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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年成功男人的原生家庭之痛
原创 | 文:不甜
图片源自网络
01
林立新半躺在办公室高背靠椅上,手里拿着一张A4纸打印的表格,伸长胳膊举过自己靠在椅背上的头,眼睛有些眯缝地看着,纸张在眼前缓缓地往下移动。看了一会儿后,林立新把胳膊放下,手放在椅背柔软的扶手上,他歪着头又看了那张表格,然后轻叹一声,完全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往日喧闹的办公区,此时安静得出奇。
“咚咚”两声轻扣门声,震开了林立新紧密的双眼,他立刻回了一句“进来!”迅速在椅子上端坐,把A4纸平放在深枣红色的大办公桌上,拢了拢自己黑色的立领带绒胆的夹克衫,抬头看向办公室大门。
秘书小王轻轻地推门,探着脑袋微笑地看了林立新一眼,然后走进来说,经理,各办公室的电源开关等安全工作全部检查完了,也通知他们今天可以提前下班。林立新五指相扣着,放在丹田,听着小王的汇报不住地点头,然后说,好,辛苦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好好与家人聚聚,过完年,一堆工作等着呢。小王用余光扫了一眼墙上的钟,两点四十分,他脸上略过一丝轻松,说,好,经理,提前给您拜个年。
小王转身离开,轻轻掩上大门,整个办公室又恢复刚才的安静。林立新扫了一眼擦得干净,摆放整齐的办公桌,与他茶杯一样粗细的笔筒里,立着七八支带了笔罩的油性笔,他取出一支看了看白色笔杆上黑色墨迹,摘下黑亮的笔罩又看了看,轻轻地“咔”一下盖上笔罩,放回笔筒,最后目光又落在眼前的A4表格上,这是一张春节值班表。林立新从笔筒里挑出一支,伏在桌上,用左手食指从表格第一行滑动指着A4表格名单一栏,然后停一下,用笔在后面日期上打了钩。他打完钩后,盖上笔尖罩子,用笔在表格上轻点了三下。
几十年来,林立新已经习惯每年春节前这种状态,安排好所有的工作,独自安静地呆坐在办公室。
“爱是你我……”手机铃声响了,来电提示声是妻子最喜欢那首《爱是你我》,由刀郎和云朵唱的。林立新迅速从夹克胸前里袋里拿出手机,他只喊出一个“大”字,电话那头一个深沉的男中音就把他说的话给堵回去了,很有力地说,我刚刚到了爸妈家去了,敲半天没人,就把东西放在门口了,我现在火车站,马上走。林立新缩了缩脖子,刚准备再说一声,这次连那个“大”字也没有说,只是张了嘴做了一个口型,手机那头发出“咔”的一声后,就比眼前的办公室还要安静。
林立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右手掌来回使劲地在自己后颈脖子搓着,然后又用左手掌使劲地摩擦着自己的左脸和左耳朵,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跟他大哥说话就是这样的反应,妻子总是很奇怪他这样的举动。如果他当大哥的面讲话,其实反应会更加强烈,不仅双手在自己后脖子搓着,在耳朵和脸上摩擦着,而且还一直低着头,眼神飘忽闪烁,不敢正视大哥。
给他打电话的是他大哥林立硕,父母年龄大了,很少出门,每次林立新敲门之后,要等上两三分钟,他们才会慢慢来开门的。多年后,林立新每到过年,都会向妻子有意无意地提起大哥那年除夕回家不进门的不可思议,尽管他已经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只是记得,每年大哥能回来与家人团聚是一种奢望。
大哥是林立新所在国企单位省公司一位处长,比林立新大八岁,从小就是家人的骄傲。大哥身材魁梧,才华横溢,而林立新属于中等精干的那类身材,可在大哥面前,显得异常瘦小,从小他就是父母和哥哥姐姐天天要挑刺的那个刺头。
02.
