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小事｜“看看这温暖的阳光，想想这烟火十足的人世间”

【编者按】

武汉全面“封城”已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了。

这一个半月来，绝大多数武汉人只能待在隶属各个社区的家里，邻里之间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么重要。

澎湃新闻开辟“武汉小事”专栏，讲述疫情期间武汉人的家长里短，讲述那些掩盖在大疫情背景下的日常生计。

武汉人民一定能够度过这段艰难的岁月。

“‘绿箭侠、蝙蝠侠、蜘蛛侠、超人、闪电侠、超胆侠、咸蛋超人、奥特曼……’以上超级英雄咱武汉一个都没有，只有普普通通默默无闻这么一些人，这个城市是武汉，他们叫武汉人！”

1月29日，“老计”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老计”的真名叫吴辉。去年7月，他来到武汉，成为一名外卖骑手。武汉“封城”期间，他身穿黄色外卖工装马甲，骑着红色电动车，在城内的大街小巷穿梭送餐送物资，笑称自己像“番茄炒鸡蛋”。

当武汉按下暂停键，他如游走在这座停摆的城市之间的一点，连接着有着不同故事和命运的陌生人或朋友：那个为在抗疫前线的医生父亲送餐的孩子，那个担心自己感染病毒而哭泣焦虑的小姑娘，那个曾经吵过架如今去支援雷神山的骑手兄弟，那个让他伤心难过却未曾谋面的李文亮医生……

他在微博上发布了多篇“武汉日记”，记录所见所闻。“这其实也是给了大家一种信心吧，消解大家对疫情的恐惧情绪。”他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说道。

以下是“老计”的“武汉日记”节选：

【1月24日】

前线的医护年三十儿吃泡面？作为一名武汉的外卖骑手，看到这个有点脸红！我明天要开工，可能的话，多跑几趟医院的单子吧！

【1月25日】

新年第一单，送去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年初一的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出乎意料的冷清。进到四号楼电梯才发现16楼是呼吸内科，不禁有点忐忑，可是上去发现依然很冷清，也很有序。

今天送的第二个医院的单子，送单的过程稍微曲折，最后实际没有送到武昌医院，而是送给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里面的医务人员。送完后去旁边便利店买水，跟老板娘聊天才知道，以前类似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里的医护人员吃饭问题都由武昌医院后勤统一解决，现在作为武汉市定点发热病人收治的武昌医院已经超负荷运转，所以大家就没饭吃啦！所以才会有这单外卖！

【1月26日】

“妈妈做的饭，给爸爸送去，我爸爸是前线医生，谢谢小哥了。”（接到的订单备注）眼睛进沙子了！

快收工的时候，接了个单，帮不在武汉的一位姑娘去照顾她家的猫猫，她已经离开武汉四天！结果……刚进屋，眼镜雾蒙蒙，看不清，以为地上的是死老鼠，结果……竟然是死掉的猫仔，原来在这几天里，有只猫猫下猫仔啦！跟我微信语音的猫猫主人泣不成声，我能怎么办？哎……

【1月27日】

接到个小超市的订单，顾客给我打电话让帮忙买点青菜，我有些为难地说，怕不好买。对面误会了，赶紧说可以再给我个红包。我其实为难的是时间不早了，附近有青菜卖的超市恐怕都已经买不到了。果不其然，沃尔玛里凡是带叶子的都卖光啦，就剩下土豆！尖椒！洋葱！还好我知道的一个专门卖蔬菜的小店还有，赶紧乱七八糟的买了一些，但是老板说明天起不开业了，因为进不到货！

没估算好电量里程，车抛锚啦！断电之前送的一单超市单，一大袋和一小袋零食里，小袋零食还被人拿走了！大过年的，这样不好吧？希望那一小袋零食真是被需要的人拿走，你能吃饱，我也开心，但是请以后对我们骑手网开一面吧！红尘多难，同舟共济！（虽然这么想会舒服很多，但马上要推车三公里回去，谁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换好了电池，在路边抽烟，背后的楼上，小姐姐喊:“武汉加油！”烟熏了眼睛！

