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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宇、蓝江丨破茧成蝶:从危机中寻求可能性
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其博士论文《技术与时间》(第2卷)(Technics and Time, 2: Disorientation)曾受过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指导。不过,斯蒂格勒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学院派理论家。20世纪80年代至今,他一边承担哲学与艺术的教育、指导工作,一边进行理论研究,是名副其实的实践型思想家。进入21世纪,他致力于数字化研究与资本主义批判,陆续出版《象征贫困》(Symbolic Misery)、《新政治经济学批判》(For a New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休克状态》(States of Shock)、《自动化社会》(Automatic Society)等著作,试图重新审视社会的变革与发展。
2015年以来,斯蒂格勒积极参与中国学界,他在大学里开设的讲座和短期课程引起了较大反响。目前已出版两部相关著作,一是《人类纪里的艺术:斯蒂格勒中国美院讲座》,二是《南京课程: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以下简称《南京课程》)。2016年至2019年,斯蒂格勒在南京大学先后开设三次短期课程,《南京课程》一书正是第一次课程,即2016年3月的短期课程讲义。这本书采用了中英对照的编排方式,将八次课程汇编出版,并保留了原始讲稿中的特殊标记,更加完整地展示出斯蒂格勒理论的构建过程。
人类纪里的艺术:斯蒂格勒中国美院讲座
[法] 贝尔纳·斯蒂格勒 / 著
陆兴华、许煜 / 译
拜德雅丨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11
南京课程
[法] 贝尔纳·斯蒂格勒 / 著
张福公 /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10
开设本课程时,距其成名作《技术与时间》的问世已有20个年头,斯蒂格勒的哲学理论已趋于成熟,但仍然推陈出新。读者将会在这本书中看到,斯蒂格勒糅合不同学科与多家理论,利用人类学和生物学建构一般器官学理论,借助热力学、宇宙学等科学领域的思考范式激活哲学家们的关键概念,在人类纪时代重新解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本,分析人类纪以来社会发展的变化和问题,并试图建构一种冲破人类纪、走向逆人类纪(Neganthropocene)的未来社会发展方案。
在《南京课程》中,斯蒂格勒的主要目的是重新思考政治经济学。他强调,尽管我们身处人类纪语境,但要展开面向逆人类纪的新政治经济学批判。因此,他的理论必须完成以下三个步骤:其一,用一般器官学理论解释人类发展史;其二,以“熵”与“负熵”打开问题域;其三,建构未来的经济学。
在斯蒂格勒看来,人类发展的历史就是外在化的历史。有机体的外在化会产生有机体的体内器官、人造的体外器官和社会组织,以此实现生命的延续。其中,人造的体外器官是技术,具有毒性和药性的双重特征。社会一旦发生技术中断,我们率先面对的是药理学中毒性的一面,表现为知识的丧失,即无产阶级化。具体说来,19世纪表现为工人生存技能的丧失,20世纪表现为消费者感性生活知识的丧失,21世纪表现为心灵上的理论能力的丧失。斯蒂格勒认为,知识的外化就是知识的丧失,必然导致无产阶级化。
什么是“负熵”?“负熵”与我们生活的人类纪有什么关系?其实,“熵”与“负熵”是斯蒂格勒引入的热力学概念。1854年,物理学家克劳修斯(Rudolph Clausius)提出了“熵”的概念,以表示一个体系汇总的混乱程度。“负熵”是“熵”的对立,如果说“熵”代表着混乱和无序,那么“负熵”则是有序。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如果一个体系从外界吸收了某种物质或能量,降低了系统的熵值,系统就会变得更为有序。这样看来,斯蒂格勒使用了热力学的概念来重新诠释人类纪以来的物质生产,其目的就是重新看待技术和生产与人类世界的稳定性之间的关系。与传统的观念不同,在斯蒂格勒的“熵”与“负熵”的热力学解释中,生产的增加并不一定伴随人类幸福的增加,相反,它可能意味着人类世界体系的紊乱程度成倍增长,即所谓“熵增”。技术的目标并不在于无限度地促进人类世界的物质生产,而在于降低人类社会的“熵增”,实现“负熵”或“熵减”。