林立新出生于1962年,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在长江与鄱阳湖交汇的一座小村子里,快到学龄时,他才随着父母工作变动迁到所在城市的省会。
远离父母生活多年,从一个偏远的村子离开,突然随父母进入繁华的都市生活和学习,林立新农村生活的习惯,遭父母和哥哥姐姐的挑剔和指责,村里的语言,瘦小的个头,自然也成为同学们欺负和嘲笑的对象。每次他被欺负时,常常从不合体的衣袖中,伸出他又瘦又小的食指尖威胁着说,你们等着,我叫我大哥去。
那帮玩劣的同学在欺负和嘲笑他,刚开始听到他威胁的话,大家还有些顾忌和后怕,看着他抹着泪,哭着喊着要叫大哥来,大家慢慢围着圈往后退着就散了。可经过他几次威胁后,也没有见过他口中多么高大威猛的大哥出现过一次,同学们更加肆无忌惮欺负和嘲笑他,嘲笑他不合体的衣服,故意搞笑地学他说话,甚至他口中常常说的大哥都被大家怀疑是吹嘘的,他压根没有那么高大帅气学习厉害的大哥。反正他的一切,成为大家课间嘲弄的素材。
其实,林立新他一受到欺负,都会跑到他心目的保护神大哥林立硕前哭诉,而大哥每次都是捧着手中的书纹丝不动地坐在书桌前的木椅子上,像一幅刻苦学习的青年雕塑,在侧逆光照射下,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感染力,窗前的余晖撒在他高大健硕的身躯上、浓密蓬松的头发,还有他手中的书上,给大哥镶嵌了一道充满神圣、智慧和力量的金光。
林立新怯怯地走到大哥身边哭着说,大哥,他们又欺负我,还说我吹牛,根本没有什么厉害的大哥。他把手缩到比他大几号的衣服袖子里,拽着长长的袖子一个劲地横着小臂,边哭边擦着眼泪和鼻涕,向大哥哭诉他被欺负的经过。大哥每次都缓缓地侧过头瞥他一眼,轻轻地从齿缝地挤出一个“切”字,然后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看他的书,任凭不知趣的林立新继续吸着鼻涕,诉说自己被欺负的经历。然后林立硕慢慢抬起他那只比林立新长好几倍的胳膊,手背朝着林立新,在空中像赶苍蝇一样挥动着比林立新又大又有力量的大手,鄙夷地摇动着。
这次大哥林立硕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用手背向林立新扇着赶苍蝇一样的冷风,而是立刻站起来,冲到他面前,恶狠狠地地扇了他一个耳光,谁叫你在外面吹我。“啊!”林立新大叫一声,随后耳朵“嗡”地一响,他立刻感觉左边的脸和耳朵滚烫起来,仿佛左脸也比右脸大了一倍,他捂着脸,慢慢转身离开,很奇怪被欺负时留下的泪、在大哥面前诉说时留下的泪,被这一巴掌全扇干了,只留下像涂了胶水后紧绷发涩的脸。
从此,林立新成为爱惹事打架的人,尽管个头小,但是由于行动灵活又善于用计谋,不从正面进攻,而是乘其不备从后面或者迂回进攻,每每取胜。可上家里来告状的人却也多了起来,父母和两个姐姐也开始天天在家里指责和嫌弃他。林立新有让家人不头疼他的办法,那就是拼命在家里干各种家务活。
03.
