十谢克尔。司机很能侃,说中国人是巴勒斯坦人的好朋友,差一点就血浓于水了,他可在教堂外等我们,把我们拉回来,价钱加一倍。我们说想自己逛逛,不用等。他马上变脸,称三十是一个人的价钱。懒得跟他啰嗦,下车多给了十块钱。用汉语抗议:您就这样宰熟呀。他用英语回答:Thank you。
圣诞教堂的圣物仍是石头,耶稣诞生的地方,一块碗状的石头,大家排队躬身触摸。
出了教堂,不想打车了。徒步寻找公共汽车站,边走边打听,路过一个大菜市场,跟中国的市场差不多,卖土豆辣椒的,卖苹果橘子的,大块烤肉穿在钎子上,热烘烘的,还有中国产的拖鞋袜子毛巾指甲刀。
走了两公里,找到车站乘车,可直接回耶路撒冷。到关口,车上的一部分人下去,要接受安检,我们外国人不用下,士兵端着枪上来看看护照,就放行了。
6
死海,初中地理课学过,那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
车沿着约旦河一直开,到死海气温上升到三十六度。海水远看是浓稠的绿色,我脱鞋下海,脚上的裂口处,一阵剧痛,跟踩进火里似的。海浪粘稠打在沙滩上,声音嘶哑一点不爽快。我猫腰在水里摸几块石头,想带回家没事舔舔,留点味道回忆。顺便我尝了尝海水,那根本不算水,简直是硫酸。要是带一筐鸡蛋,放里面,捞出来一定成了一筐咸鸭蛋。
死海水深三百九十米,海底是固体的盐。这么一大汪浓稠暗绿且无生命的深渊,上帝创造它,是怎么想的?
回来,发现死海还是有积极意义的,我多年未愈的脚气,再不痒了。
7
雅法门的门洞里,一个女子弹奏竖琴,行云流水,感觉那是能洗心的神乐器。竖琴也被印在以色列的硬币上,犹太人的祖先大卫王,就善弹竖琴。真想买一架带回大理,对着苍山弹上一曲。一摸,太巨大了,背不动。
要说再见了,耶路撒冷。
那本《耶路撒冷三千年》只读了一百页。
十五天的过客,比之三千年的聚散生灭渺小肤浅不值一提。就只携带死海的石子,教堂晨起的钟声,黄昏天上的乌鸦,还有那些石头的温度触感,走去下一个城市。
耶稣行神迹,曾让盲眼人重新看见。我揣测自己黑暗的面目,应是神迹的一部分。这是我跟这地方前世的善缘。换一个季节换一个年龄,我会再来。那又是另一个耶路撒冷!
2015 年 7 月 28 日写于大理
原标题:《人们在哭墙下大声唱着哀歌丨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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