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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 逝者
蔡宜文 活字文化
林奕含(1991.03.16——2017.04.27),台湾作家。出生于台南,曾居台北。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说的: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著有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其生前唯一出版作品。2017年4月27日在住处自缢身亡。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蔡宜文
(台湾“清华大学”社会所硕士,自由作家。关注性别研究和亲密关系)
本文为林奕含所著《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附书评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强暴是社会性谋杀》是美国人类学家Winkler遭受到性侵后的自述,念女性主义或性别的人应该都会念过一篇讨论性暴力的文章。“强暴”或者是好听一点的称呼为性侵,有好多种定义方式,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女性主义的、法律上的,但没有一个定义比这篇文章的标题来得笃定且让我印象深刻。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社会性”的,或应该这么说,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独立完成的,而是由整个社会协助施暴者完成。这句话,很适合作为这本书的开端。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社会可能不仅仅是协助者,更往往就是施暴者本身。故事中的施暴者有李国华、钱一维。前者贯穿全文,无论是补习班官方、小孩的家长,甚至是班主任还帮他降低女孩的戒心——把女孩载到老师家里——这些能够看见的旁人凿斧的痕迹,其中更重要的是那些无形的“社会”:“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
李国华聪明,他十分理解这个社会面对性的暴力时,会站在施暴者的那一方。也因此他可以得到许多的“爱”,无论是房思琪的、郭晓奇的还是那一群在后面排队等待的小女孩的爱。因为这个社会允许。而女孩们必须也必然要面对“被强暴后”的自己,说服自己爱上施暴者——“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若与自己不爱的人做爱是污秽的,而既然老师爱的是自己,如果是真的爱我,就算了。若撕开爱的面纱而奔向丑陋的背后,那就是赤裸裸的“社会性的谋杀”,正如同针对晓奇的那些也不虚构的网络评论一般。
另一个较隐隐然发展在故事之中的暴力是一维对伊纹的暴力,知道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说穷死也不让女儿嫁过去的张太太,把伊纹介绍给一维。估计整栋大楼的人都知道、老钱奶奶也知道,但面对这样的暴力,大家都安静带过。关于性与性别的暴力从来都不会独立而成,必然由整个社会作为施暴者来确定,特别是性,性的暴力,本质上就是权力的展现,而谁掌握权力,往往就掌握这个社会。李国华、钱一维借由他们的暴力,宰制了女孩与女人的身体,宰制了她们的自由,从而谋杀了一部分的她们。
伊纹姐姐这角色既是房思琪的对照,也是李国华的对照。作为受暴者,作为美丽的相似的人,她就像是房思琪来不及长大的样子,又像是另一个房思琪。但作为同样是思琪与怡婷的偶像、指导者,同样是讲着那些书的人,她又像是李国华的对照,是另一个思想及论述上期待带领思琪与怡婷的人,也因此,某种程度上造成其跟“老师”的竞逐关系。这其实与现实世界多么相符:当女性也开始在知识上逐渐茁壮要成为他人的导师时,那是一种隐含的、私密的,像是“保姆”一样的─同时身兼了引导者却也是受暴者:为了婚姻而中断学业的伊纹,因为婚姻而受到钳制的伊纹。思琪、怡婷与伊纹那珠宝一样的时光,是女性知识的传送,而这些传送,都在努力地与象征正统有着更权威的李国华进行近乎没有的斗争,但也几乎都断送在男性的暴力、社会的暴力之下。
不过,我觉得仍然是带有希望的,即使这个希望很渺茫。我这边的希望指的并非房思琪或任何角色的“希望”,而是女性知识传送的“希望”,就好像是前一代攻克魔王失败的村民还能够留下一点存档给下一代。伊纹得以离开一维与怡婷对思琪的姊妹情谊,甚至包括了伊纹最后能够传达的东西,都还看出在这个暴力当中,渺茫的希望(虽然对我来说,无论伊纹能与不能再爱毛毛,光是毛毛的存在就有点太美好了,好得不像真人一样)。
也因此,才有了最后的那一段话: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我在想这段话,连同后面的那一连串伊纹对于怡婷的教诲,或许是作者奕含书写的动机,来自真实世界的故事、恶意,而这本书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知识传递的可能。相较于受害者,我曾经很害怕“幸存者”这个词,从刚开始认识强暴,认识一切关于性暴力的理论后,我一度很害怕使用这个词,原因倒是无他,因为我们几乎不会使用这个词去指涉其他种犯罪的受害者,你不会这样说被偷被抢或是被打的人,当用到幸存这个词时,仿佛都是在描述一种屠杀,像是校园枪击、恐怖攻击等。我害怕使用这个词,不是因为它太大而失真,而是从整个社会的谋害中活下来,除了幸存,没有更好的字眼,太确实,让人害怕的确实——身为一个女人,想逃避的确实。
因为,幸存的何止是遭受过性暴力而活过来的人,怡婷,正如同每一个女人活过的轨迹一般,即使不是亲友,即使未曾切身,当我们看着新闻报道,看着批踢踢八卦版,看着奇摩新闻下方的评价,看他们如何继续与施暴者一起施展性暴力时,才突然深吸一口气,啊原来我今天又侥幸地活下来了。我相信奕含这本书写得极其痛苦,我无法在文中更多提供一些什么,更无法提供怎样的安慰。唯一只能感谢她,在这一刻,让我们一起幸存于这个时空,拥抱那些被社会谋杀了的女人的思绪与感受,牢记这些感受,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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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 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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