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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枕书︱釜山宝水洞书店街之旅
2019年岁末,与从周又作海东之旅。先在首尔汇合,同往儒学之乡安东探访书院。复南下至釜山,再访宝水洞书店街。宝水洞距釜山国际市场不远,书店街的形成与朝鲜战争有密切关系。朝鲜光复后,宝水洞一带有人开始出售日本人留下的书籍。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大量难民流亡至釜山,当中有许多读书人。为维持生计,他们不得不将行箧藏书售于市中,宝水洞书店街渐成规模。小摊上除了书之外,还有难民们从行囊中翻出的贵重物品、衣物等,据说还是书卖得最好,因而逐渐专卖旧书的摊主不在少数。也有美军将旧杂志卖到这里,加上附近山中有不少从首尔迁来的临时大学,师生们手头也有许多流通的书籍,宝水洞声名遂起。难民们就住在宝水洞的山坡上,在隆隆炮声中鬻书为生。
1970年代以后,韩国社会迎来教育热潮,宝水洞书店街也进入全盛期,据说最多的时候有七十余家旧书店。但进入1990年代,旧书店生意不断萎缩,2000年以后,书店益发萧条,如今仅剩三十余家。虽然媒体不遗余力地宣传,宝水洞每年也举行古本祭,但买书的人越来越少。近年到宝水洞的游客大多是拍照、喝咖啡,并不买书,以致于好几家店铺门口都挂着“禁止摄影”的纸牌,以示抗议。在1970年代后期,书店街还聚集了不少投身民主运动的活动家,旧书店主人们也常常帮助参与运动的青年躲避军警搜捕,将他们藏匿在书库里。或许是这样的关系,如今能在旧书店内看到不少与民主运动相关的出版物。这便是宝水洞书店街与韩国现当代史的紧密关联,旧书店主人们参与、见证了整段历史。
2018年12月31日,从大邱来到釜山的我们搭公交车在城内闲逛,从周想去看国际市场,我想去附近的南浦洞购买韩服。当时没有想到这天宝水洞也营业,隔着车窗看见小巷鳞次栉比的书店,极兴奋,日记云:“愉快下车,开启愉快的买书活动。种种细节,此夜来不及叙述,总之刷爆卡、掏空钱包,前几日勤俭节约的美德抛诸脑后。”从周日记云:“我们到了并不在计划中的宝水洞书店街。之后整整两个小时,以及随身资产,都豪掷在一条街的书山书海中。”
那天,我们从东西向的釜山中区大厅路下来,拐入一条窄窄的通往西北方向的斜巷,也就是册房街(书店街)。石板路两旁尽是书店,游人散步其中,也有头顶餐盘匆匆过去的阿姨。入口处的几家旧书店基本以教科书、大众书为主,我举起相机按了几张,立刻被最外面一家书店门口坐着的阿姨厉声喝止:“禁止拍照!禁止日本人拍照!”我愣了几秒,用很不熟练的韩语说:“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阿姨一脸怒容,挥手要我交出相机,删掉刚拍的照片。记者出身的从周早已藏起相机灵活脱身,我只好乖乖在阿姨面前删去照片。也许因为我是在日本用日文教材学习的韩语,免不了带些日文腔调,才被错认作日本游客——尽管有时不失为一桩便利,因为在韩国,会说日语的人似比会说汉语的多些。
宝水洞书店街与门口的纪念雕像有此教育,接下来哪怕是拍远景,只要店主在镜头内,都会先征询意见。尽管很多店前都挂着“禁止拍照”的告示,实际上只要不打扰旁人,大多能得到店主的慷慨许可。
这些书店里学术书较多的是“대우서점”。대우汉字可以写作“大宇”“大愚”等等,而据店主金先生介绍,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刚创业时买下了宝水洞的一家“大邱书店”,开张时直接将招牌“大邱”(대구)的“구”(gu)换成“우”(u),遂得此名。金先生并没有为书店定汉字名,下文为叙述之便,便越俎代庖,暂以“大宇”称呼。