【1月28日】

出太阳了，阳光比较明媚；发现了方圆三公里范围内唯一还可以过早（吃早饭）的地方，有热干面吃！武汉人只要能吃上热干面，那就都不是事儿！

刚收工回来，收拾完毕，聊聊今天吧！酒精和84消毒液还是断货，问过十几个药店都没有，偶见药店良心价限量卖口罩，我排队买了两包，明天再去。少量药店还能买到体温计，本想全买光，转念之下只买了四个。有个妹子下单买了十几桶方便面，有点担心她。表扬锦绣江南小区，进门要测体温，出门还发了一本小册子，优秀得很。超市青菜卖得贵，偶见路口有卖菜小贩，白菜4元/斤，菜苔10元/斤，不算贵。路过武昌医院路口，看见有封闭小车闪着警灯送人去医院，真的进步啦！

【1月29日】

到昨天排队买口罩的药店看见三位穿防护服的哥们在吃面，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工作内容，希望他们能平安！口罩卖完了，惊喜发现隔壁一家药店还有消毒液，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总比没有好！位置在才华街友谊大道路口，有少量存货！

送单去沙湖明珠。路过螃蟹岬盒马，他们还在工作，饱含游击队对正规军的复杂情感；路过沙湖公园，发现春天已经到了；路过过江隧道，还在封闭；路过武汉第一高楼，它像大武汉一样，暂时停顿了！

回来路上还没到湖北大学，看到马路边有个戴口罩的胖嬢嬢，问她怎么了？她说要去徐东，在这里打车……可是这一路我连一辆的士都没遇到过！我不能帮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等到车！

“绿箭侠、蝙蝠侠、蜘蛛侠、超人、闪电侠、超胆侠、咸蛋超人、奥特曼……”以上超级英雄咱武汉一个都没有，只有普普通通默默无闻这么一些人，这个城市是武汉，他们叫武汉人！

【1月30日】

路过武汉理工大学，十四栋女生宿舍还亮着很多灯，能看见晾着很多衣服，也许是春节期间留校的女生吧，武汉理工的女生都很好的，即便我偶尔配送超时也从不介意！想起夏天的时候在湖北大学送单，帮两个换寝室的女生搬东西，聊过知道她们是要留在武汉打暑期工，冬天的时候，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回家？

【1月31日】

中午的时候在青山的马路边晒太阳等单，一个很老的阿姨指着我跟旁边很老的叔叔说着什么，我只听见“吃饭”“外卖”。然后阿姨对着我说，能点外卖么？我说可以，一直都可以！

下午在销品茂路口等红绿灯，一个阿姨骑电动车停在我旁边，问我现在能过么？我说还不能。她说，她第一次骑电动车，不太会。一起过了红绿灯，我问她去哪儿？她说，要回小东门。我很奇怪，七公里啊，就这样慢慢骑？她继续像自言自语一样说着，“来送饭，前两天都是骑车来，很累，骑不动了，今天骑电动车。”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啥，在我要拐弯的路口对她说：“从路边走，慢点骑。”

下午送东西去桥梁村，经过武昌医院，一辆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一个身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正在对担架车上的人做心脏按压，有点远，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路口，一个中年人手里提着一袋片子，背着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看不清性别的人，慢但很稳地走过，背上的人一动不动；医院门口坐着晒太阳的一个阿姨忽然身子往一边倒，一个医护人员和旁边晒太阳的另一个人走过来扶住，然后抱着她往医院里面走！很平静，周围站着的人，拦着的绳子后面的保安，拦路的铁马旁的医护，身后商店的老板，都很平静，但是我觉得好像一座山向我压过来，我只想背转身，离开。

【2月1日】

上午帮微博私信我的一个女生买念慈庵川贝枇杷膏，下午又帮她去买了莲花清瘟胶囊、奥司他韦和阿莫西林，我把药放在她家门边的楼梯上，过会她出来拿进去。她说她咳嗽，但是不发热，在家自我隔离，她说害怕，几乎每天都哭……我一直不擅长安慰人，求大家安慰她给她信心和勇气！

大家安慰了那个女生很多，我都截图给她看了。很多时候，信心就来自于他人的鼓励和关爱，当内心被恐惧绝望攻陷，试着多跟他人交流互动，看看这温暖的阳光，想想这烟火十足的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美食、美景和美人！武汉不孤独，你也不会孤独！

一个黄陂的骑手兄弟去雷神山干活了，之前我们吵过架，好久不说话，不过还是希望他加油。路过武汉最繁忙的路口，中南路中北路丁字路口，很空旷，行人寥寥无几，没有几辆车，看见某个集团援助武汉的物资运输车，好大一车，占满整个路口。越来越多的小区不能送进去了，只能放在指定的岗亭门口，最远的据说出来拿餐要走十五分钟还多，有些顾客开车出来取餐，武汉果然很大！

