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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心灵哲学界,金在权为什么重要?

2020-03-13 18: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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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7日,美籍韩裔哲学家金在权(Jaegwon Kim)逝世。作为20世纪下半叶活跃在英美哲学界最有影响的亚裔学者之一,他为世界哲学尤其是英美心灵哲学做出了独特的贡献。2016年,美国教育网站The Best Schools评选出全球50位最具影响力的在世哲学家,金在权赫然在列。国内学者欧阳康教授在2005年主编出版了《当代英美著名哲学家自述》一书,也将其列为当今英美哲学界最重要的16位大师之一。

金在权师从逻辑实证主义的领袖卡尔·亨普尔(Carl Hempel),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撰写了大量论著,其中许多都具有开创性意义,为新的领域和研究制定了新的议程。许多同时代重要的哲学家如戴维森(Donald Davidson)、福多(Jerry Fodor)、布洛克(Ned Block)等无论直接还是间接,都通过与之探讨进入他的哲学版图。

 

金在权教授,摄于2010年,由郁锋提供

金在权的哲学思想主要阐发于其四个阶段的著作中。第一阶段( 20世纪70年代—1993):从开始的关于事件(events)、因果性(causatioin)等形而上学问题的论文到1993年《随附性和心灵:哲学论文选集》(Supervenience and Mind: Selected Philosophical Essays)出版,这一阶段的著作明确了他的属性例示的事件观、质疑心身随附性、反对非还原物理主义的基本立场以及对还原论心理因果性的初步方案;第二阶段(1993—1998):他的两本专著——《心灵哲学》(Philosophy of Mind)和《物理世界中的心灵:论心身问题与心理因果性》(Mind in a Physical World: An Essay on the Mind-Body Problem and Mental Causation)完成,系统、集中地探讨了心身还原和心理因果性的问题,这不仅是其关于心理因果性的思想的成熟阶段,也是其哲学思想体系的形成阶段;第三阶段(1998—2005):从一系列关注、批判突现论的论文到著作《物理主义或者似物理主义》(Physicalism, or Something Near Enough)的出版,这一阶段金在权的著作以批驳突现论来补充、扩展他还原论的心理因果观,并开始弱化其一贯强硬的还原物理主义立场;第四阶段(2006—2010)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论文集《心灵的形而上学论文集》,其中发表了其晚年两篇重要的关于主体性与行动解释的论文。他将其一生的哲学探索落脚于主体性问题。2015年,金在权荣休之际,11位哲学家合编了《物理世界中的感受性和心理因果性:金在权哲学思想文集》,致敬其近半个世纪的理智贡献。

 

Physicalism, or Something Near Enough
Jaegwon Kim (Author)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12

 

金在权博士刚毕业就敢于挑战当时名望已经很高的哲学家戴维森,他曾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几篇文章中公开与戴维森的《心理事件》一文论战。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理论警觉性和敏锐力,他在20世纪下半叶心理因果性问题的研究上做出了突出贡献。

金在权曾表示,《非还原物理主义的神话》(最早发表于1989年美国哲学协会中部分会的主席演讲)是他最得意之作。在当代语境中,“心理因果性问题主要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它是一个表明心理因果性如何可能,而不是是否可能的问题,尽管我们在如何可能的问题上的答案最终将导致我们重新考虑在是否可能问题上的立场”[1]。为此,金在权在批判非还原物理主义的同时,选择用其功能还原模型(the functional model of reduction)来拯救心理因果性(save mental causation),重新在哲学上对心理因果性问题予以澄明。

金在权对心理因果性问题的研究贡献是独特的:一方面,在20世纪中后期非还原物理主义潮流盛行之时,他深刻地指出了非还原物理主义及当时流行的许多心身理论在心理因果性问题上难以摆脱的困境;另一方面,他倡导用精致的功能还原模型来解决心理因果性问题,甚至整个心身问题。不过,他在极力为其立场做形而上学辩护的同时,也客观地承认他对心理因果性问题的解决仍是有限度的:在可被功能还原的属性范围内(如意向的、认知的心理属性等),心理因果性问题可以得到解决;但在那些不可能被功能还原的属性面前(最典型的如感受性),心理因果性问题仍旧无法回答,我们甚至不得不接受这些属性是副现象属性的事实。尽管如此,金在权的名字无疑已经和当代心理因果性问题研究的历史和现实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在理解金在权对心理因果性问题的解决策略后,我们应该注意到,前面提到的他的种种分析论证以及与其他哲学家的争议是一场就心理因果性问题在当代物理主义语境中的大讨论,而从更大的视角来看,这也是还原论者与反还原论者的一场智识较量。在还原论与反还原论之争中的金在权,以一个经典还原论者的形象,利用心理因果性这个问题平台对反还原的立场进行有力的质疑,为还原论在当代哲学和形而上学中现存的意义做了精彩的辩白。

还原或反还原是解决心理因果性问题以及心身问题的一个前提承诺,因为这直接影响到如何理解心身之间、心物之间的关系和地位。在金在权看来,站在非还原论的立场上试图解决心理因果性问题毫无前途,因此他一直致力于修正和完善还原论的立场。然而,众多非还原物理主义者频频质问金在权理论本身的内在疑点。尽管金在权使用了一系列物理主义的本体论承诺以及层级世界观的模型构想,在形而上学层面为大多数可能的理论瑕疵做了成功辩护,但完全依赖还原来解决心理因果性问题毕竟只是一种理想情况。