那么,什么是人类纪?人类纪是斯蒂格勒从地质学里借用的概念。我们知道,距今260万年前地球进入第四纪,从地质学角度来看,人类生活的时代是前一个冰川期结束后的新时代,被称为“全新世”。但是,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保罗·克鲁岑(Paul J. Crutzen)认为,人类今天已经不处在全新世,而是处在一个全新的人类纪。克鲁岑为什么如此肯定人类的世代已经进入全新的人类纪呢?他的理由很简单,之前的各个地质世代全部是由自然地理变化产生的纪元,但是人类纪表明,人类本身的存在已经影响到整个地质面貌的改变,包括全球变暖、物种灭绝,在一定程度上,都被镌刻上了人类的痕迹。所以,人类纪是外在化历史的新阶段,确切地说,是指工业革命以来的资本主义社会。过去的250年,整个社会的发展驱力表现为资本逐利,工业革命中的热力机、大众传媒时代的注意力经济与超控制社会中的算法治理,无一例外建构了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斯蒂格勒认为,人类纪以来的加速发展是巨大的“熵增”过程,“熵增”将会导向所有生命的毁灭,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摧毁了力比多经济和人的欲望。
因此,斯蒂格勒提出必须对抗“熵增”、克服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反对市场营销,在经济领域进行一场革命性的运动,迎接逆人类纪的到来。逃离人类纪就是要从技术中断的断裂和悬搁中寻找新的药方,用“负熵”的方式激活技术的药性。斯蒂格勒用“蛹的蜕变”隐喻2008年金融危机中存在着的“负熵”活动,危机的蜕变将会反转技术的毒性逻辑,发展出一种昆虫授粉似的贡献型经济。斯蒂格勒所谓的新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在数字时代进行认识论变革,将马克思哲学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力比多经济学结合,建构生命—经济学,寻求“负熵”的价值规律,利用“负熵”的发展为人类纪向逆人类纪的转向提供可能性。相比马克思从此岸世界向彼岸世界的憧憬,斯蒂格勒多了一个具体步骤,那就是要求人们在新的境况中率先进行一场认识论的变革,在人类纪的纪元中完成跨个体化和集体化的回路,利用“负熵”的方式主动追求逆人类纪的到来。
斯蒂格勒理论的基础是用知识的外化、技术中断架构马克思论述的社会历史过程的内在运动,用时间现象学糅合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象关系,二者也是构成其技术与时间理论的两条路径。然而,斯蒂格勒后续的跨学科研究欠缺一种核心方法,他借助生态学、宇宙学、热力学等不同学科的关键概念作为理论补充,有陷入理论堆砌、自说自话的嫌疑,尽管这在他本人看来是必不可少的。同时,他弱化了哲学概念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例如,我们会在《南京课程》中看到,他用“知识”替代了马克思的生产、海德格尔的存在,这显然遮蔽了生产、存在概念的原初语境,不足以涵盖原初理论的丰富内涵。因此,读者难免感到斯蒂格勒对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理解非常经验化,这是他无法避免的过失。究其原因,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由技术哲学发展而来的,并未触及具体的生产环节。碍于课程内容安排,书中理论缺乏具体的推演,显得有些粗糙。事实上,在《技术与时间》的前两卷中,斯蒂格勒对外在化、一般器官学、药理学、语法化等思想已做出详细说明。因此,读者若试图深入理解、研究斯蒂格勒的思想,还需参照《技术与时间》以及与这本书紧密相关的《自动化社会》《象征贫困》和《休克状态》等著作。
技术与时间:1. 爱比米修斯的过失
[法] 贝尔纳·斯蒂格勒 / 著
裴程 / 译
译林出版社,2012-06
总体上看,《南京课程》高度概括了斯蒂格勒社会批判理论的搭建过程。斯蒂格勒所做的并非一种思想史研究,而是集众家之长来建构其自身的哲学体系,对人类纪以来的社会发展方式进行批判。当代社会批判理论大多走向一种悲观和绝望的情绪,但是斯蒂格勒希望人们从当代社会的危机,甚至是经济崩溃中发现一种蜕变的希望,发现内在的熵性,以对抗“熵增”的方式发展,而不是静静等待奇迹的降临。他的哲学对社会现状饱含乐观情绪,这种思考方式必定对未来社会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20期,题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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