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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它可能是去年最好的华语电影
电影《阳光普照》剧照
第一次听说《阳光普照》,是在金马和金鸡同时颁奖的那天。演员王景春说:“从影20年很激动,希望中国电影阳光普照,愿所有的爱地久天长。”我着迷于“地久天长”和“阳光普照”这两个名字,而两部电影的英文名更显有趣,一个叫A Sun,一个叫So long my son,在英文里,Sun(太阳)和Son(儿子)谐音。它们都讲了一个家庭的故事,《地久天长》跨度更长,《阳光普照》层次更密,相对来说,我会更喜欢《阳光普照》。
《地久天长》虽然批判了计划生育,但它的批判最后回归的是浮泛的和解、对既有社会结构的体认。那些批评,在中年导演“都不容易”的嗟叹中,丧失了刺痛人心的力量,最后其实我们没有从电影中获取新的认识,而是重复一些陈词滥调。
相比之下,《阳光普照》是一出障眼法,也是钟孟宏电影理念的集大成之作。它表面上在讲一个家庭的和解,实则讲述的是“太阳为何升起”,又是如何以爱之名烧死它的子民。它所关心的不只是家庭伦理,也是整个社会的构建和统治术。
关于《阳光普照》,说它是抒情或是讽刺都不够准确,它是钟孟宏矛盾心态的体现。一方面,人到五十岁后,看世界容易温和,昔日激进的青年,转变为体认世界的保守主义者。父子和解的叙事,钟孟宏在《失魂》里就讲过。但另一方面,钟孟宏骨子里的怀疑,甚至是一种虚无的消解倾向,让他不信任这样的和解,看到裂缝缝补后更深的阴影。这两个方面结合,交织出钟孟宏这部矛盾的作品。
有趣的是,因为这份矛盾,钟孟宏过去作品中思路有些单调的问题得到了弥补,《阳光普照》相比起《第四张画》《一路顺风》《停车》等前作,可思考的层次明显更丰富,影像的视角也更加暧昧,这让《阳光普照》成为一部后劲很足的电影。
同时,也正是这矛盾的心态,让《阳光普照》的叙事呈现分裂,以小儿子阿和出狱为分水岭,它的完成度和艺术水平有层次的差异。
阿和出狱前,《阳光普照》几乎是无懈可击的。从剧本,到镜头,再到“阳光”、“阴影”的寓意,每一个点都做得熨帖,每一个镜头都没有白费。在钟孟宏的前作里,有时会出现炫技式镜头(与叙事关联不大),与冗长无用的说教。但在《阳光普照》前半段(准确来说是到63分,阿豪说出“阳光普照”时),影片的镜头都与叙事紧密关联,大小儿子两条线互相交织,在障眼法和反转中达到高潮,当阿豪说出“阳光普照”下“只有我没有阴影躲藏”,与前段的“司马光看到自己躲进缸里”呼应,影片达到了那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一点的质感。
电影《阳光普照》剧照
值得注意的是,在阿豪自杀前,烈日转换到巨大乌云的镜头,就已经预示了这剧变,而烈日之前的镜头特写,恰恰是阿豪的父亲。《阳光普照》前半段的高明在于,它给你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仔细推敲却是情理之中的。伏笔都已就位,只待看官解谜,不多废话一句,这是作者的自信,也是艺术的力量。
《阳光普照》前半段故事能讲好,有两个原因:
第一,钟孟宏得感谢袁哲生。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新编”是他从《寂寞的游戏》里拿来的,许光汉饰演的大儿子阿豪,满是袁哲生小说的感觉,甚至袁哲生本人,可能就是阿豪的原型。而我们知道,阿豪的部分是《阳光普照》里最出彩的。
司马光砸缸这段的原文,是这样:
「几个小孩一起玩抓迷藏,第一次是司马光当鬼。所有的小孩被找到后,司马光和大家说,还有一个人没被找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明谁也不缺。司马光却坚定地说少了一个人。他们走进森林,走到了深处,看到一个水缸。司马光一行人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司马光拿起一块石头。石头砸破了水缸,却没有水流出来。但在水缸的黑暗深处,蜷缩着一个黑影。是一个表情惊恐的小孩,它正惶惶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光。他正是司马光。」
此句也是全片的点题之一。
第二,这部电影之前,钟孟宏已经在《第四张画》等剧作里重复练习,在家庭戏中积累经验。钟孟宏的家庭戏不是温情,而是轻盈里的沉重,他所看到的,是家庭中的裂痕,不可承受生命之重。但他不是绝望,而是万物坚固缝隙之中,有光溢出。
这个点的演绎,在《阳光普照》中达到极致,所以钟孟宏借许光汉饰演的阿豪说: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的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24小时从不间断,明亮温暖,阳光普照。”