为了讨好家人,林立新包揽了几乎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粗活细活,渐渐地他特别爱干活,动手能力也特别强。2019年,自己小家和父母家里拆迁,装修房子泥瓦工和电工的活儿都是他自己亲自动手,既节省了不少人工费,也寻找到了其中非常多的乐趣。他家厨房卫生间贴的瓷板地砖,丝毫不亚于专业的装修师傅。只是苦了妻子,每天他都拽着妻子陪在他身边看他干活,能得到妻子的赞赏,他干得更是劲头十足,充满活力,完全不像快奔花甲之人。
林立新在省城读完小学,又和两个姐姐随着父母工作的调动回到现在居住的地级市,而大哥林立硕15岁就在父亲的单位工作了,一直留在省城。通过他自己的努力,成为这段铁路段检察院院长,也成为家族的骄傲,更是林立新一生畏惧和膜拜的偶像。大哥的穿着和一言一行林立新从小都模仿,他异常羡慕大哥这么小就可以挣钱了,又学识渊博,过目不忘,前途似锦,并且个头又高大威猛,文质彬彬。
大哥所用的物品,林立新都觉得新鲜和美好,并且渴望得到。由于大哥很小年龄就挣钱,穿着自然比他时尚,他对大哥淘汰的衣物什么,一点儿也不嫌弃,不管合不合身,他都很乐意接受,并且还很爱惜。
林立新上小学四年级时,大哥开始穿丝袜子,洗过的丝袜子被两个木架子夹着袜子脚尖,在家人一排深色的衣服中,特别显眼。林立新乘家人没注意的时候,仔细地看和触摸那双很浅很浅的黄色丝袜子,像热过的牛奶上面的一层膜,闪着柔亮温润的光,还有暗暗的花纹,袜筒上面还有大约2.5寸的弹力松紧。林立新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头上,从比自己脚大多的旧鞋子里抽出脚,拉出又缩到鞋子尖,没有丝毫弹力又厚又粗的棉袜子,他摸着自己的脚,想象着穿上大哥丝袜时如皮肤般的舒适感和时尚感。
学校“六一”要排练节目,曲目为:“我们是快乐的红小兵”,林立新也很高兴成为一名小舞蹈演员,这可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上台跳舞,并且还有剧照,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张唯一的剧照,会成为他日后每每拿起时,闪烁在他心头无法抹去的阴影。
老师要求表演者都一律穿丝袜和白色小球鞋,林立新立刻想起大哥那双闪着鹅黄色温柔光亮的袜子。放学一回家,他就冲到家里晾衣竹竿前,从一排衣服中快速翻找大哥那双丝袜。可这天傍晚,这双丝袜却没有像往常在竹竿上随风悠悠地飘着。好不容易挨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家人的脚,可大哥脚上不是那双浅鹅黄的丝袜,而是一双薄薄的白色棉袜。
林立新开始像一个潜伏者,弓着腰缩着脑袋轻声轻脚地在家里翻箱倒柜,他搜遍了大哥床下、枕头等各个可能放置那双丝袜的角落,可那双丝袜就如酒精般从大哥脚上和家里竹竿上挥发了。最后,林立新在家人用废弃的水桶做成的垃圾桶里,找到了那双闪着柔软亮光的浅黄色丝袜,上面粘着菜叶子、土豆皮、茄子皮还有汤汁,已经看不出最初的颜色,可在林立新眼里和心里,还是第一眼看到它时的鲜亮。林立新像探寻到一个宝物似的,不停地用手仔细地抖掉丝袜上的污渍,升到院子墙和树梢上的月光照着他因兴奋而变形的脸。
林立新想破脑袋也没有找到大哥丢掉这双完好无损的袜子理由。他把袜子洗得干干净净,用自己裤子遮在上面晒干。等穿到自己脚上,他才发现在左脚袜子后跟上有一根丝线抽丝了,看上去像脚后跟到小腿上被人用刀划了一道痕似的。林立新放下自己卷了裤脚的长裤,一点儿也看不见这道伤痕,他满足地笑着,在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走几步后,又迈着欢快的步子在院子里来回走着。
最终家人还是没有给林立新买那双同学们都有的白球鞋,他洗得干干净净的丝袜也没能穿上。演出那天,林立新依旧穿着一双旧塑料凉鞋,当时老师只顾着抢时间让同学们上台,把缩在队伍后面的他拉上了台,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没有按规定穿鞋袜。音乐响起来了,林立新也忘记了自己的白球鞋和丝袜,他表演得认真和快乐,舞蹈中的跳跃动作,他比谁都跳得高。当然,他脚上那双旧凉鞋在一排洁白的小白鞋中显得也异常刺眼。
几十年过去了,林立新每每拿起当年演出的照片时,看着照片中跳得最欢快,一排白球鞋中唯一穿一双旧凉鞋的小男孩,孩童时光的一幕幕又闪现在眼前,他眼里充满着无法控制的泪花。
04.
