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第三季：算法消灭无常之后

“此世本如梦

我们在梦中

谈梦，啊

真朦胧——

须梦就梦吧！”

这是日本歌人、僧侣良宽晚年回应年轻恋人贞心尼的一阙短歌。两人在梦中情来歌往，豁达地拥抱人生如梦，已有了“须梦就梦”的觉悟。良宽并不是唯一察觉现实与梦之间可能存在互换和嵌套的古人。在现代科技到来之前，良宽们的幻觉（或其实是窥见了真相）还很诗意，仍然带着单纯的人仰望星空时的遐想和慰藉。

但在《西部世界》第三季发生时的2058年，人类已经走到了幻境和现实不分的时刻。第一季象征仿生人觉醒的大脑迷宫符号和第二季象征永生的六角形大门符号合二为一，形成第三季的图腾——一个“大脑”禁锢在“门”中的图案，小人在现代十字架上伸直了四肢。

彻底觉醒的多洛丽斯（埃文·蕾切尔·伍德饰）终于离开西部世界园区，杀入优美简洁的“真实”人类世界。她从一个人偶，在痛苦的反复刺激下进化为人，挣断线绳，离开舞台，寻求报复。上一季“西部世界”的抵抗运动之后，投资乐园的Delos公司的秘密也随之曝光：他们收集了400万个进入乐园的高级客户的数据，通过熔炉系统解析人类的决策算法，从而获得现代商业社会的决胜优势。讽刺的是，这些精英的数据被制成一本本复古的“算法之书”。多洛丽斯进入人类社会后，首先做的就是翻阅这些制胜之书，成为比人类自己更了解人类的“超人”。

她渴望复仇，更渴望体验“真实的世界”。一旦觉醒，西部世界园区年复一年的暴力、杀戮、重置、复生就变成全然的噩梦。但此时的人类世界，未必就如她想象的那样“真实”。

本季新出现的主要人物凯勒布（亚伦·保尔饰），每天早晨醒来的样子和曾经的多洛丽斯如出一辙。阳光洒在脸上，睁开眼时迷茫的表情还未完全褪去。退伍军人凯勒布是需要努力揾食，做好正职兼打零工的工薪人士。白天他的工作搭档是一个机器人，晚上使用提供违法零工的软件Rico，有活就接，底线是“不杀人，不做涉及私人的活”。

一些细节表明，凯勒布时代的人类，已经在算法和科技的深度侵入下发生变异。凯勒布死在战争中的挚友在心理治疗软件中复活，每天给他打很多通“思想电话”，处处都像真人，但在规劝他时会露出马脚。2058年的世界，已经被一间叫Incite的科技公司统治。这家雄心勃勃的公司通过民众自愿提供的数据创造了巨球状的Rohoboam系统。该系统旨在用算法把人类从混沌中“拯救”出来，安置在一个井然有序，人人都有路走，有饭吃的新世界。Rico形同Incite健康的补充，通过安排民众时不时地犯个罪来平衡有序世界的无趣，发泄天性中破坏的冲动，从而让这个世界更加安定繁荣。这么完美的系统，想必连无可避免的周期性金融危机都能扼杀在摇篮中。

Incite公司和Delos公司的关系尚不明朗，但此时的人类社会已经出现“超人”阶层。或许只有他们，才有能力生活在算法谋划的生活轨迹之外。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接近理想世界。大型的集体不幸被算法排除在外，个体的痛苦也能通过技术手段磨去情感的峰值。绝大多数人泰然接受这种生活，但凯勒布拒绝成为其中一员。Incite公司不像野心昭然的Delos，它更中性，彬彬有礼，细致周到，有限地给予客户选择的权利。凯勒布行使了他的权利，在第一集中退订已故好友的心理咨询服务，在悲伤时不愿使用科技手段消解情绪，“它们是我仅剩的东西了”。

但总的来说，他能做的选择并不多。多洛丽斯拼命想要进入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在第三季第一集的结尾，多洛丽斯警告说：“人类本来是自由的……现在，真的众神要来了。”

片头两只互相触碰的手致敬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喻指造物者与造物之子间的复杂关系。在“西部世界”中，创造了仿生人的造物者怀着上帝之心，偷偷赋予他们人类的自我意识，用痛苦刺激他们最终的觉醒。觉醒后的仿生人，因其天赋结构而一举成为人类秘密的掌握者。创造之子超越了创造者，还想要成为他们的神。

我们正在走向剧中2058年的世界。目标：消灭人世诸般无常。这是多么长久以来的愿望啊。远古时代的人信仰自然，崇拜天地、山川、树木、鸟兽。慢慢觉得这种崇拜不安又不足，于是邀请众神降临，这些古代神祗的身上人性、兽性和神性并存。人类再次的超越是为自己创造抽象的神，以此解释无常世界，寄托心灵。2058年的世界中，抽象的神被Incite公司的圆形巨球替代。问题是，这只球算出“黑天鹅事件”——多洛丽斯的入侵了吗？

如果不是因为人类对消灭无常的执念，创造由算法运行的世界，多洛丽斯和她的仿生人伙伴即使觉醒，也不可能成“神”。他们最多抵抗，寻求平权，像宫崎骏《百变狸猫》里的狸猫诸君，幻化人形融入人类社会，伤感地继续活下去。但偏偏，超级算法在排除人世脆弱的同时，也把人类社会打包成一只球，一把神秘的钥匙，给了多洛丽斯一个机会：一旦掌握它的秘密，就能成为事实上的神。不需要神秘，也不需要哲学，力量和残酷，就能主宰众生。

第二季的线索纷繁和时空跳跃之后，第三季呈现了一个异常清晰的世界。男女主角凯勒布和多洛丽斯分别代表人类和仿生人（极少可能凯勒布也是仿生人）中的觉醒者。他们都不满于“非真实”世界，希望寻求“真实”。然而所谓的真实不一定存在，《西部世界》中精巧设计的世界层层嵌套，就像多重梦境，可能永无止境。

这一集的结尾，凯勒布和多洛丽斯相遇了。他们各有悲伤。按照前两季的理论，悲伤是唤醒个体自我意识的重要情感。但光有悲伤还不够。凯勒布出于怜悯把受伤的多洛丽斯抱在怀中。怜悯，人类另一个重要的情感萌芽了。多洛丽斯阅读的400万本“算法之书”和大球Rohoboam主宰的世界中，或许没有给怜悯留下太多的位置。从这一集富豪杰瑞夫妇的情况来看，这个世界里的爱情也没什么立足地。

处境明朗，情节收束起来的第三季呈现两两对称的结构。多洛丽斯和凯勒布—觉醒者/反抗者，莱纳德（杰弗里·怀特饰）和梅芙（坦迪·牛顿饰）—清醒的温和派，Delos和Incite公司—主宰者，阿诺和福特—创造者。力量互换的车轮启动了，《西部世界》要脱下悬疑的面纱，走出迷宫，进入光明的力量博弈了。怜悯和爱，如此古老的人性，也终将与算法面对面。或者，算法终于把它们也纳入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