好几个还在营业的商家专门有骑手餐，十块钱，有荤有素，能吃饱，平时可没有。房东通知免了两个月房租。

【2月2日】

心里一直觉得自己不喜欢武汉，从很多年前在武汉读书，发现武汉的热干面放的是辣萝卜，不是大头菜；武汉的公交车开得飞起，而我那时又严重晕车；学校门前的公路大坑连小坑，坐电动车脑袋撞得青疼；的士司机各种套路，脾气还很爆，一言不合就汉骂飙起来；在学校打架，都是跟武汉本地人，不是抢足球场，就是篮球场纠纷……

后来离开武汉到了深圳，终于明白现代化是啥意思，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坐百万豪车，第一次吃翅参鲍肚……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热切想念起热干面、面窝、藕汤、欢喜坨、苕面窝、糯米鸡……当发现华强北有一家名字牛气哄哄的湖北小吃店，如获至宝，每周腾空肚子去吃，但就是对他家竟然有一种食物叫热干汤面，心怀怨念至今。

再后来四处漂泊，广州、东莞、河池、成都、重庆，以及其它很多短暂停留的城市，也爱上了干炒牛河、烧鹅、肠粉、白切鸡、螺蛳粉、玉林串串、火锅、小面，但是最后总归是要找到当地最好吃的热干面才作罢！

这些年兜兜转转，因为弟弟在武汉工作安家，外甥在武汉工作，带侄儿来武汉感受武大、华科的风采……很多次经过武汉，发现工地还是那么多，光谷广场还是没建好，巡司河还是个臭水沟，的士师傅脾气还是很火爆，公交司机还是像退役的赛车手，但是热干面和面窝还是那么好吃！

【2月3日】

这条江是长江，对面是汉口，我很久没去汉口了，不知道啥时候再过去汉口……

【2月4日】

空荡荡的汉街，大戏台也寂寞了很久。两个流浪汉和一条流浪狗在晒太阳，都没戴口罩，从存货里匀出了四个。希望他们都晒得暖暖的！

看见武大这个样子真的有点难受，武大是武汉最好的大学（华科的同学别生气哈，你们的食堂在以前、现在、未来都是最好的），也是最美的大学（厦门大学的同学们不要生气哈，咱们可以并列最美），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武汉，不知道这堵墙何时才能没了！

【2月5日】

夕阳里的绿地中心，孤零零的塔吊只有对面天空的半个月亮相伴！在路边休息，餐箱里有藕圆子、一瓶可乐，兜里还有烟，点上一根，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不管是日子，还是这一关！

【2月6日】

没睡好，很早醒了！真的，直到今天依然恍惚有种不真实感，仿佛置身于魔幻之地，又仿佛做一场一直无法醒来的噩梦。每一次想醒来，都被各种超现实色彩的事件拉回噩梦里！

【2月7日】

（武汉中心医院发布消息：我院眼科医生李文亮，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工作中不幸感染，经全力抢救无效，于2020年2月7日凌晨2点58分去世，对此我们深表痛惜和哀悼。）

我写不出更有力的文字了，哭一场吧，然后站起来，等待春天，不管它会不会来！

【2月8日】

九点多起床到现在就干了一件事——买肉！沃尔玛猪肉档好可怕，我不敢去，也抢不过，换了个地方去买猪肉。铁机路一个小区五家人分，不知道能顶几天，珍惜这些肉吧，小哥我“拼了老命”才“杀出重围”，中间被各种插队，各种埋怨，还看见一个大爷“暴走”……终于交接完毕，做好消毒，抽根烟，晾一晾我的“坐骑”！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广场，每个广场都有一个名字；每个城市也都有千万条路，每条路也都有自己的名字；但是有个名字只能武汉有，也只有武汉有——首义广场、首义路！这里曾经是个英雄的城市，这里也曾经有无数个英雄！

【2月9日】

从来都没喜欢过摩天大楼，也不喜欢钢筋水泥的丛林；只有阳光照耀下的青苔，懒洋洋的猫，摘菜的老婆婆，若是耳边再回荡起老妈的声音:“小王八蛋跑哪儿去了，快回来吃饭。”才是完美世界。

我不认识你，但我会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