林立新终于长大了,有了工作,他成了七个结拜年青人的大哥。热情和勤劳,让他从担任单位团支书开始,一直干到单位的一位中层管理者,围绕在他身边的七位兄弟伴随着他的青年和中年,这八位年轻人成为单位最能干活、最讲义气、最有本事的人,如今他们也像林立新一样两鬓爬满霜雪,其中,一位结拜兄弟在不惑之年就因病离世了,八兄弟就剩下七兄弟。
前些年,林立新的大姐夫也突然因脑溢血离世,大姐经过好多年,才肯接受大姐夫离世的现实,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在这几年,林立新有空就去陪伴大姐,接受大姐像小时候一样对他指手画脚,习惯性地对他百般挑刺,这样,帮助大姐解除心中很多孤独。
2000年左右,单位实行房屋改革,大哥以父母的名义和父母工龄优惠条件,当然也利用了他职务的方便,非常低价地买了父亲所在单位又一套福利房改房。林立新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大哥一退休后以之前翻倍的价格卖掉这套房子时,他才从对大哥有些不满的小姐姐那里知道此事。据说当时买这套房子,大哥忙着回来开各种证明,办买房手续时,曾经说,在市里有一套房子方便,等我退休后,就从省城回家,照顾爸妈。可是大哥一退休,就把这套已经升值很多的房子给卖掉了,他依然不方便回来。
如今大哥已经退休好多年了,他每隔着两三个月,才在父母家里短暂露一下面,尽管市里离省城只需花40多分钟,并且由于行业优势,大哥做车凭借证件都是免费的。过年团圆饭,大哥能参与依然是件很奢望的事。
大哥生的是儿子,林立新是女儿,而且侄子比自己的女儿也大不少,已经成家生子了。
林立新女儿从日本留学回来,在上海工作。只要回家,女儿小玉都要花时间陪爷爷奶奶,而每次,爷爷奶奶总是夸侄子多么孝顺和优秀,并且要求小玉一定要向大哥学习。有一次,小玉带爷爷去看电影,沿路爷爷一直又夸奖侄子有多好有多孝顺,还要求小玉要向侄子学习。小玉说,是的,爷爷,大哥是很好很孝顺,大哥带你看过电影吗?爷爷回答说,没有。女儿又问,那是大哥离你远还是我离你远。爷爷回答说,当然是你远了,要坐一晚上的火车才能回来。小玉接着又问,大哥带小宝宝来看你了吗?爷爷又回答说,没有。
女儿小玉回来把带爷爷看电影的经过告诉林立新,显然女儿对爷爷总是让她向大哥学习有些不满,林立新也觉得有些不舒服,他不想让缠绕自己一生的心影折射到女儿心里。女儿嘴里说的大哥,自然让他想起他嘴上常常念叨和心中常常被左右的大哥,林立新抚摸着女儿又黑又亮的披肩长发,对有些不服气的女儿说,我们小玉这么乖这么优秀这么孝顺,不用向谁学习了,做你自己就好了。
鼓励完女儿后林立新对妻子说,老爷子就是这样,还总是说他孝顺,让小玉向他学,孩子都两岁了,也没有见抱来给老爷子看看,弄得两个老的,天天巴巴地等着,我每次回家,都向我唠叨。妻子也觉得有些过分,是呀,你侄子也太让人不可理解,孩子都快两岁了,也不把儿子抱来给老两口瞧瞧,这么近,又不是隔山隔水的,这毕竟是第四代呀?也不知道你大哥大嫂是怎么想的。
2019年,市区进行大规模的旧房拆迁,八十多岁的父母和林立新自己都面临着拆迁问题,父母告诉两个姐姐说这次拆迁,安置完他们老两口后剩余的房款给林立新,这一决定,引来了姐姐的不满,虽没有嘴上去争吵,但是从此不怎么来往。父母拆迁、临时安顿、买房、装修、搬家,两个姐姐从不露面,也很少到家里去探望父母。林立新知道两个姐姐对父母的偏心有意见,但就如妻子说的,这次房改他们获利是应该的,毕竟这么几十年,他是为家里付出最多的人。
