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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抗疫记|在困境与奉献之间,弹奏波斯语的“百鸟朝凤”
【编者按】
1月23日,面对汹涌而至的新冠疫情,市政厅栏目组织了“全球看武汉”志愿者群,向国内及时传递和翻译疫情相关的信息和防疫指南。一个月后,面对全球大流行病的蔓延趋势,我们又招募了更多的志愿者,将一些生活防疫指南翻译成不同语言,传递到全球各地。
在我们的志愿者群里有00后的高中生,也有大学教授;有在国外留学生活的中国人,也有在中国生活多年的外籍人士,还有生活在武汉和湖北的普通人。不论处境如何,每个志愿者都在积极地贡献自己的力量。
作为一名编辑,很多时候是志愿者的热情,推动着我不断向前。因此,我们希望把这些志愿者的故事讲述出来,感谢所有“全球看武汉”志愿者默默无闻的付出。
3月20日是波斯新年的诺鲁兹节,诺鲁兹意为“新的一天”,它象征春天的开始。
新冠疫情让2020年的诺鲁兹节变得不同。自2月19日确诊首例,伊朗感染人数不断上升。据3月21日伊朗卫生部通报,伊朗累计确诊病例20610例,累计死亡1556例。为避免大规模人群聚集,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取消了前往圣城马什哈德的行程,改由电视直播新年致辞。
对于桂丽而言,今年的春节同样漫长。她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波斯语专业的副教授,曾在伊朗留学生活了12年。过去一个多月,她几乎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波斯语翻译任务“淹没”。
“接了多少单”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一些邀约颇为正式,向北京外国语大学发公函,请求协助。但更多来自突然蹦出的微信提醒,有的来自熟识的朋友,也有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疫情防控期间,公共服务更新了许多应急提示,同样也需要多语种版本,无论是入境须知、酒店入住须知,还是社区防疫信息、居家隔离指南。
“像是被突然推上了战场”,于桂丽称,院校教学更多偏向伊朗的历史文化和风土民情,新冠疫情期间,她和学生们需要与各种医疗术语打交道。
然而,对她个人而言,另一场战役早于新冠疫情,至今仍在继续。2019年9月下旬,她的丈夫傅书中突发脑梗,住院至今。而她上一次见到丈夫还是1月21日。
1月8日,受中央电视台邀请,于桂丽为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直播做同声传译工作。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以下为受访者自述:
1月21日,我去河北燕达医院见了我先生。去年9月27日他突发脑梗,先在北京海淀医院做了脑部开颅手术、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10月25日转天坛普华医院做脑部促醒手术, 11月5日转河北燕达医院至今。
那天我叫了顺风车,还带了一张刚去开封取回的他的画,摊开来放在他眼前,希望能唤醒他的意识。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带女儿一起去河北住几天,陪他过新年,宾馆都订好了,就在医院附近。但疫情打乱了一切。一开始好像没那么严重,但22号北京就通报确诊了首例新冠病毒病例。
燕达医院也有自己的疫情防控措施。护工告诉我们,最严格的时候,每日三餐需要由护士送进病房,等于护工也被隔离在病房里。医院的人员流动被严格控制,即便我们过去,也没办法进医院。这两个月以来,我都是和护工通电话,了解我先生的近况。
严格算来,我们的这个春节假期特别短。除夕夜和大年初一,两个朋友和我们一起过年,大家一起包了饺子。原本每年女儿都和爸爸一起写对联,还分给朋友,但今年,我俩没有找到红纸,于是作罢。那之后,我和女儿几乎是争分夺秒地恢复了日常状态,她要备战高考,我则是被大大小小的翻译工作占满。
接踵而至的翻译邀约
2月19日,伊朗在库姆市发现了首例新冠病毒确诊病例,很快我就收到了中国驻伊朗大使馆前任大使刘振堂先生介绍的一个翻译任务,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希望发布一版波斯语的生活防疫指南。北外波斯语专业的学生、白枚夫妇(北京生活的伊朗人)和其他志愿者参与了翻译,我做了校对。那应该算是第一个吧,之后各种翻译邀约接踵而至。
外行人可能觉得翻译很简单,但其实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语言”。从专业词汇到具体语境,没有万能的翻译者,各个专业,隔行如隔山。