大宇书店在小巷两边都有店面,经过金先生多次收购、合并,成为宝水洞最大的一家旧书店。小巷北侧的店内以旧书、学术书为主,南侧的店内偏重通俗流行读物。北侧店铺三面书架由地接天,密密麻麻插满图书,屋内亦堆满捆好的套书,几无立锥之地,只好在店门口朝里张望。如《三国遗事》注释本、四书五经注释本等是各家旧书店常见的资料,又如《韩国女性史》《全国地理志》《独立运动史》《韩国民俗大观》《文化遗迹分布地图》等丛书,大概是韩国学研究的基础资料。我在书架高处发现几种书目,如高丽大学校中央图书馆的《汉籍目录》(旧藏)、庆州文化院编《庆州地方古书调查目录》、首尔大学附属图书馆《韩国古地图解题》等,以购买纪念品的心情买下。每到一处旧书店,特别是维持不易的店铺,都想尽量找些自己可能需要的书。
大宇书店(柜台内为书店主人金社长)挑书时路过一对情侣,男生一口圆润的京腔,问我们是不是从中国来。我们打了招呼,原来女生是韩国人,在中国留学,汉语说得很好。她帮我们向金先生询问价格,又问我们如何找到这里,男生说对旧书并不感兴趣,无意中逛过来。一时大家谈得很热闹,路过的人们停下来看我们,也翻翻书。金先生非常高兴,在书架前站定,摆好造型,示意我们可以给他拍照。后来回去查资料,才知道金先生是宝水洞书店街繁荣会会长,多次接受电视台、报刊的采访,致力于宝水洞旧书店的保存工作。
金先生出生于1950年代初,是家中七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弟弟,故乡在全罗北道南原市水旨面的山中,从小喜爱读书。高中在全罗南道顺天市高等学校就读,下课后就钻进学校附近的旧书店。高中毕业后,去首尔的朋友家玩,也沉迷于清溪川一带的旧书店,还帮旧书店主人打下手,一直到入伍。1976年退伍后,金先生选择定居釜山,工作之余的时间都泡在宝水洞,与旧书店主人们渐渐混得很熟。1978年,恰好大邱书店的主人要转卖店铺,问他要不要入行,并帮他筹措资金。就这样,金先生成为宝水洞的新主人。
当时旧书市场上最活跃的是教科书一类实用书籍的流通,购买者主要是考生及大学生。金先生锐意收书,凡有所托,便倾力满足学生的需求,大宇书店便成为大学师生日常流连的场所。
教科书、普及书之外,所谓“硬质”的文史哲学术书也是大宇书店的特长。2000年之后,有一位叫大晟的僧侣拜访了大宇书店,金先生被这位僧人宣讲的佛法打动,开始对佛教产生兴趣。这位大晟法师原是首尔大学法学部出身,通过司法考试后,放弃了韩国世俗社会中最受尊敬的司法精英的道路,来到顺天松广寺出家受戒。金先生受大晟法师影响,此后每月第一个周日,都会去釜山的古刹梵鱼寺听经。与僧人的往来使他开始搜罗各种与佛教、哲学相关的典籍及研究书,这里也成为远近僧人喜爱驻足的书店。而韩国佛教最大势力曹溪宗的发祥地松广寺就在金先生的故乡顺天市,这也是金先生天然亲近佛教的缘故。2013年以来,金先生每月都会与常来店里的客人举行一次读书会,交流过去一个月的读书心得,会员有图书馆馆员,也有教师,据说共有十八人。金先生夫妇梦想将来在某处宁静的山中,开辟一处读书场所,供爱书的客人静修默想。