林立新经常打电话主动联系姐姐,她俩总是不冷不热的,特别是小姐姐,态度更加恶劣。有一次,妻子从原来的邻居那儿得知,小姐姐的儿媳妇生病住院,还做了手术,没有告诉他们,现在儿媳妇已出院在家休养。林立新和妻子商量去看望下。妻子先打电话,说,小姐,我们也不知道小可做手术住院了,我和小新准备去看一下。小姐姐说,不用不用,都好了。妻子再准备说什么,她就挂断了电话。林立新正坐在家里鞋柜前的小矮凳子上系鞋带子,准备和妻子一起出门去探望外甥媳妇,听到妻子正在打电话说了半截子没下文,他抬头问妻子,怎么说,在家吗?妻子说,不知道,还没有说完,小姐就挂断了电话,要不,你再打一下。林立新听到妻子这么说,立刻锁住眉头,像去搬一个很沉重的物件,很费力地从衣袋里搬出自己的手机,接通电话的小姐姐,还没等林立新说上一句话,就直接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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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2020年1月23日,林立新习惯性地在腰间提了一下皮带,用右手使劲地搓摸自己的后脖子,然后又用左手使劲地搓自己的耳朵和左脸,在新家客厅地来回走动。妻子从厨房地出来,围着围腰,右手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碧绿的茶叶在上下翻滚,玻璃口上热气正悠然地往上冒,妻子立在林立新身边说,你又在七想八想什么。林立新停住脚步,转身,左手继续在磨蹭着脸和耳朵说,没想什么?妻子反驳说,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心里塞满了事,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赶紧给你哥哥姐姐打电话吧,明天就是三十了。
林立新接过妻子手中的茶,呷了一大口,转身坐到又新又软的沙发上,他没有预计到茶水的烫,又没有及时把茶水吐出来,顿时眼睛眉毛鼻子全部聚到一处,脖子也缩着,从鼻子中倒吸着凉气,为口中的茶水降温,妻子看他那副样子,心疼地责怪说,你就不能慢点吗?这么烫,也不是知道你什么胃,冬天还喜欢喝这绿茶。
“哈哈”林立新憋了好几十秒钟,才把烫嘴的茶水安全地输送到喉咙,然后哈着嘴,不停地用手在嘴前扇着说,烫死我了,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主动给他们打电话,还没有好口气。妻子看着林立新憋着热茶时,一个劲地把手在腰间的宗白格子围腰上使劲地搓着,见他安然无恙后,又开始有些委屈抱怨起来,妻子说,这就是命,谁叫你比他们都小啊。
妻子说完,转身径直往厨房去,林立新冲着妻子围腰带子在后腰上扎着的蝴蝶结大声说,我年龄小,我就一辈子做小人呀?你看别人家里,有几个老小像我这样过得这么窝囊。妻子在厨房推拉门前停住,转身也有些生气地说,你冲我喊什么?有本事你冲他们喊呀?