“心理的事物都能够被成功地还原吗?”这不仅是非还原论者批判金在权的焦点,也是金在权自己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心理因果性问题和还原论的限度问题越发紧密地纠缠在一起,特别是当心理状态中如“感受性”(qualia)一样的意识经验让我们感受到越来越多的问题时,这种对还原论限度的界定的理论要求就越来越迫切,对还原论立场反对与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强烈。托马斯·内格尔(Tomas Nagel)提出了著名的“成为一只蝙蝠可能是什么样子”的例子:“试图描述意识经验这种第一人称的特征。意识经验必定是以‘那个样子’来呈现给那个认知主体的。”[2]这种假说如果成立,不仅证明了感受性等意识经验不可还原,而且还从根本上使物理主义面临严峻挑战。还原论在感受性上不再起作用,意味着金在权对心理因果性问题的解答也不可能是彻底的,至少有一部分心理状态的因果效力我们是无从判断的。

 

Metaphysics: An Anthology
Jaegwon Kim, Daniel Z. Korman, Ernest Sosa (Author)
Wiley-Blackwell, 2011-09

金在权曾无奈地谈道:“所以我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深刻的二难困境之中——如果我们准备去接受还原论,我们就能解释心理因果性。然而,在将心理事物还原为物理/生物的属性的过程中,我们可能失去我们心理的内在的、主观的特征——正如可论证的那样,一种使心理成其为心理的东西。于是,在什么意义上我们拯救了‘心理因果性’呢?”[3]其晚年的著作中更是表露出对心的本质的物理主义立场的适用限度的反思及担忧:“物理主义不是完全的真,但是它足够接近于真,而且足够的接近就是足够的好。”[4]

“心灵哲学之所以成为一个热门领域,不仅仅是哲学和心理学、语言学这样的领域发生互动的结果。这种热衷还代表着对传统哲学问题的更大的关注,这些问题关系到,作为人,我们在道德上和理智上有什么独到之处。”[5]作为21世纪开始接触心灵哲学的学生,我想无人不知金在权的那本《心灵哲学》教科书。尽管过去的20年,心灵哲学讨论的主题已不再集中于书中大篇幅介绍的同一论、行为主义、功能主义等传统流派,但书中所诊断的心灵哲学发展趋向至今仍意义重大。

金在权曾总结道:心灵哲学是由一系列的问题来定义的。如我们所料,构成这一领域的问题关乎心性和心理属性。那么,这些问题有哪些,它们如何区别于有关心性和心理属性的科学问题,后者是心理学家、认知科学家和神经科学家在研究中所要探求的。

一些问题是在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时发现的:什么是有心灵的生物?在我们能充分思考类似无机的电子机械装置(如计算机和机器人)是否有心灵,或不会说话的动物是否能有思想这类问题之前,需要对什么是心性以及具有思想包含什么有一种合理的清楚的观念。如果我们认为某生物或系统有“心灵”或“心性”,那么它们必须要满足哪些条件?我们一般都能在类似思想、感觉、经验等心理现象和类似消化过程、血液在动脉的循环等非心理的现象间做出区分。存在一种能区分心理现象和非心理的物理现象的通用特性吗?

还存在一些涉及特定心理属性或某类心理状态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问题。疼痛仅仅是感觉事件(它们受伤了),还是必须要有一种动机的成分(类似规避)?存在我们没有意识到的疼痛吗?如愤怒和嫉妒的情感必然涉及感觉质(felt qualities)吗?这些情感包含类似信念的认知成分吗?究竟什么是信念,一个信念如何达到它所具有的内容(比如外面在下雨或7+5=12)?信念和思想需要一种言语的能力吗?

 

人心难测:心与认知的哲学问题
彭孟尧 /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2

 

第三类问题关乎心灵和身体之间,或心理现象和物理现象之间的关系。这类问题被统称为“心-身问题”,自笛卡儿400多年前提出这一问题开始,它就是心灵哲学的核心问题。这里的工作是,澄清和阐明我们的心性和我们的物理本质之间的关系——或者更一般地说,心理和物理属性之间的关系。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金在权已经将随附性、感受性、心理因果性问题在哲学、形而上学上的研究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他也用严密的论证将非还原物理主义逼到二难困境之中,再次唤起人们对还原论的重视。虽然对心的本质的理解、对心理因果性之谜的解开、对还原与非还原之争的结论,这些工作都还在进行之中,金在权没能提供一个最终的答案,但他在当代心灵哲学中的地位却是无须争论的。

泰勒·伯吉(Tyler Burge)曾在回顾20世纪下半叶哲学发展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哲学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放松逻辑实证主义对方法和主题的限制的同时,继续保持它对清晰性和对论证的尊敬。”[6]我想,当我们用还原论来置换上述论断中的逻辑实证主义一词时,新的论断在还原论与反还原论之争的语境中仍旧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哲学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放松还原论对方法和主题的限制的同时,继续保持它对清晰性和对论证的尊敬。”至少,金在权在心身还原论和心理因果性问题上的探索和反思为当代哲学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参考文献

[1] Kim Jaegwon, 1998, Mind in a Physical World, Cambridge, MA: MIT Press, p.61.

[2] 彭孟尧,《人心难测:心与认知的哲学问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9页

[3] Kim Jaegwon, 1996, Philosophy of Mind. Boulder, CO: Westview Press, p.237.

[4] Kim Jaegwon, 2005, Physicalism, or Something Near Enough, Princeton &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9.

[5] 泰勒·伯格,《语言哲学与心灵哲学:1950—1990》,李绍猛译,引自陈波主编的《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四川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0页

[6] 泰勒·伯格,《语言哲学与心灵哲学:1950—1990》,李绍猛译,引自陈波主编的《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四川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4页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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