韩国文库本在北侧书店挑完书志学的资料,又去南侧店内寻觅。靠近门边的书架上有许多韩国文库本,寡闻如我是第一次见到。出于了解韩国文库本的目的,选出如下几种:乙酉文库的《高丽史乐志》(车柱环译)、《浮生六记》(池荣在译),三星文化文库的《明夷待访录》(全海宗译)、《胡适文选》(闵斗基编译)、《韩国古印刷文化史》(金斗钟著),博英文库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辛胜夏译)。这些文库本开本、装帧、版权页内容排列方式等等,无不与日本文库本高度接近。尽管是普及读物,有的经典注释本还在卷末附有原文影印或汉文原文,毕竟当时尚有精通汉文的读者群体,如今韩国大众出版物中则再难见到汉文。二十世纪初以来,韩国出现了诸如“十钱丛书”等廉价出版物,在韩国出版史上被认为是先于岩波文库而诞生的文库本。但这些廉价出版物受到上海石印袖珍本及日本通俗出版物的莫大影响,并不能说完全原创。推出十钱丛书的崔南善早年留学东京,回国后斥巨资购买印刷机,开创新文馆,刊行杂志《少年》,显然也受到同时期日本出版事业的影响。近代韩国流行的活字排印文库本,大小虽与传统“巾箱本”相若,但书籍各方面特征皆与日本文库本类似,与日本文库本的亲缘关系显而易见。
乙酉文库是乙酉文化社的丛书,乙酉文化社创立于光复后的1945年12月1日,创始人有四名:韩国银行前总裁闵丙焘、前银行工作人员郑镇肃(1912-2008,号隐石)、编辑尹石重与赵丰衍。1947年起,乙酉文化社推出乙酉文库,到朝鲜战争爆发为止,共刊行二十六种。这一年,他们还开设了书店“文章阁”,本社出版的图书之外,也出售海内外各种书籍。但出版社与书店都毁于随后到来的战火。战后,郑镇肃一人重开乙酉文化社,成为韩国出版界举足轻重的人物。1969年,乙酉文库再出市场,到1988年为止,共刊行二百六十八种图书。与日本的文库本一样,乙酉文库也因书目丰富、价格低廉而深受学生等普通读书人的热爱,屡屡重版,刊行量十分可观。譬如我买到的《浮生六记》,是朝鲜战争后新出发的乙酉文库第二十种,以台北世界书局1959年版为底本翻译,初版发行于1969年8月25日,1981年11月15日已是第十六版。
三星文化文库是三星文化财团在1970年代推出的文库本,目的在于“振作道义文化”“恢复人间精神”“整顿调和混沌矛盾的时代”“发现人间价值”(《发刊趣旨》),正符合前文所云朴正熙时代的文化纲领。而该文库实为非卖品,无偿捐赠给公共图书馆、高校图书馆等机构,一般读者可通过加入会员的方式,以极低价入手。
博英文库是博英社在1970年代推出的系列丛书,博英社如今依然是韩国著名的学术出版社。创始人安洹玉原本在故乡全罗北道金堤市做老师,朝鲜战争时流亡至釜山,因为自小喜爱读书,得到一韩图书出版社社长的赏识,担任该社总编。一年后的1952年,他卖去老家田地,用这笔钱在釜山富平洞开设了自己的出版社“大众文化社”。安洹玉最初出版了三册文学书,不料销量惨淡,濒临破产。之后转向社科类书籍,出版了一系列法学教材,大获市场认可,终于得以生存。战争平息后的1954年7月,大众文化社迁到首尔钟路区,改名博英社,出版了大量学术著作、大学教材和辞典(李斗暎《韩国出版发展史:1945-2010》)。这些文库本尽管在书籍形式上高度接近日本的文库本,却是战后韩国出版界摆脱殖民影响、重振民族精神、整理民族文化的产物,从中也可略窥1970年代韩国一般读书阶层的教养源泉。
与金先生作别后,天色已暮,继续往小巷深处去,在交叉路口见到一家叫“古书店”的店铺,一共两大间,东侧铺面内似乎都是古董,已落锁;西侧铺面内外堆了不少书,看样子有不少线装书。与从周在门口张望,见到书堆当中的柜台内有一位戴眼镜的敦厚青年,想来是店主。小心推门进去,店主起身招呼,知道我们是外国人,称自己会日语和中文,1996年曾去北京语言大学留学,我们遂混杂着中日文交流。店主叫梁守成,他的父亲梁浩锡(仅记音,未知确切汉字)1935年生于全罗南道光阳郡蟾津边的农家,曾读过教会学校,1951年逃难至釜山,住在宝水洞的难民村,一边在印刷厂谋生,一边去夜校读文凭。因无钱买书,但凡有空,就去宝水洞旧书店读书,后来终于决定自己入行。1961年,梁浩锡在宝水洞开了高丽书院和东邦书院两家旧书店,1979年成立东邦美术会馆,曾在东国佛教美术大学院修完硕士课程,并四度当选韩国古美术协会会长。梁守成兄弟共五人,长姊在美国,据说是画家;长兄是核电专家;次兄梁守一是隔壁古董店的主人,这兄弟二人都继承了父亲的志业。