林立新见妻子声音大起来,他又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做了一个很舒服地吞咽动作说,我哪冲你喊了,冲你围腰后面的带子喊,你看,蝴蝶结都快要散了。妻子双手放到后面重新系好松散的围腰带子回答说,你就装吧,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几十年了,你就知道这么自我折磨,死要面子活受罪,总是热脸贴人冷屁股后,就天天心里翻江倒海似的。
妻子进厨房,推上推拉门后,林立新无奈地摇摇头,又呷了几口绿茶后,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看着几缕热气从玻璃杯沿口慢慢地、淡淡地飘起,他也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伸长胳膊看着手机号码后,一边摩蹭着左耳朵和左脸,一边低着头给每一个亲人打了一个个电话,约定大年初二,由他做东,大家庭一起聚一聚。
电话打完后,林立新像一个地下报务员,在有可能时刻遭受敌方侦测到发射频率信号一样情况下,紧张地发送一个个重要战役的敌军军事部署情报,稍一轻松后,又忐忑不安地等着胜利消息,生怕又出意外状况。这就是几十年来,他给家人不得不打电话时,无数次上演的无奈和无法抽离的状态,他的心窦性不齐地跳动。
06.
今年春节,由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影响,林立新全家被迫取消了除夕团聚以及他安排的初二大家庭聚餐,这是几十年来,他过的一个最安静、最温馨的春节,可他的心经过短暂宁静的洗礼后,并没有得到永久的舒缓和安宁。
林立新一接到武汉“封城”消息和上级领导有关疫情防控部署通知后,立刻回到办公室,把放在桌子上的春节值班表揉成一团扔,扔到办公桌旁的纸屑篓里,然后开始打电话,部署春节的疫情防控工作。
打完几十个电话安排所有工作后,手机没电了,林立新按了一下办公桌侧面插线板上的浅蓝色光滑的电源按钮,把插座上充电器的线插入手机,他翻了翻办公桌上的通信录,一身轻松地坐在办公椅子上看着手机充电绿色的长条标志在一点一点地向右边移动,最后终于消失,跳出100%。他感到自己肩颈从来没有过的松弛和柔软,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脸上的肌肉也是从未有过的柔软。他抽掉手机线后,就和妻子约定再跑一趟超市,给双方父母和自己家里再买些食品和日常用品。
大年初一,新年阳光暖暖地照在阳台上飘柔的窗纱上林立新才起床,他站在窗台前,甩着臂膀叹着,今天的太阳真好啊!已经梳洗好的妻子也立在身边说,都快十点了,你是不是打个电话拜年,反正今年是不能串门了。林立新又甩了甩自己的手臂,叹息地说,也好,今年大家都过一个安静的年。
由于受疫情影响,林立新除了初一给父母打了一下电话,习惯性地看一下手机里面的工作信息外,每天只能和妻子、女儿一起幸福地蜗居在自己的新家。这是他一生以来安安静静地在家度过的最长、最安静的时光,每天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看自己喜欢的节目,那种筋骨完全放松的柔软感,他都错觉自己个头都长高了,颈肩不再酸胀麻木,后脑勺不再发硬,连左脸也不再感到肿大,左耳也不再“嗡嗡”作响。可是,这一切没过几天,他又重回到那种僵硬感,心又处于一种忽沉忽浮的状态。
随着疫情的进一步发展,过了几天安静生活的林立新又开始不安起来,他呷着一口茶对妻子说,我说了吧,我不打电话,就没有一个人主动打电话给我。妻子说,哪叫你是最小的呀!林立新说,噢,我小,我比小辈还小啊!妻子说,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争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都一辈子了,你改得了啵,你放得下啵?林立新有些想发怒地说,老子真是前世欠了这一家人,真是不如外人呀?妻子也有些不满起来,说,那都是你讨好惯了,热脸贴别人冷屁股惯了。林立新更加怒了,我讨好,我有病啊?老子怎么不讨好外人呀?妻子也更加怒了,去,去,我懒得跟你扯了,来点新鲜的,每次想打电话前,就是这么折腾一番。给,打电话去,莫烦我。妻子说完,把林立新刚才在手上正反两面倒腾几遍后放到沙发靠垫下的手机塞给他。
“喂,大哥……”林立新接过妻子塞到手里的手机,讨好地从大哥开始一个个给家人打电话,他又用右手掌来回使劲地在自己后颈脖子搓着,然后又用左手掌使劲地摩擦着自己的左脸和左耳朵,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也许他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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