以我个人为例,我在伊朗生活了十二年,除了波斯文学、历史、宗教以及文化习俗,我还对绘画有所了解,这也要归功于我先生。他是个画家,在伊朗访学多年,我们相识在1998年。伊朗成为我们相知相爱和传播中国文化的第二故乡,女儿也在德黑兰出生。我先生在德黑兰大学艺术学院当中国画教授,我成了他的半个翻译。现在我都能用波斯语说明白,如何用工笔画和写意画来画牡丹,区别在哪里。
图:于桂丽先生傅书中为德黑兰大学艺术系教授画的画。
但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是医学,大量专有名词都是第一次接触。
有人会问,不是有字典吗?就像我先生绘画课的专业术语,根本无法在字典上查到。我自己也在编字典,所以我了解,字典里也有错误未被更正,或者有的用法已经过时了。你需要和真正使用这些词汇的人确认。
比如,“核酸检测”的翻译,我们就花了点时间,先查了字典,又辗转通过伊朗朋友找到了当地的医生,才最终确认准确的用法。
理想状况下,医学波斯语应该是一个专业,需要有医学方面的专业人士参与。但在国内,波斯语这样的小语种,人才很紧缺。波斯语的同声传译也很少。人才培养,这是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呼吁的事情。
但疫情紧迫,现在是抓住某个语种的老师,就赶着他们“上战场”。过去这一个多月,各种渠道来的任务和求助达到了高峰。
已经不是单纯的翻译了
有的任务很迷你,只有一两句话;有的是给中文视频配上波斯语字幕;也有的任务很复杂。
比如,北外其他专业的老师找到我,急需将酒店在疫情期间的“入住须知”翻译成波斯语:客人在入住酒店后,需要在房间内进行隔离,并接受核酸检测,未出检测结果之前不得离开房间,核算结果为阴性者可以解除隔离状态,阳性的则需要转至指定医院接受检查治疗。
还有机场。最近国内疫情的防控重点是境外输入型,我们为抵京的外籍人士翻译了公开信。当时要得很急,因为有来自伊朗的航班即将抵达北京国际机场,机上就有伊朗旅客。
还有来自社会层面的波斯语求助,北京要求对来自韩国、日本、伊朗、意大利等国家的人员进行14天的居家隔离观察(编者注:3月16日北京更改了政策,要求所有境外进京者需转至集中隔离点进行14天的隔离观察),居家隔离的社区通知和具体要求,包括知情同意书,也都由我们翻译成波斯语。
有的很琐碎,一些驻伊朗的中资企业向大使馆捐赠了医疗物资,会发微信让我帮忙翻译几句祝福语或古诗词。这些只言片语,看起来不起眼,但它不重要吗?
过去一个多月,我的工作地点变了,不再是人民大会堂、香山论坛,或是中央电视台那间小小的同传室,而是在家里。我就住在北外(教师公寓),除了买菜几乎没出过家门,一直在加班。
也有的文件很长,比如医疗物资的产品说明书,这次我们就遇到了麻烦。不同于中文,波斯语是从右往左书写的。如果你的电脑里没有波斯语输入法或是字体,同一个文件,在我的电脑上显示是正常的,但传给你之后,波斯语里那些看起来很像蝌蚪的文字就会出现错误,有的词连在了一起。这有点像汉字的笔划,偏旁部首分错,就不再是原来的字了。
清华医科大学开发了一套新冠病毒自测系统,我们译成波斯文,发过去一看,就出现了上面这种错误。疫情期间交通管控,让我去对方现场调整太不现实了,我也没有时间,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调整,打空格,太劳心劳神。最后发给他们一个PDF版本,让他们像比照图案一样,一个一个手动比对。
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发布的波斯语版的 生活防疫指南截图。
还有一个没预想到的麻烦是物资捐赠。
2月底,北京一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委托伊朗驻中国大使馆,向伊朗捐赠了500套检测试剂盒,但怎么存储、运输、中转,这涉及不同部门。
检测试剂里有酶、PCR反应液和阴阳性对照品,需要放置在-20℃的环境中保存,否则就会失效。怎么运输呢?干冰不能上飞机,需要用冰袋。先把物质运到伊朗驻中国大使馆?里面是否有条件储存?我们要找专门的密封箱,确认和谁对接,具体运达的时间点。还要嘱咐飞机上的工作人员,怎么放检测试剂盒。
这些复杂的流程,我们需要和大使馆一一沟通。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翻译了,检测试剂盒的产品说明书完全没有时间翻译,我们用了英文版,还配了示意图。最后还补上了一句波斯语的“伊朗加油,中国加油”,这反倒成了这次任务里最简单的事情。
实际上,这个公司的老板很多年之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这次疫情让大家又重新联络起来。后来检测试剂盒安全到伊朗后,这个老板跟我说:“那天送物资太匆忙了,没有留个收据,我们公司也需要走账,能否联系大使馆给我们出一个收到物资的凭证?”