2018年12月31日所见“古书店”梁先生问我们想要什么书,我们说想看刻本。他顿时很自矜地笑道:“我家是宝水洞唯一一家专卖古籍的。”说着请我们随便翻阅室内书堆。遂与从周各自看书,见到不少清末上海的石印本,譬如锦章图书局的医书、小说,扫叶山房的各种文集,许多还保留着原有的函套。询问店主是近年从中国购入,还是清末流入朝鲜。店主说都是早年传入朝鲜,旧主人去世后散入本地市场。
嘉庆丙子年三径山房藏板蒋义彬辑《千金裘》初集封面、卷首翻到两函嘉庆丙子年(1816)至戊寅年(1818)三径山房藏板蒋义彬辑《千金裘》初集、二集,是一种韵对类童蒙读物,学术价值不高。道光丁酉(1837)重镌,岳麓书社曾将重刊本影印收入“传统蒙学丛书”。初集廿七卷,二集廿六卷,书封面与装订线均保留原貌,封面有墨书书目、卷数、各卷题名,每册卷首有白文大方印“大兴/寺印”。大兴寺是全罗南道海南郡有名的古寺,属曹溪宗,山号头轮山,可知此书原属寺院收藏。众所周知,日本寺院藏书是内外典籍的富矿,但我对韩国寺院藏书的情况却全然无知,故而决定将此书买下。
《青楠梦游录》封面随后,从周找到薄薄一小册写本,他觉得有趣,示意我看。封面书“檀纪四二八四年辛卯一月起/青楠梦游录”,内文凡七叶半纸,每半叶十至十二行不等,每行约廿六字。纸背是油印日文公文书,内容有关朝鲜各地土地灌溉、堆肥的实施情况。檀纪四二八四年即1951年,青楠是这篇梦游录主人的号。封面内有诗云:“天下人生尽有无,无而还有有还无。有莫欣然无莫恨,不恒其有不恒无。”正文开篇云:
大凡人生之至愿有三,身为男子,生于中华,家在江南,方尽天下之美矣。顾兹青楠虽云男子,不倖生褊少之国,所见局于墟,无异井底之蛙。而但所读之书,即中华之文,故畧记上国山川风土之美、古今文章之盛、道路远近之殊,然所览者不过方册之中,而恨未得目击而壮观,是可为男子生世间乎?岁在赤羊之秋八月望,夜会于永嘉玉溪山亭。
《青楠梦游录》卷首永嘉为安东别称,玉溪山亭址不可考,因为是朝鲜常见的风景名。赤羊即丁未年,结合封面的1951年,推测应不晚于此,那么应该是1907年。推断是否成立,应继续看正文:
(前略)两腋生风,俄忽之间,身登汉之船,止泊京口。山川风物犹依旧样,而文武衣冠异于昔时。触物伤心,感泪自零。琼楼玉宇,惟恐美人之高寒。铁路轮船,许多外国之往来。
随后行至平壤、义州,又乘船过辽东之野,“风动禾黍,露湿荒葭”,“秣马于辽阳之店”,接下来就到了首阳山下——有关首阳山地望何处,向有多种说法,学者考辨已多,青楠所取自然是《说文》的辽西说。朝鲜士人对首阳山在何处亦多有讨论,如申锡愚曾云:
庙曷为以设,祀伯夷叔齐也。伯夷叔齐,曷为以祀于此,是地为孤竹旧墟故祀之。旧墟恶乎在?在永平府西二十里滦河之上。(中略)昔齐桓公束马悬车,逾孤竹伐山戎,此其地也欤。居人名其后山曰首阳,是则未必然。天下有五首阳,其辨甚多,未可以此山确谓之夷齐所登也。(《海藏集》卷十六《入燕记》)
又如朴趾源《夷齐庙记》云:
中国之称首阳山有五处。河东蒲坂,华山之北,河曲之中,有山曰首阳。或云在陇西。或云在洛阳东北。又偃师西北有夷齐庙。或云辽阳有首阳山。杂出于传记。(《热河日记》)
