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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史|春风沉醉的晚上
到了3月中旬,上海的天气就会明显变暖。在一些偏暖的年份——比如马可出生的那一年,中午只需要穿衬衫和一件套头衫,坐在阳光下,背上甚至会出一层薄汗。
那是过去10年中最温暖的一个春天,从2月就是连续不断的晴天。3月初,我抱他回医院打疫苗,从西边照射过来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司机一边抱怨天气,一边小心地调节车窗玻璃的高度,车子停下来等红绿灯时,阳光从西侧车窗照进来,穿过另一侧车窗,照着路面。出租车像灯箱一样,里外充满强光。下车时,衬衫里外湿透。护士抱怨我给马可穿了太多衣服,警告我不要捂坏他。
那时候他出生才一周,平常年份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马可出生之前,我几乎不会注意到中环附近的时令变换。那些关于春天漫长的回忆,几乎都是走在陕西南路人行道上的情景。3月之后,这条马路上的空气湿度随着气温上升,几乎能感觉到皮肤因此软化,并逐渐恢复弹性。
在长乐路口等红绿灯时,太阳照射角度明显越来越高,空气、悬铃木、沥青和人类都吸收了更多的热量。悬铃木叶子一旦开始发芽,每天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时日推移,透过狭窄马路两侧梧桐树树冠照进来的阳光日益减少。沥青路面上洒满圆形光斑,每块光斑周围都有晕轮,起风时,路面上的晕轮不断扩张、收缩、移位、融合,然后又拆分,像印象派版本的草间弥生,在举行一场电光秀。然而,草间弥生的波点并没有这条街上树影的勃勃生机。
气温变化可以从风中感知得到。风向逐渐转南,寒意每天都会变得比前一天更加淡薄。平时穿着衬衫加西装便服、牛仔裤和运动鞋,将近两个月时间里,只是偶尔需要加一件毛线背心。
人们在室外活动的时间也在增加。有一段时间,如果傍晚在进贤路一带户外谈话,时间久了,四肢的体温会明显降低,低于身体其他部分。
咖啡将要喝完,杯底总会沉淀一些细细的渣子,如果注意力只在谈话上,不小心喝到杯底,这一口冰凉和苦涩的混合物,正像是这个时节的薄暮时分给人的印象。
夜晚就这样到来了。但这段时日也是倏忽而逝。
3月剩余的日子和整个4月,气温持续上升。悬铃木上,头年剩下的果实突然炸开了,变成数不清的伞状种子飘落下来。黄色的种子连带毛絮弥漫在空气中。对过敏性鼻炎患者来说,接下来约有10天噩梦般的时间。
只有春雨落下时,悬铃木的种子爆发才会暂时停下来。而雨后的街道被另一种事物包裹和充塞:一种有温度,甚至可以触摸的植物气息,似乎什么地方有无数植物被风雨摧折,创口流出的汁液被吸入了空气,又被微风卷走并混合,最后送入行人的鼻腔。
这气息总令人想起“春风沉醉的晚上”这句短语。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比郁达夫的小说标题,更能形容这条马路的暮春天气。
春天的蜜蜂。南音 图上海的春天总是结束于杭州。到了5月,如果不是苦夏早早到来,春天还会像省略号一样延续10天乃至两个星期,在城市里,也会让人想起“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景象。照例这时候会有人相约出行。
不过,当真置身在杭州西面的山间,有一种飞虫正值爆发季节。它们漫山遍野地飞着,对着人的眼睛乱飞乱撞,就算戴着墨镜,也能感觉到它们繁殖的急切。夏天在望,对虫子来说,这是时不我待的季节。
没有哪一条街道可以垄断春天,只是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春天,我所知不多。马可出生后,春天就变成了和过敏性支气管炎无休止的对抗,生活的重心随之转到小区。早春时节,不间断地替孩子添衣服、减衣服,本来就是中国家长的神圣职责,尤其是他们在刚刚萌芽的花木之间穿行时,总有人拎着衣服在背后追赶,但不把他们逮到,你不会知道家长是嫌他们穿得太多还是太少。
对我来说,马可出生一周后回到出生的医院打疫苗那天穿着不合适,渐渐变成了一个心结。这个心结总是要到气温稳定在18摄氏度以上,也就是玉兰花期已过,樱花正在收尾,樟树换叶,野蔷薇开到极盛,而合欢绛红色的绒花将要飘落的时候,才能解除。
在萌芽的花木之间穿行的马可。南音 图恰当地感知另一个人的体温,关键并不是经验,而是恐惧和厌烦之间的平衡。最终就像我们经历的一切烦恼类似,马可早早地学会用一句英文来总结这个过程:Time is the answer。
只是有时候答案出乎意料。马可上幼儿园中班那一年春天,有一天上学途中突然遇上强烈的阵风。我们远远地看见这阵风吹来,一路卷起数不清的灰尘和悬铃木种子。我们背过身,立在原地,仍然不停地打喷嚏,直至感到窒息。我将马可抱在怀里,用手帕捂住他的口鼻,让他把脸埋在我胸前。我是第一次想尽快移动到附近的建筑而不能。
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上海中环的春天。这里一切事物的密度都低于我从前的感知,就像一座被稀释过的城市,但即使是这里,时间也有自己存在的方式和强度。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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