百鸟朝凤:人要为追求真理而不懈努力
最近已有很多讨论,如何把中国防疫的一些经验介绍到伊朗。有很多志愿者群都在做类似的事情,比如“中伊互助抗疫群”,里面有中国的波斯语老师,也有学中文的伊朗大学生。有人会给中文的防疫视频配上波斯语字幕。最终这些文字、图片和视频,都通过WhatsApp等社交媒体传播出去。
我在伊朗生活了12年,它是个传统与现代融合的国度。疫情到来时,你还是能看到迷信和谣言,有新闻报道,一些伊朗人喝下酒精,希望能杀死病毒,结果酿成惨剧。
前一阵,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国际事务顾问阿里·阿克巴尔·韦拉亚提博士也确诊了新冠,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内心咯噔一下,2014年6月20日他来中国访问,在中国人民大学发表题为 “中国和伊朗的经济合作与未来”的主旨演讲,并与人大副校长王利明教授举行会谈。我担任此次演讲和会谈的翻译工作。韦拉亚提是一名资深外交家,同时也是德黑兰一家新冠病毒患者收治医院的负责人。
为了防疫,我们北外2017届波斯语班的21名同学,专门用波斯语朗读了澎湃新闻的生活防疫指南,录制了一个音频文件,背景音乐是我自己弹奏的钢琴曲《百鸟朝凤》,它是我十二年伊朗留学生涯末尾的一段奇遇和一笔珍贵财富。这段苏菲音乐时刻提醒我做一个勇于担当的人。
2007年,我先生带女儿回国,留下我一人继续呆在伊朗,空出了大段时间。我决定重拾爱好,练钢琴。我找了个钢琴家教,第一次去时到早了,有个老先生正在弹奏,但曲子我从未听过,心向往之,于是强行拜师学艺。后来才发现,老先生是当地著名的钢琴家森菲尔,他也是伊朗著名钢琴大师贾瓦德·玛加菲(JAWAD MARUFI)的弟子。这段音乐没有曲谱,完全靠一代又一代波斯人传承下来。
老先生后来病故了,临终前他告诉我,这段音乐来自苏菲诗人法里德丁·穆罕默德·阿塔尔的叙事诗《百鸟朝凤》,表达了人要为追求真理而不懈努力。
先生的病打得人措手不及
过去半年我很忙碌,我先生的病、疫情,记忆也不停闪回。
有时我要告诉自己,要有强大的精神控制力,不能让情绪干扰工作。我跟学生们说,如果老师上课走神请见谅,也请你们不要让我走神。
先生的病来得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
傅书中在德黑兰大学美术学院教学中国书法。
我先生目前还是农村户口,2014年通过北外申请北京户口,所有材料已提交教育部,但还在等待审核。他一直没办城镇居民保险,可能是艺术家的缘故,他自己也没有重视,也没有商业保险。
所以说真的不能得病,前一天还好好的。在中国,生病是很难的。他住了44天ICU,两次开颅手术,家底掏空,我还用水滴筹,筹到了28万支付给天坛普华医院。
人们以为做同传的费用很高,这也是一种误解,有时候为一整个论坛做翻译,费用还不够一天的ICU。想到这些还是挺失落的吧。
后来等他状态平稳一些,我又把他转去了河北燕达医院,这也是出于费用考虑。燕达属于河北省三河市,相当于在北京的一块飞地上,治疗费用比北京市内的医院要低一些。
如今疫情之下,我们也不能冒险,他在医院还是相对安全的,那边管控比较好,每天能保证他的饮食。只能等疫情过去,我还要陪女儿高考。
最近,我也会担心那些还留在伊朗的朋友们,比如凤凰卫视的记者李睿,她一家人都还留在德黑兰。之前有机会可以飞回国内的,但临上飞机前,他们还是决定一家人在一起。她是记者,她要站在最前面告诉人们,每天又有多少人感染。但实际上她的家人也在承受着风险,谁又知道她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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