青楠先生赞赏了伯夷叔齐的一片丹心,话锋一转,“而及见成学士采薇词诗云,草木亦沾周雨露,愧君犹食首阳薇之句,可知学士之志,贤于伯叔远矣”。成学士即高丽时代中尹成仁辅之子成松国,是朝鲜时代著名的孝子,曾奉使中国,青楠先生所引诗句即成松国过辽西夷齐庙时所咏。永平府卢龙县有清节庙,并祀夷齐,在朝天使必经途中,为朝鲜士人所熟知,常见各种朝天录、燕行录或文集记述。如尹镌曾云:
辽西有淸节庙,并祀夷齐,为我国朝天之所经。成三问谨甫尝有题云,叩马当年敢言非,忠义堂堂日月辉。草木亦沾周雨露,愧君犹食首阳薇。(《白湖先生文集》卷二十四)
明亡后,夷齐庙更成为朝鲜士人寄托思明情绪的重要场所。在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中,也能见到与之相关的记载,如《象院题语》有“夷齐庙”条云:
夷齐庙是在永平府北边十里多地,那庙城门上写了“仁贤旧里”,后面有个揖逊堂,那堂里有夷、齐的塑像,北边也有清风台、采薇亭,又有岛子里孤竹君的庙。
之后,青楠先生“路逢中华之人,问眼睛远近,则只隔一日之程”,“须臾至燕京,见天子宫室之壮,府库城郭之雄,山川人物之美,真天下之一大壮观也”,“今日北京之缙绅士族,俱大明臣子之后裔。噫,悲哉”。由此可知,至少梦中的北京还在清代,与前文“铁路轮船,许多外国之往来”的近代风景互相参照,确实很可能是1907年之梦。而后一瞬至咸阳,一瞬至函谷关,复出燕京,东望青齐,乃至齐鲁之地,再至洛阳,此后是江淮、会稽、潇湘、赤壁、西蜀、三峡等地,全篇多是引经据典的四六骈文。“忽闻太华晓钟之声,惊起视之,中秋夜月犹挂于玉溪之堂矣。回思往迹,乃蘧蘧然一梦也”,至此终篇。
青楠先生的名姓一时难考,文章虽未见高明,但从创作年代来看,他应是朝鲜最后一代有汉文教养的读书人。此文倘是1907年所写,即便彼时还是青年,到1951年也已步入老年,他在朝鲜战争时经历了怎样的命运?想到此处,便决意买下。如今在韩国旧书市场,仍有不少类似的手抄本,有的是个人诗稿,有的是钞缀的经典篇章,多是不完整的零册。虽作为史料颇难利用,但也不妨当作“烬余录”式的收藏。梦游录是朝鲜时代创作极多的文学题材,著名如《元生梦游录》《金华寺梦游录》《大观斋记梦》《龙门梦游录》,有丰富的类型。如《青楠梦游录》这样“梦游中华”式的文章也大量存在,甚至还有模仿《燕行录》格式的《梦游燕行录》(李有骏著),以日记体虚构每日见闻,颇有同人小说的意趣。
将书堆全部翻过,天已漆黑,愉快地买过喜欢的书,又与梁先生多聊几句。他说自己以前也去中国收书,“做买卖”,这个汉语词说得字正腔圆。过去还有不少北京、天津的书商来店里,专为寻觅古籍,近年已很少见。“因为韩国已经没多少古籍了。”类似的话在日本古书店主人那边也听到过。梁先生是1973年生人,1998年在父亲的建议之下进入古书业,开了这家“古书店”,如今有一双儿女,还担任着宝水洞书店街商人组织繁荣会会长。在他记忆中,小时候每逢周末,就被父母开车带着奔波全国各地,搜罗古美术品,这也成为他结婚生子后憧憬的生活模式。梁先生说宝水洞书店街的经营情况很不乐观,不少旧书店都转型为咖啡馆式的空间,但他会坚持经营古籍,并努力将宝水洞书店街开辟为更丰富多样的文化空间。我恋恋不舍,同梁先生说以后一定还来。宝水洞之行令人如痴如醉,原本买韩服的预算早已花光。二人散步至南浦洞,对满街琳琅食物也不觉动心,胡乱看了看便心满意足回酒店。