阿豪的死因,不少人已分析过,父亲如烈日般对他的照耀,让他喘不过气。他羡慕那些有阴影的人,因为他没有阴影,无法躲藏,他只能24小时做一个符合父亲期待的人,以至于只是没考上医学院,他就选择复读,哪怕在决定自杀之前,他还要叠好被子。
钟孟宏借这个故事,质疑的是东方儒家土壤孕育出的家庭文化。自古以来,我们的先贤都讲“没有大家”,何来“小家”,而家国家国、三纲五常,正是千年来儒家王国构建的统治伦理,但钟孟宏不安于这种以父为核心的控制型家庭的构建,质疑父辈那些以爱之名展开的控制。
家国关系也是李安、侯孝贤、杨德昌思考的问题,说钟孟宏接续了他们,并不为过。差异在于:比如杨德昌他会是更激烈、更在地的表达,而钟孟宏讲的方式更虚无、更架空。
例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对准了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国民党移民,对它的理解必须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而《阳光普照》是一部削弱区域性、强化普世性的电影,你把它的故事放在广州,放在东京,稍作修改都是说得通的。
这是上半段,接下来说下半段。下半段问题比较明显。阿和出狱后,《阳光普照》的叙事又重复了钟孟宏过往的毛病,啰嗦,不够节制。解谜的部分也不高明。父亲站在山顶说出真相,这是叙事上的偷懒。导演不自信,生怕观众不明白,才加了这一笔。
电影《阳光普照》剧照
但后半段也有出彩的地方,这个出彩部分的主要贡献是菜头。菜头是一个符号化的角色,但演员刘冠廷把他演出了层次感。他是一个缺爱的孩子,失语的底层。菜头一生活在黑暗中,在阳光照不到的那块地方。看似,菜头是一个凶狠的混混,一个威胁、迫害别人、不值得同情的角色,但就是在这轻描淡写的残酷中,在阿和的父亲撞死他后,我们觉察出“太阳”的可疑,看见菜头这一人物的悲凉。菜头把阿和当作他很在意的朋友,可阿和只把他当做一个不断找麻烦的人。菜头的一些行为令人不适,但阿和父亲撞死他,这种直接杀死一个人且毫无忏悔的自我合理化,实际上比菜头的所作所为更让人毛骨悚然。
《阳光普照》看似温情,实则冰冷。片中最爱说鸡汤的人最残酷,最狠的小人物反而最可怜。菜头的问题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结构化差异的结果。到最后,小人物被抹杀,被污名化,而房间中的大象犹在,体制内的恶并没有改良。
像菜头这样的底层小人物的失语,德国哲学家霍乃特曾解释道:“资产阶级强大的社会控制,使得他们所导致的底层群体的道德上的创伤被有意地遮蔽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底层个体的生活体验因为其有意地遮蔽,以及自身因表达无力而造成的失语,无法真正用言语分享给他人。作为一个底层中的个体,他既不被社会鼓励锻造其言语表达能力,也在以维持生存为目的的繁重劳动中逐渐丧失了用言语表达自身的欲望。”
关于这种大环境与人物选择的呈现,可参考黄信尧导演、钟孟宏监制的《大佛普拉斯》。菜头的悲剧,其实也让我想起《大佛普拉斯》里的肚财、菜脯。“电影里,文创公司接到项目,为即将举行的护国法事造一个大佛。垃圾回收者肚财和文创公司的看门人菜脯,在传达室看老板的行车记录仪打发时间,两人见识了老板活色生香的风流韵事,也不经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在看与被看的时空对比中,台湾社会的贫富差距、资源差距被辛辣地呈现出来,它的决绝、讽刺比《阳光普照》更进一步。
借助菜头之死,导演完成了对“阳光普照”的冷峻质问。“太阳”嗜血,借以酿成自己的鸡汤。影片表面上是温情叙事,从裂痕到和解,实则,和解从未真正降临,“太阳”的自私与残酷,不过是被暂时的祥和所掩盖。“太阳”在正向寓意里是宏大、希望、理想、光明,但在钟孟宏的叙事中,“太阳”也是父权的化身,是东方华人世界里,以父为核心构建、以三纲五常为点缀的家庭制度,进而延伸出,我们整个社会这个“大家”,不正是这一个个“小家”的聚合吗?所以,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事,钟孟宏使用了障眼法,让糊涂蛋以为他要和解,却在抒情音乐下抱以冷笑。这个反讽的具体化身,在片中就是父亲一角。父亲讲了最多的鸡汤、最大段的道理,但父亲才是全片最自私也最残酷的角色。他的控制欲,那灼烧的阳光间接逼死了大儿子阿豪,他又以他的道德、他的自私,裁决了底层小人物菜头的命运。最终,小儿子阿和成了阿豪的替代者,服膺于父亲“只有一个儿子”的陈述中,但是,当阿和此后的人生都被太阳灼烧,当他重复哥哥阿豪的遭遇,24小时全是太阳,没有阴影,他所走的路,真的是和解之路吗?
或许,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不可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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