2019年12月30日,似乎萧条不少的宝水洞书店街怀着对釜山浓郁快乐的记忆,时隔一年,我们又来到宝水洞。不知是我们来早了,还是又有几家旧书店已消失——小巷两边的卷帘门大半紧闭,大宇书店也未开。再行至古书店,虽在营业,店内却几乎不见古籍,而陈列着许多古美术品,已与隔壁梁守成兄长的古董店合二为一。迟疑间推门而入,柜台内的果然不是梁守成,而是梁守一。打过招呼,说去年曾来古书店见过您的弟弟。守一先生连连点头:“我的弟弟已将店搬到别处,所有的书也都搬过去了。”询问新址,说在南川洞,过去总要一个小时前后。原来守成先生一直希望能开辟一处附带展示场所、可以策展的综合空间,搬家后的“古书店”改名作“南川洞空间”。我们回首尔的火车在下午三点多,此时已过十一点。守一先生认为时间太紧张,不建议我们赶路,思量一番,只好遗憾作罢。守一先生告诉我们,这年他们的老父亲去世了,兄弟两家轮流照顾年高的母亲,投入店里的精力少了许多。
离开古董铺,发现小巷内有几家书店刚刚拉起卷帘门,店主们正在往外搬书。上前询问大宇书店是否开门,答说金社长过会儿就来了。“你们先去吃午饭,回来就开门了!”正欲转去南浦洞,忽见金先生已来到门前。他还记得我们,让我们稍等。见他开了北侧那间书店的门,搬出一张矮脚木台,陆续将屋内塞满的书搬至台上。我们在边上帮不上忙,深觉旧书店主人工作的辛苦。随后又听说今年上半年南侧店面有一大间租期已满,无力续租,已然清空。剩下小间店面的柜台内坐着金先生的夫人,见我们呆立在旁,也笑说我们可以先去吃饭。迟疑在店门外徘徊,瞥见架上不少书都是去年也见过、尚未卖出的,心情寥落。眼看金先生还要忙碌一阵,就依言先往南浦洞去。
2019年12月30日,接近中午的时候,宝水洞书店街的主人们正在往外搬书,金社长也在辛勤工作中那街市甚是繁华,堆满无数色彩鲜艳的果蔬与海鲜,不远处就是海。做鱼干的铺子将风扇开到最大,跟前紧贴着挂一串剖开的扁扁的鱼,是为加速风干,走过时像经了一阵猛烈的海风。釜山果然是物资丰盈的城市,之前在大邱的市场,见到的大多是桔梗之类的草药铺子,因为那里多山,是药材流通中心。卖药材不如卖海鲜挣钱,主人们都饱经风霜的样子。缓缓看了几条街琳琅的风景,心中愁绪渐散。海边许多海鲜馆子,家家都有中日英三语广告牌,店铺内外的水缸与大盆内养着海鲜。有一位妇人拿塑料水瓢用力敲打盆中一只试图逃跑的大章鱼,不知章鱼有无痛感,挨了许多殴打仍未放弃追求自由,百折不挠地往盆外逃脱。随便进了一家,点了海鲜锅。吃到一半,又觉惆怅,食物带来的愉悦太容易满足,自然难被记住。旧书店的萧条虽令人惋惜、痛苦,但情绪如此悠长深沉,苦涩中掺着难以言状的甘蜜。想到此处,美味亦觉索然,匆匆吃完午饭,看一眼附近的海,便打车回到宝水洞。
做鱼干的铺子大宇书店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通道大宇书店已收拾好,因店面缩减,北侧店铺填满书籍,只留两条狭窄、仅容人侧身勉强挤入的通道。小心进去,仔细张望,书志学一类的书在贴近屋顶处,很难取下。较容易搬出的书以佛教研究、韩国文学之类为主,非我专业。金先生好意为我寻了几册美术史相关的图录,翻一翻也放下了。心里不免焦灼,似乎已很难挑出我能买的书来。最后仅选了一册崔南善编《三国遗事》(民众书馆),结账时很抱歉,金先生却很高兴的样子,说我会挑,这书很重要。我说下次还会再来,告别在即,没买什么书,心里愧疚。金先生神色温柔,说请一定再来。
天气预报说这晚首尔大降温,但釜山依然温暖。赶到釜山站,不久列车出发,数日间在韩国境内绕行一圈,对窗外掠过的山川也觉亲切许多。因为逐渐熟悉,别离时也更多怅惘与眷恋。
附记:本文写作过程中,凡有需要辨识资料字迹之处,皆承南通赵鹏先生指教,于此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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